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好了,来帮我处理一下伤口吧。”我有些头昏地道,一边撩起袖子。
    白色的绷带已经全染上红色的血液,坠儿吓了一跳,道:“皇后娘娘,这是怎么回事?”
    我摇摇头:“没什么,换血而已。你去拿药箱子替我处理一下伤口,再重新绑个带子,血差不多要干了。”
    “怎么……怎么流了这么多?为什么,这口子虽然大,可也该止血了啊!”坠儿一边按我的吩咐去拿药箱子,一边慌慌张张地问。
    “刚换血,身子虚而已。”我敷衍道。
    坠儿拿来药箱,替我解开原本的绷带,然后重新上了些止血药,担心地说:“换血?您怎么还能换血呀?您的身子……”
    “是别人给我换血,你忘记了?”
    坠儿愣了愣,反应过来,高兴地说:“原来是这样!那……那皇后娘娘您岂不是以后就没事了?”
    我点点头:“嗯。不过我这几天……大概到十天以后吧,身子都会特别虚弱,所以你要好好地照顾我,别再去见那个龙辰了,知道吗?”
    坠儿小鸡啄米般点头:“知道,知道。“
    我笑了笑,等坠儿替我换好药,血已经止得差不多了,我人昏昏沉沉的,坠儿替我脱了外衣我便往床上躺去,没一会儿就沉沉入睡。大概是因为失血过多,睡了很久,再醒来竟然已经是第二天清晨。
    坠儿伺候我更衣梳洗后,端了碗莲子汤,说是让我多补血。
    我笑着服用了。这其实对我来说只是杯水车薪,但到底是坠儿的一片心意。
    我想了想,道:”坠儿,你想不想去京城郊外住?”
    坠儿疑惑地道:“啊?”
    “京城的郊外,现在也很好看,花都渐渐在开了,夜晚抬头,也有很好看的星星。”我笑着说。
    坠儿羞红了脸,道:“我……嗯,想。”
    “那我们出去住怎么样?”我说,“我师父埋葬的那个山头附近有座寺庙,环境很好,就是每天都要吃素,吴姨的衣冠冢,也在那里。”
    坠儿道:“好!”
    顿了顿,她又犹豫地说:“可是,皇后娘娘你的身体……”
    “那里一切都很好,对我的身子更好。”我笑了笑,道。
    坠儿拍掌道:“那就再好不过啦!不过……皇上会让您出去吗?”
    “会吧。”我道,“下午我们就去找他。”
    坠儿没在京城郊外住过,更没在寺庙中住过,显得十分兴奋。等到了下午,我便带着她去找钟尘,最近风调雨顺,钟尘的书房门口也空了许多,这次运气比较好,图海在外面,见了我,直接让我进了书房,坠儿则留在外边。
    钟尘在批阅奏折,见我来了,似是有些讶异:“阿昭?”
    我忽视他的称呼,行了个礼,道:“参见皇上。”
    “坐下吧,”他道,“有什么事吗?”
    “臣妾……想去京城郊外住住。”
    钟尘微微皱眉:“为何?我看你面色并不好。”
    “就是身子不适,才想去外面住住,一直在皇宫里,很闷。现在入春了,郊外景色一定很别致,我也不住久,住五天就行,明天出发,一定在皇上寿辰前回来。”我想了想,道,“去京城郊外,也是为了给皇上挑选礼物。”
    钟尘一笑,看起来心情不错:“阿昭还记得我的寿辰?你要出去倒是可以,只是你身子虚弱,我要多派几个人跟着你,不会打扰你。只是保护你,至于礼物就不必了,你好好养身体就是,不要贪图看景色而着凉。御花园也很美,你爱看可以在御花园里看。”
    钟尘的确心情不错。
    我不知他是发现了什么,还是发生了什么,竟然如此好说话。当下点点头,道:“臣妾知道。”
    钟尘点头,我便行礼告辞打算离开,钟尘却忽然道:“阿昭?”
    “皇上还有什么事要吩咐?”
    “你明日出发吗?”
