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情变得有些模糊。
    他脱下西装外套拿在手里。
    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左边和右边的街道看起来完全没有不同。
    他抬起头,夜空中只有一轮弯月,城市的污染和光害让所有的星星都隐匿了。许平想起小时候曾经在夏夜的阳台上看到过银河,他已经不记得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街道的对面拐角有一间小小的7-11便利店,橙、绿、红三色组成的牌子。
    他踏前一步,准备横穿马路。
    许平买了半打啤酒和一些杂物,付钱的时候店员看了他一眼,问他要不要袋子,他摇摇头。
    他拎着啤酒走出7-11自动门的时候,裤兜里的手机响了。
    来电显示上写着王则栋的名字。
    他摸出手机来看了看,按了接收键。
    王则栋的声音几乎像火山爆发一样喷了出来。
    “许平你人呢?!上个厕所20分钟都不回来!我怎么跟人家交代?!”
    许平吸了吸鼻子没说话。
    前面马路上有出租车司机当街载客,阻碍了交通,后面的汽车司机用力按着喇叭。
    王则栋怀疑起来。
    “你现在人在哪里?!”
    许平想了想道:“在外面。”
    “在外面?!”王则栋的声音几乎拉高了八度尖叫起来,“你他妈在外面干什么?!你知不知道自己在相亲?!你赶快给我回来!”
    许平平静地回答道:“我不回去了。”
    王则栋在电话另一端愣了一秒,然后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你他妈吃错药了你!你——”
    许平毫不犹豫地按断了电话。
    他把手机重新揣回裤兜,拔下一罐啤酒,“啵”一声打开易拉罐,一边慢慢地沿街行走,一边仰头喝起来。
    手机在他的裤兜里响了一路,许平没有接。
    他可以想象王则栋气得满面通红跳脚的样子,他不但不担心,反而笑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走了很远,但其实还没有离开市中心,他可以看到不远处百货大楼的巨幅牌子。
    啤酒被他喝了一半,肚子里鼓鼓囊囊的装了许多水,那种恶心的感觉又回来了。
    他扶着路旁的树大声地呕吐起来。
    许多人从他身边经过,露出恶心的表情。
    他慢慢站直身体,用衬衫的袖子擦了擦嘴。
    已经是晚上九点半,市区街上的人还是很多。星期五的晚上,很多人出来逛街,年轻的情侣去酒吧或者电影院约会。
    许平跌跌撞撞地低着头往前走,不小心撞到了一个穿黑t恤男子的肩膀。
    对方停下脚步,转身用一种不善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
    许平面无表情地站直身体看回去。
    还是对方的女朋友先开的口:“算了,他喝醉了,跟个酒鬼有什么好计较的。走吧。“她挽住了男子的胳膊。
    男人最后凶狠地瞪了他一眼,勾着女友的肩膀离去。
    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街角,许平才踉跄地转身继续向前走。
    他觉得自己很清醒,可是步伐却无法维持一条直线。
    在百货公司前的十字路口,他慢慢扶着扶手爬上了天桥。
    巨幅的广告牌上金发的查理兹?塞隆酥胸半露,金色的丝绸裙像水波一样飘起来,她的手中拿着一个金色的细长香水瓶,旁边用英文写着“j’adore dior”。
    许平看着她的脸觉得眼熟,却想不起曾经在哪一部电影里看过她的演出。
    他趴在栏杆上向下看,马路被路灯和商铺的灯光点缀得通明,笔直地向前延伸着,各种汽车一辆接着一辆呼啸着从天桥下穿过,更远处每一个路口的交通灯像具有某种深意的密码一样变换着颜色。
    燥热的夜风吹拂在许平的脸上。
    天桥的中间有须发灰白的老头穿着破旧的长衣坐在马扎上拉着二胡,声音喑哑,他的面前放着一个旧白瓷的缸子,旁边的地上用白色的粉笔写着几行字。
