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敲了敲桌子,“凉了就没那么好吃了。”
    菜陆续地上来,居然都很对知返的胃口,霍远看她搁下筷子:“饱了?”
    “你这银子花得还是值得的。”知返抬眼笑看他,半褒半贬。
    霍远微笑,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望着她:“可以吗?”
    知返点头。
    淡淡的烟草味弥漫开来,虽不习惯,但她也并不反感。
    霍远将打火机搁在桌上,转头看向窗外,烟雾里他微微眯起眼,姿势慵懒如豹。
    知返静静地望着他的侧脸,仔细打量眼前这个男人,心头又忍不住浮上那些传闻。
    思绪纷扰之余,他忽然转过头来,两人视线对上,都是一怔,霍远心里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还从来没有人会用这样的眼神毫不掩饰地注视他,她的脸上,分明写满了探究和好奇。
    “霍先生您要的咖啡。”服务生的声音替知返解了围。
    “很香,什么咖啡?”知返拿起银匙在杯中搅动,抬头问他。
    “苏门答腊曼特宁,海拔1200米高原产的咖啡豆,朋友从印度尼西亚带过来的,我放在这店里,算是私藏。”
    “果然懂得享受,”知返低头啜饮一口,立刻因为太过浓厚的苦涩皱眉,于是撕开纸包连倒了两袋糖。
    霍远看着她的动作,淡淡一笑,端起杯子送到嘴边喝一口。
    知返蹙眉看着他:“这么苦,你怎么喝得下去。”
    “有句老掉牙的话,”霍远抬眼看着她,“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知返嘴角扯出一丝嘲讽的笑:“霍总看来悟透了此番真理,算是个中翘楚。”
    三、试罗香
    “你我不过数面之缘,想不到孟小姐年纪轻轻,好像挺会看人。”霍远将手中的烟摁灭,往后一靠,语气依旧温和平静,深邃的眸里看不出任何情绪。
    知返静看着他没有答话,心里却在想,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是默认还是讽刺?
    霍远静静地凝视了她一会,视线落在她身后的高大建筑上。
    简洁的钢框架结构和玻璃幕墙,冷冽的线条,庞大霸气的空间感——这么多年来,尚豪的办公大楼几乎成了这个城市的特征之一。褒奖的评价太多,分不清哪些是刻意的恭维,哪些是真心的结论,他也没那个心力去分辨,只记得曾经的自己,是初涉社会一腔热血的新人,带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他的世界里只有一张张设计图纸和无数名家的杰作,当他走进尚豪大门时,也遭遇了许多挫折和打压,在一个令人灰心的午后,娉婷的身影似这夏日阳光直直地照进他的心里,耀眼明媚,再后来,他纸上的梦想,终于以黑马之姿跃出这城市的土地,尚豪新楼落成的庆功宴上,他又一次遇见了穆宁。
    “less is more,密斯?凡?德?罗的风格,”轻柔的声音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你的设计很棒。”
    霍远一笑:“很久没有自己动手了,现在就算挂着设计部经理的头衔,也是光看效果图而已。”
    这世上,什么都是有得必有失,就算如今他想回到当初只管埋头设计的日子,也未必有人相信。
    回到尚豪大厦的时候,一辆车已在门口等候。
    霍远指着迎向他们的高挑女子对知返说:“苏瑾,我秘书。”
    知返刚上前,苏瑾已向她伸出手:“孟小姐你好,设计部那边已经帮你打过招呼,回头你上去就会有人接待你。”
    公式化的笑容无懈可击,眼里却有戒备之意——原来她还没成正式员工,就已经被视为敌类。
    “谢谢。”知返从容微笑,同她握手。
    “我还有事要处理,那就回见了。”霍远朝她摆了下手,拉开了车门。
    “好,再见。”知返冲他一笑,转身往大厅走去。
    “等等。”刚走了几步,低沉的声音又自身后传来,她回头看去,却是霍远跟了上来。
    她有些迷惑地望着他,不知他是何来意,他却吩咐道:“手机给我。”
    知返自包里掏出手机,小巧轻薄的机型,在他宽大的掌中更形玲珑,他快速地摁下一串数字还给她:“这是我的号码,你回拨一下,有事和我联系。”
