>
    殷彻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她手中端的那盆血水上,漂亮的黑眸里顿时染上愤然,不顾紧跟着出来的军医惊愕的眼神,径自走进帐内。
    忧急的步子在离床不远的地方骤然放缓,他望着那张暌违许久的容颜,缓缓走近,几步远的距离,竟似隔着山水千万重。
    修长的手指像怕惊着了梦中人,隔着空气勾画记忆中的眉目。
    起笔是秀丽的远山,再一弯是明媚的新月……收笔是柔软的花瓣。
    并不是他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但看着她,总是觉得一切都安宁下来,心里似春雪初融,小溪潺潺。就如曾经的那个黄昏,他生平第一次看一个人的睡颜,贪看到失神。
    只是不知道如今的她,可还如当时的无忧无虑。
    紧闭的眼睫里,隐隐有泪光闪烁。
    昔时横波目,今作流泪泉。
    俊颜微微一僵,他盯着她,昂藏的身躯任夜色渐袭,一动未动。
    沉醉醒来,看见眼前伫立的人影,心里忽然一震。
    那人开口,声音里有些淡淡的嘲讽:“放心,是我。”
    帐内的铜灯被点起,浅黄的光晕里,清澈的星眸依旧是倨傲张扬,殷彻望着她,笑容慵懒:“丫头,我说过我们后会有期。”
    沉醉看着他:“为什么救我?”
    殷彻轻哼一声:“你是真的想死吗?”俯身望住她的眼,他微笑:“你可真狠,选在我们收阵的时候动手,让他想救你也无从去救,眼睁睁地看你凭空消失。”
    沉醉撇开眼,低头不作声,他太聪明。
    “南军那边,搜寻的人马出来了好几次。”他盯着她有些苍白的脸色,缓缓开口。
    她不语,抓起床边自己那身红色的外衫扔给他。
    殷彻沉默:“你真的要让他以为你死了?”
    “既然已经救了我,何不帮到底。”
    微讶的黑眸探询着她的表情:“看来,你变了不少,是因为他么?”
    沉醉脸色更加难看:“你很好奇,还是明知故问?”
    殷彻表情一滞,抓起她的衣服转身向外面走去,快到门边的时候,她叫住他。
    他转身冷冷一笑:“怎么,还是舍不得?”
    她递上的,是那管打小从不离身的玉箫。
    他接过玉箫,怔愣间居然有些愤怒,他以为自己会高兴,但这样决绝冷静的她,让他陌生,更让他觉得难受。
    甘泉河一役,承宛南征未果,元气大伤,南昭虽守住江山万里,亦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宣德十八年,宁远侯杨恪官拜兵部尚书,封爵护国公。
    营帐内,传来几声剧烈的咳嗽,一干人都按捺不住地冲了进去。
    杨恪撑起身子,望着众人,苍白的唇边只吐出两个字:“人呢?”
    众人看着他,顿时沉默,个个目光闪烁。
    杨恪的额上沁出冷汗,咬牙瞪住他们:“都哑了吗?”
    辛远秋走上前,将手中的箫递给他,神情难看。
    “什么意思?”手掌骤然握紧玉箫,杨恪的脸色铁青。
    “找回来的,只有一件血衣,和这管箫……衣冠冢在河边,很僻静的地方。”
    “衣冠冢?”杨恪目眦欲裂,“谁立的?谁说她死了?”伤重未愈的身躯硬是从榻上离开,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爷!”靠近门口的齐森在他面前单腿跪下:“你刚醒,伤势未稳,先歇息吧……承宛的俘虏也说亲眼看见郡主倒在乱军之中——”
    “闭嘴!”杨恪抬起一脚,狠狠地将他踹翻,人已踉跄地奔了出去。
    白茫茫的冰河边,冷月无声,只有一座新坟。
    杨恪盯着墓碑上熟悉的名字,几乎站立不稳,下一刻右手重重地挥出,掌风力石碑应声而裂。
    “杨恪!”辛远秋怒喊,望着他被伤口鲜血染透的单薄衣衫,不得已地下了一剂猛药:“她死了!只找到衣服是因为连尸身都拼不全——”
    “住口!”震天的怒吼响起,鲜血自杨恪口中喷了出来,他跌跪在地上,浑身颤抖。
    ——从来不知道,这边关的天这么清澈,确实是适合赏月的。
    尤记得她靠在他身边,柔柔地轻叹,连呼吸声,都清晰在耳。
    一样的月色,一样的河边,他曾许诺给她一个交待,他答应冰雪消融的时候带她再来,她总是笑着说好,紧紧地抱住他,灿烂的笑靥,纤细的手臂,于千军万马中,给了他无尽的温暖。
    注定要负她。
    连弥补的机会也没有。
    从来,他带给她的,都是伤心多于甜蜜,眼泪多于欢笑。
    即便是如此,她说,我还是舍不得杀你。
    可她不知道,在她挥剑,消失在他眼前的那一刻,她已杀了他。
    挣扎地站起身,他脸色寒彻如冰。
    帐帘被人猛地掀开,案上烛火被冷风扑面,周重元恼怒地抬头:“谁——”
    剑气如虹,透胸而入。
    周重元不置信地看着心口贯穿的冰刃,颤抖地抬起手指着来人,一个“你”字未曾出口,身体已颓然瘫倒。
    左右有人影扑来,剑光飞舞间,温热的血液溅上脸,模糊了视线。
    眼里是迷离的红雾,黑暗里他惨淡地笑。
    醉儿,你可有在看着我?