    许平觉得头晕耳鸣,两腿发软,他再也站不住,扶着栏杆坐倒在天桥上。
    裤兜里的电话不停地响了两个小时,终于恢复了安静。
    他拉过一罐啤酒,打开对着嘴喝起来。
    他第一次发现坐在天桥上喝着啤酒向下看是这样一种景色,既热闹又疏离,车流从他身下穿过,像一条银色的河。
    很多人从他身边走过,没有人看他一眼,他们把他当成了乞丐。
    许平突然极度地害怕起来,他感到自己渺小得仿佛一粒尘埃,无数人来来去去,他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他,哪怕他现在立刻就死去,也没有人会在意。
    喝完的啤酒罐骨碌骨碌从栏杆间的缝隙掉了下去,在马路中央弹跳了几下,被迎面而来的卡车压成薄薄的铝片。
    许平颤抖地抓着栏杆,呜呜地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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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第 41 章
    四十一。
    但凡苦担重担的人,可以到我这里来,我就使你们的安息。
    我心里柔和谦卑,你们当负我的轭,学我的样式,这样,你们心里就必得享安息。
    因为我的轭是容易的,我的胆子是轻省的。
    ——马太福音
    相亲这个星期的早些时候,许平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他把弟弟送给他的座钟摆在自己卧室书桌的台灯旁,有时候晚上在灯下校对稿子的时候看着木雕的钟座就觉得十分快乐。
    他觉得弟弟送自己的生日礼物非常温柔甜蜜,如果不是他睡眠浅,指针的声音会吵到他的话,许平也许会把礼物摆在床头也不一定。
    连续三天夜里12点,他都被咕咕叫的鸽子和音乐声吵醒,然后在床上辗转两个小时才能重新投入睡眠的怀抱。
    他一直忍耐着没有跟弟弟说,直到星期二的早上才在早饭的餐桌上装作不经意地问弟弟:“如果座钟坏了的话要怎么办?”
    “我会修。”许正一边喝粥一边回答。
    “鸽子跳出来的时间也能调吗?”
    弟弟点点头。
    “很麻烦。可以调。”
    许平松了一口气,他把座钟小心地抱出来放在客厅的桌子上。
    “晚上回来有时间的话,帮我把打钟的时间调到6点吧?”
    许正看了哥哥一会儿,点了点头。
    星期二的中午,几个领导都去市里开会了,办公室里的气氛非常悠闲轻松,许平跟同事打了一声招呼去医院取体检报告。
    他弄丢了取报告的单据,花了好长时间办手续才把体检单拿到手。
    他翻了翻,发现除了一些基本的视力、体重、血压等,还有好多缩写和医学名词是他不懂的。
    医生在最后的总结中写了两点意见。一是他体重太轻,从健康的角度来说不是个好现象。二是他cea指数偏高,让他一定咨询相关医生。
    许平翻回去找cea的一项,看了半天才在血液检测下找到了cea数值,8.2。后面的括号里写着正常数值小于6。
    许平皱了皱眉。
    体检科有专门的医生坐诊为人解答报告的疑问,门前排了老长的队,许平等了很久才轮到他进去。
    医生是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
    许平把报告递给他。
    “请问这个cea偏高是怎么回事?”
    医生翻了翻他的体检报告,皱着眉问:“你吸烟吗?”
    “不吸。”
    “有没有得过肝硬化或者胰脏炎?”
    “没有。”
    “最近大便有没有问题?”
    “……应该没有吧。”
    “有没有便血?”
    “没有……”
    “中午吃饭了没有?”
    “还没有。”
    “刚好。你拿着这个体检报告到消化科去挂个号,让他们给你做个胃镜和肠镜的检查。”
    许平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问:“请问这个cea到底是?”