    等她反应过来时,挺拔的身影已隐入车内,最后一瞥,分明是苏瑾有些狐疑的目光。
    知返站在原地,拨通那个号码,听到两声嘀鸣后切断,然后存入电话簿中。
    霍远。
    她盯着荧屏上那个名字,手机还留着他手上的余温,微微烫着她的掌心,这一刻,她忽然有些茫然,猜不透这个男人的心思,他究竟是如何看待她的?若说是友,他的态度虽然客气温文,却始终有着不容人靠近的疏离,若说是敌,他大可不必如此为她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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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去吃饭?”邻桌的秦菲探过身子,轻轻敲了敲隔板。
    知返抬起头:“我叫了pizza,你去吃吧。”
    “吃这个怎么行?”秦菲不赞同地皱眉。
    “习惯了。”知返一笑,目送她拿包离开,视线又回到电脑屏幕上。
    十里平湖霜满天,寸寸青丝愁华年。
    金属、水泥、玻璃,砖块都是来自天然的物质,只有当它们成为建筑的一部分时,才被赋予了灵魂。眼前完成大半的设计图,是白领居住区定位的平湖水榭,作为市中心商业圈最后一片中层居住区,无数开发商觊觎着这个金矿,再加上中产阶级对于环境设施和品位更为复杂的居住要求,设计部的状况实在是水深火热,连霍远也几乎将办公桌从总经理室搬到设计部来。
    眼睛有些酸,知返从座位上站起来,拿起杯子往茶水间走,正逢午休时间,办公室里格外空寂。刚冲了一杯咖啡,却听到门外有声音由远及近。
    “那个新来的孟知返,背景可不简单,有穆董撑着呢。”
    “是吗?”略微拔高的声音掩饰不住惊讶,“原来又是一个空降的,只是穆董把她放在霍总的地盘里,总是有用意的吧?”
    “不管什么用意,霍总是什么人,就算心里再反对表面也是平静如水,只不过大家辛苦了这么久才把平湖水榭的设计图弄得差不多,她凭什么就这样插进来?”
    “看她那认真样,又喝过几年洋墨水,免不了要指手画脚,到时大家的心血没准就被糟蹋了。”
    “不过霍总也不会坐视不管,你没看见今天李秘书一直黑着一张脸,好像是因为衡压供水设备的事情在霍总那碰壁了。”
    李秘书,应该是穆昭怀身边的李锦年。
    知返站在茶水间,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犹豫不决,躲着更是有偷听之嫌,于是硬着头皮闯出去,准备当什么也没听到。
    才迈开一步,却一下撞在人身上,杯子脱了手,滚烫的咖啡泼在手背上,疼得她忍不住轻呼。
    还没回过神,一个人已拉住她的手臂,拂去她手上的水珠:“烫倒没有?”
    淡淡的烟草气息扑面而来,耳里是熟悉而低沉的声音,知返惊诧地抬头,却看见霍远的脸上,有一丝关切的表情。
    他怎么也在这里?方才的话他是否也都听见了?
    “没事……”知返有些尴尬朝他一笑,靠近了才发现他的眸是那样的深,看不见底,撇开视线,地上的碎片让她微微怔愣。
    无印良品的白瓷杯,在伦敦selfridge里让她爱不释手,是穆清送她的圣诞礼物,后来跟着她到处跑,没想到就这样碎了。
    是否越是珍惜的东西,越容易在突然间失去?
    霍远看着她低下头,雪白柔润的后颈上是茸茸的细小鬓发,有一种若有若无的香,然而那张精致的小脸上,却是怅然若失的神情,他的心里,忽然一动。
    “别碰,小心割到手。”他淡淡地提醒,忽然松开手,抽身而退。
    知返没有发现他一瞬间的神情变化,点点头站起身,看着他溅上咖啡渍的衬衫:“不好意思。”
    霍远不以为意地摇头:“有换的。”他办公室里有休息间,工作忙的时候,可以让他留宿,所以衣服也备得齐全。
    两人一同走出走廊,方才碎嘴的女同事看见他们,表情立刻有些惊惶。知返就当什么都没发生,礼貌地朝她们一笑。
    “知返,”温和的嗓音忽然自身边传来,霍远看着她淡然一笑,“做设计这一行,最重要的是要做到两耳不闻窗外事。”
    知返有些震惊地看着他转身,因为他的话语怔在原地。
    他叫她知返。
    他让她不要管别人的闲话。
    他故意在同事面前对她说这样的话,是知道了她的尴尬处境所以要替她解围?