    “嗯。”
    “那今夜,我去凤栖宫里过夜。”钟尘道。
    我一愣,道:“是。我会让下人准备好。但是臣妾残躯只怕不能服侍皇上……”
    钟尘打断我,道:“只是去过夜,阿昭不必多想。”
    “这样便好。”我点点头,转身出了门。
    一出去,图海便向我行礼,一边说了几句拍马屁的话,坠儿则紧张地看着我,似乎在询问我结果如何——此地人多,她大概是不敢如私下一般直接问我话。
    我冲她点点头,坠儿立马笑了起来,然后赶紧揉脸装作没事。
    我心中好笑,带着坠儿回凤栖宫,顺便嘱咐她歹人来整理一下凤栖宫还有床铺。
    “什么?”坠儿瞪大了眼,“皇上今晚要来此过夜?这……这……”
    “他说了只是过夜,不会做其他事,你别多想。”我道,“他今日心情不错,大概是突然有此想法。上次见面的时候,我和他吵得不可开交,这次我却低声下气,和颜悦色去找他,他大概是觉得我已经服软了。”
    就跟以往每一次一样。
    可惜这次,真的不同。
    坠儿点头:“那就好,您的身子,可禁不起折腾。”
    坠儿边说着,自己却脸红了,转身跑去找其他婢女了。我爱安静,加之如今看起来不受宠,贴身婢女只有坠儿一人,其他人都是需要的时候再由坠儿找来,虽然偶尔麻烦,但长久的清净才喜人。
    当夜钟尘果然来了,来得还挺早,与我一同吃了晚饭。
    知道钟尘要来,连伙食都好了了不少,平日里肉什么的是极少的,菜色也少。但我素来没胃口,什么都草草吃两口便吃不下,也就没说什么,这次钟尘来了,菜多了许多,分量和质量都好了不少。
    结果钟尘看了菜色之后竟然连连皱眉,还问坠儿:“皇后娘娘平日就吃这些?”
    坠儿愣了愣,看了我一眼,尴尬地说:“回皇上,似的。”
    钟尘道:“图海,去吩咐御膳房的,皇后身子弱,需要大补,菜虽然多,却没几个进补的。皇后从京郊回来后,记得每顿多做些药膳还有补汤。”
    图海领命,赶紧也吩咐了下去。
    我就想象五日后回来,我这边将发生什么改变。钟尘一个小小的举动,都可以成为后宫中所有人的风向牌。跟红顶白,捧高踩低最熟练的后宫众人,一定会又像以前一样跑来我这边,想来又将要变得丰富而油腻。
    不过也无所谓了,是山珍海味,还是清粥小菜,都吃不上几日了。
    掌灯时分我便乏了,径自让坠儿替找解衣,隔着屏风沐浴之后准备入眠。钟尘倒也很依我,唤人去备热水,沐浴更衣后,躺在了我身边。
    我已经是半睡半醒,心里打定了主意无论钟尘说什么都合眼不管他,谁料钟尘握着我的手,道:“阿昭你的手怎么这么凉……”一顿,又道,“阿昭,为何你指甲上毫无颜色,一片惨白?”
    我猛然想起来,最近太忙了,忘了让坠儿替我捣花取红汁来抹指甲了。指甲上的鲜红一点点脱落,如今……
    我睁眼一看,果然脱落得差不多了。
    鲜红褪去,只余惨淡的白色。
    钟尘这“惨白”二字,用得真是好。
    我还来不及解释,钟尘便又摸到我手臂上的伤口,那伤口已不再流血,但摸起来依然可怕。钟尘一静,随即道:“这伤口,又是怎么回事?”