    “一种醣蛋白而已,指数过高一般说明你的肠胃出现问题,但是没做检查不好说。你去楼下挂号,消化科在三楼。”
    许平侧躺在白色的病床上张开嘴。
    医生将一根黑色的胶管从他的口腔里一直塞进去,虽然做了局部麻醉,有异物强行进入食道的感觉还是很不好,让他一直想要呕吐,口水也无法控制地从嘴角流了下去。医生叮嘱他不要吞咽口水,他只能硬忍着。
    整个过程花了半个小时,因为做活检的缘故,一直到检查后两个小时,胃里还传来灼热疼痛的感觉。
    医生让他星期五来取检验报告,并且叮嘱他这三天多吃流质食物,不要吃蔬菜水果和乳制品,以便星期五可以做肠镜检查。
    光是想象就让许平觉得浑身难受,尤其是那天还约了跟人相亲。
    临行前他还是觉得不放心,特意去询问了医生。
    医生只告诉他一切等切片的结果下来再说。他的语调冷静沉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一整个星期许平都很忙,之前请了太久的假,手上堆的活一件又一件,下个月负责的书就要付印了,校对却还没有做完。王则栋每天在办公室看见他都要提醒他一遍星期五晚上相亲的事,叮嘱他去准备西装、皮鞋和理发。连弟弟也不让他轻省,不知道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星期三的晚上拉了一宿肚子,许平只好连夜带他去挂针。
    许平忙的焦头烂额。
    他不是没想过体检的问题,从医院回来的当天许平就上网查了cea,中文名称是癌胚抗原,这让他手足冰凉了好一阵,但是网上的讯息同时指出,cea指数偏高是由很多原因引起的,本身并不能作为癌症检测的决定性手段,并且8.2虽然超过一般数值,但是真正癌症患者的cea常常超过10,很多医院认为<10才是正常值范围,从这个角度讲,他并没有什么问题。
    不要瞎担心,许平对自己说。
    他选择把这个问题放在一边,因为忧虑也不能给他答案,医生说得没错,一切得等切片的结果下来。在那之前,生活还要继续。
    说到底,他不是一个人,他还有弟弟要养。
    星期五的中午,许平跟王则栋请了假,他先去发廊剪了头发。发廊的小哥只有16岁,染着一头金毛,拿了一沓日本美发杂志让他选心仪的发型。许平从头翻到尾,发现没有一种发型是他喜欢的,里面的男模特一个比一个娘娘腔,并且吃惊地发现,日本男人居然是修眉毛的。
    他合上杂志,不顾小哥的极力劝阻,要求理发师帮他把头发推平。
    头发的问题解决了,许平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医院。
    上次的医生没有当值,许平想了想,还是挂了专家号。
    坐在椅子上等看诊的时候,许平想起了爸爸。老爷子离世的时候只有六十出头,半年前还参加了某部电视剧的拍摄,拍摄的时候就觉得喉咙不舒服老咳嗽,许川自己也没在意,直到杀青了才一个人去看医生,在诊断确定前一直笑眯眯的,谁也没看出他不对,直到确认了自己时日无多才悄悄地告知了许平。
    他对自己的身后事做出了详尽的安排,包括银行账户、房产继承权等等,他甚至安排了自己的寿衣、葬礼和墓地,在做这一切的时候,许川一直很坚强,他的态度与其说是冷静,不如说是冷酷。
    最后的最后,他只交代了许平一句话:“别抛弃你弟弟。”
    “许平。”
    许平从长椅上站了起来,跟在护士身后走进了门诊办公室。
    医生是个国字脸两鬓斑白的五十岁男人,名牌上写着姓张。
    他仔细研究了许平的各种化验单和胃镜片子。
    他跟许平说了很多话,用了很多医学名词,有一多半许平听见了却没有听懂。
    他看到窗台上摆着一盆小小的仙人掌,顶端开了一朵白色的花。
    他可以感到在自己的胸腔里心脏一下一下地跳着。
    门诊室的窗户开得很高,从许平坐的位置可以看到刺目的太阳。他有些睁不开眼睛。
    在看诊之前他就自己看过了胃镜的片子,不需要医生告诉他,他也知道自己长了一颗肿瘤。
    “是良性还是恶性的?”许平垂着眼问。
    所有医生说的那些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