    那么,他为何要这样做?
    四、醉江月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独自坐在花园里,已近傍晚,凉风吹散了几许暑气。
    她喜欢这个季节,绿树荫浓,蝉鸣花香,到处都是明晃晃的天光,扑面而来的热浪,那样的直接。也许因为,她向来都不喜欢太过迂回的事情,那只会让人觉得无力。
    如果在这样的季节遇上了一个人,从此岁岁年年,每到这个时候,空气里都似乎能闻到当时的气息。只是回忆,一直是最让人无可奈何的东西,彼时再多的欢乐时光都已流逝,想来只剩惋惜,而难过的事情也始终在那里,耿耿于怀,伤心不已。
    一张陈年相片,一段年少往事,曾经那个在镜头中来不及掩饰表情的自己,都定格在回忆里再也抹不去。
    倔强,茫然,羞愤——知返看着照片里自己的脸,微微一笑——其实,当初她多想在那一刻摔掉穆清的相机。
    只是她不能。
    “返返。”母亲的声音自客厅窗边传来,知返应了一声,合上手边的相册,从躺椅上起身。
    “年轻就是好,大夏天待在外面,也不怕晒黑。”刚走进门,就看见萧唯珍笑吟吟地指着她对母亲说话。
    “萧阿姨又拿我说笑,”知返接过母亲手中的果盘放在茶几上,“要是我到你那年纪,皮肤有你一半好都开心死。”
    “这孩子嘴真甜,”萧时珍顿时笑逐颜开,“所以我说还是养女儿贴心,不像穆清,成天就知道气我。”
    “返返不就算是咱们女儿了吗?”穆昭怀笑道,放下手中的棋子,抬头打趣道。
    “穆叔叔。”知返微窘。
    “最近事多,在公司都难得遇见你,怎么样,工作适应得还不错吧?”
    “嗯,挺好的。”知返甜甜一笑。
    “是不是公司又有什么问题了?”孟景瑞看着好友,“昨天方仲威给我电话诉苦,说跟你们关于富隆那片住宅区衡压供水设备的事谈不拢,怎么回事?”
    “就是这个事情,”穆昭怀苦笑,“老方本来就是咱们多年的好友,生意上也合作了这么多年,眼下霍远却不肯再用仲威的设备,现在公司支持他这项决定的人也占了大半,我实在很为难。”
    “是这样?”孟景瑞蹙眉,“那霍远是要另觅合作伙伴了?”
    “我看,他是想拓展自己的关系网,居心不良,”萧时珍忿忿插嘴,“当初他进穆家门的时候我就觉得他不是省油的灯,偏偏公公赏识他,穆宁也被他迷得神魂颠倒,如今都看出来他什么人了吧,穆宁被他逼得躲在国外不肯回来,现在又要打尚豪的主意——”
    “时珍,”穆昭怀脸色一沉,“你少说两句。”
    “事情也未必那么严重,”孟景瑞连忙打圆场,“就算霍远真的不念旧情,昭怀才是尚豪的董事长。”
    “说实话,如今年纪大了,真的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穆昭怀叹气,“其实我倒是羡慕你,那么早就收手,在家修身养性也挺好,记得你以前明明是比我还拼命的人。”
    “我当初就是太执迷,才会兵败如山倒,若不是你借的那两个亿,我怎么可能撑过去,也是大彻大悟后才决定收手。”孟景瑞感慨一笑。
    “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穆昭怀摆摆手看向知返,“现在都是年轻人的天下,穆清心不在公司的事上,如果霍远真有什么心思,我现在能指望的,就是返返了。”
    知返迎向他的眼神,心里不由一震。
    心头不由浮现霍远那张清俊镇静的容颜,他拿着她的手机输下她号码的神情,他捉着她手臂询问她伤情的关切,他看着她说话时平淡的微笑都还历历在目——他真的是如传言所说的那种人吗?忽然之间,她觉得未来的一切都开始扑朔迷离起来,如果有一天他真的成为她的敌人,她可是他的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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