    早知今日你以死相别,当日我何必苦苦忍受,与你生离?
    输了你,这江山万里,旌旗十万,我赢来何用?
    提剑走出营,寒风刺骨,他木然而立,一身是血,却似丝毫未觉。
    伤口纷纷崩裂,也不抵住心口的一分痛。
    眼前的世界一黑,伟岸的身子软倒在地,失去意识的那一刻,有温暖的液体自他脸颊滑落。
    四十四、从此萧郎是路人(一)
    “明天我们就回京城了。”
    “嗯,北国风光,看看也好。”
    白衣女子捧起手中的茶杯,凑到唇边啜饮一口,脸上淡淡的,没什么表情。
    “听说那边给你立了一座衣冠冢,后来被某人劈了。”
    斜倚在案边,素手掂起杯子,细细地看,置若罔闻。
    “又据说他提剑诛杀督军一干人等……”
    上好的青花瓷被重重地掷在地上,沉醉看着面前一派悠然的紫袍男子,俏丽的脸上已有怒气:“殿下若有心相邀,便应循待客之礼,不想留我,我即刻便走。”
    愉悦的笑声轻扬,殷彻看看她微红的脸,又看看地上的碎瓷,随即将自己手中的茶杯也往地上一丢。
    清脆的声音先是让沉醉一愣,却看见殷彻将茶壶也扫在地上,顺手将案上一套酒杯推向她。
    葡萄美酒夜光杯,个个剔透,价值连城。
    沉醉挑眉睥睨:“你以为我不敢么?”
    殷彻笑着不说话,只是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沉醉一笑,拿起一个杯子便望地上一砸。
    翠绿的碎片,散了一地晶莹,迸裂的声音,痛快淋漓。她只迟疑了一瞬,便接二连三地将杯子扔向地上。
    珠玉之声,不绝于耳,殷彻淡笑着看着她嘴边不知不觉扬起的淘气弧度,轻轻地唱:“道千金一笑相逢夜,似近蓝桥那般欢惬……”
    低柔清晰的嗓音,如陈年佳酿入喉,说不出的顺畅,道不尽的浓香。
    这似曾相识的声音——沉醉一怔,看向那双清亮的黑眸:“原来……真的是你。”
    殷彻也回望她:“所以,这次救你,也不过再还你一次人情。”
    沉醉无奈一笑,他与她,也算是有缘。
    “传言褒姒喜闻裂缯之声,原来你也有碎杯之好,方能一展笑颜。”嘲弄的声音扬起,他笑得促狭。
    沉醉看了他一眼:“怎么,你刚才的大方是假的?”
    “再顾连城易,一笑千金难买。”他的目光忽然变得深幽,“这才是你原来的样子。”
    她愣住。
    原来的她,是什么样子?
    他一直不懂,为何会有这样一个人,在他心里藏了那么久。
    酒楼初见,他生平第一次遇到那样的眼神,无所畏惧地看着他,坦然纯真,清澈得几乎让他痛恨。从来他遇见的人,对他非厌即畏,只有她,毫不含糊地回敬他试探的目光,挑衅而骄傲。更没有一个人如她,前一刻还倔强地给他凶狠的一巴掌,下一刻却哭得梨花带雨,好不伤心。
    这段日子,有时候半梦半醒间,会依稀听见她轻柔的声音,在耳边哼唱,客栈那短短几天,已成了他一个长远缠绵的梦。
    他的目光,突然有些迷茫。
    无言的沉默中,沉醉俯下身,去收拾地上的碎杯。
    深紫的衣摆在她身旁垂下,一双大掌挡住了她的手腕:“既然已经决定扔了它们,干嘛还要捡起来?”
    她的心里忽然一震,抬头看他,他脸上却是温文的笑:“回头我让人收拾就好。”
    她的手缓缓收回来,握紧。
    “殷彻呢?”帐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一道低沉的男声响起。
    殷彻站起身,脸上闪过一丝阴霾。
    沉醉有些困惑,但也站起来,静静地待在一旁。
    “大哥。”几个人进来,殷彻冲为首的那人行了一个礼。
    沉醉立刻明白了那个男人的身份,也屈膝福了一福:“见过殿下。”
    殷桓不说话,阴沉的眼盯着沉醉一会,转头看向殷彻:“二弟,你可知道她的身份?”
    殷彻回看他:“我知道。”
    “那你也应该明白,此次大战,她是罪魁祸首。”
    殷彻一笑:“大哥,这一仗,本就胜负未分,她更是身不由己,如今她既已归顺,您就高抬贵手,给我个面子如何?”
    殷桓盯着他,貌似困惑,出语却尖刻:“面子?什么时候竟有人能让咱们堂堂二皇子这么上心了?”
    “大哥,我从来没有求过你,”殷彻的声音出奇地沉静,字字掷地有声:“除了今天,这个女人。”
    殷桓愣住——从来,这个庶出的皇弟就处处抢尽他的风头,他没有一天不曾梦想着将他踩在脚下,今日,他居然肯低头求他。
    但他就连恳求都这么可恨地振振有词。
    他沉下脸,转身走出营帐。
    周围的人也面露惊色,纷纷离去。
    殷彻仍站在原地,久久不语,脸上表情难辨。
    沉醉望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一时间心里百味交杂,思绪纷乱,半晌才讷讷地开口:“无论如何……我只能说声谢谢。”
    那个“只”字,她咬得特别重。
    殷彻忽然转身,表情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