    我道:“便是不小心受伤了,才会使得指甲这般颜色。皇上无须担心,休养一段时间,便会没事的。”怕他不信,我又道,“刚换完血那段时间也是这样,后来就好了。”
    钟尘不再追问,轻轻地“嗯”了一声,便没再说话。
    可他的手却没放开,依然握着我的手。
    钟尘身子硬朗,现在手也是滚烫的,和我冰凉的手成了对比。那温度看似温暖,然后对我来说,却有些太烫了,实在消受不起。
    但若我要甩开他的手,也不知道钟尘会是什么反应……也罢,就由着他握着吧,约莫,也是最后一晚,最后一次了。
    我很快再次睡去,临睡前隐约听见钟尘轻轻地唤我的名字,低低的、婉转的,像是岩溪镇那条横穿而过,弯弯曲曲的小河。
    第二日我醒来时,钟尘已经不在,我看了看天色,估计他是去早朝了,我松了口气,让坠儿替我梳洗了一番。梳洗完后坠儿手脚麻利地收拾了心里,一切就绪,我便带着她一同低调地出了宫。
    坠儿道:“我们是直接去法华寺里吗?我还没去过寺庙么……不过,我想去吴姨坟头看看。我……我都没能送吴姨最后一程。”
    说到吴姨,坠儿眼中又泛出泪花,我道:“嗯,我们去法华寺之后,就去看看师父和吴姨。”
    坠儿轻轻地点了点头。
    到了法华寺中,坠儿先去放行李包裹,我则询问接待我们的大 师:“请问……慧通住持呢?可是外出云游去了?”
    以前我在法华寺中住宿之时,慧通住持给予我很多帮助,他是个年纪和师父相仿的长眉毛和尚,头发虽然是没有的,但我始终记得他长长的白色的眉毛,他看起来十分温和慈祥,又有种看破一切的淡然。
    我记得我刚住进来第一天,便去找慧通主持,我说:“慧通主持,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慧通住持平和地笑了笑:“请说。”
    “为何,人要有爱恨情仇?又为何,爱与恨,非但不会对立,甚至难以分清?人,要怎么样,才能彻底地摆脱这些情绪呢?”我叹了口气,“求大师解惑。”
    慧通住持笑着摇了摇头:“人生与世,爱憎便与之而来,正如哭与笑,也是与生俱来的本领,哪怕连我,至今都无法彻底舍弃。“
    我惊讶道:“您也不行?”
    慧通住持笑着点头:“我看到花儿绽放,会心生欢喜;看见徒弟犯错,会心生惋惜。喜怒哀乐,爱恨憎怨,你只能尽量将一切看得很轻、很轻。只能尽力让心中,留有让人愉悦的心情。好比那话,开了之后,自当欢喜,然而即使花朵颓败,亦不必忧虑。可知万事有名数,万事有因果。”
    我似懂非懂,道:“那,花开而喜,花落而悲,本是寻常之事,却为何有悲喜交加,有爱恨纠缠?若这些对立的心情混之一处,我又该怎么办?”
    慧通住持道:“花开之后,是极美的,若有人伸手去摘,花儿自当枯萎。你因花盛开而欣喜,然而却因为你的怜惜,花兀自凋零,那么你的喜悦中,必当掺杂了痛苦、遗憾、惋惜。爱恨并非对立,只是两种极端,若是走上了极端之路,自会因此爱恨交杂,难以分清。”
    我点头,道:“那,如何能分清呢?”
    “这如何分得清?”慧通住持笑了笑,“你若执意要分清,便会更加难以看透你内心真实的想法,究竟是爱是恨,本无答案,若非要寻出一个胜负,那又怎会是最初的决定?”
    “可……可我不能让自己这样。”我那时很犹豫,“我总要想出一个办法,让自己做出决定。不论是对是错,以后是不是会后悔。”
    慧通住持道:“你既然已经这么说了,可见心中其实早有答案,如今既是在寺庙中修身养性,便暂且撇开这些纷扰吧。待回到红尘中,自是有方法找寻最后的道路。遵从内心的指引做出的判断,你不会做错,亦不会后悔。”
    我那时虽然不是很懂,但却隐隐明白了一些,看着慧通住持的笑容,我说了声谢谢转身要走,然而慧通主持却喊住我,似是有些迟疑地给了我一句赠言。
    “你若实在不愿爱恨交加,唯有一个方法。爱与恨不是对立,然而爱恨与无谓,却是对立。”
    “无谓?”
    “一切皆无所谓。爱恨俱散,情仇皆湮。不知生离之苦,不畏死别之痛。”
    爱恨俱散,情仇皆湮。不知生离之苦,不畏死别之痛。
    我记住了这句话,然而却没能做到。我匆匆忙忙回到宫,为的就是,被吴王刺杀的钟尘,之后我替他換血,义无反顾,才想起慧通住持说的,遵从内心指引做出的判断,不会错,亦不会后悔。
    我从来,是没有后悔的。
    但如今回想,若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