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红颜与枯骨
***
和尚不再看我，闭目养神。
我龇牙咧嘴地捂上胸口的伤。此时外衣上的血迹早已干涸，变成褐色的污浊，衣料间的触感摸上去稍微有些不同……
胸口也感觉有些紧，就像伤口已经被包扎好那样，不方便活动。
难道？
我一愣，急忙掀开胸口的衣角。果真发现被狐妖打中的那块地方缠上了白色的布条。
莫不是和尚替我包扎了？我心道，原来这和尚也只是面冷心热……
勾起嘴角刚想多谢和尚几句，但等我仔细一想，就发现了一件不对头的事。
和尚给我包了伤口！
那伤口的位置在胸口！
换句话说……我是不是被和尚看光了？
这么一想，脸就腾地一下烧了起来，失血过多苍白的脸如同火苗灼烧的颜色。我不敢看和尚，心中极为别扭，就像是心底的秘密被窥视一般，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别过脸去，让发热的脸沉入黑夜，我缩了缩脖子，不想让和尚看见我此时的窘态。
这要让我以后如何面对和尚？换做普通人又会怎么做？
若无其事吗？还是指着和尚讨说法？
我记得这大宋朝年间女子的闺誉极为重要，别说身体了，就算是手臂被陌生男人看了也必须嫁给对方。
若以人的规矩来讲，和尚是不是得娶我？
我与和尚成亲？
噗……我不忍捂嘴笑出了声，那大概是全天下最滑稽的组合了吧，法师与妖……
这突如其来的笑，让我忽略了心中的异样。
我偷着笑，瞒不过和尚的耳朵。
静谧的夜，他闭着眼，低沉的声音从我身边骤然响起：“蛇妖，你笑什么？”
没想到他会问我，再加上我此时的心事无法言表，着实被他吓了一跳，一颗心差点停止了跳动。
我捂住胸脯，做贼心虚：“和尚，你休要吓人！”
只见和尚闭目挑眉，看不见深邃的眼，平板的脸却被火光照得柔和，火光描绘着他唇的线条，影子忽明忽灭。
那浓眉微挑，快要生气的模样，有些高傲。看了。就让我生气……
明明是我被他占了便宜，为何要心虚。
我咳嗽了一声，学他高傲地挑眉，想更有气势地掐腰，却无奈不好动作，只好这样凑活着道：“我的伤口是你帮我包扎的吧……”
我用的并不是问句，而是陈述句。
和尚闭着的眼一动，我看得见他睫毛投下的阴影在眼底颤抖。他这是在心虚吗？见他不答，我当他是默认。
气焰更为嚣张：“和尚，你占我便宜！”我道：“你犯了色戒！”
猛地想起了那个与和尚的约定，这下可好，他输给了我。
我曾以为他会缴械投降，就在我得意的当口，却听他道：“本座并没有……犯戒。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况且……”
他在反驳，但似乎有些迟疑。我心中认定他是在耍赖，不顾他接下去的话，直接打断：“枉你出家人，居然撒谎……为了不给和尚的名头抹黑，我看你还是早点还俗的好！”
这后面还俗的话无非就是对和尚的挑衅。
“还俗？”他没中计，蓦地睁了眼，眼帘底下睫毛的阴影消失，只有眼中倒映着火光，黑瞳深邃，那火光意味不明。我只见他薄唇一张一合，犹如初雪般凛冽的声音响起：
“还俗与你成亲吗？”
他皱着眉毛，一双眼直视着我，我并不知道他此时内心的慌乱，与对刚刚一番话的后悔。
***
因为此时我的内心更加慌乱，与澎湃……
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有不稳的心音充斥在耳边。
我呆滞的张着嘴看着和尚，但其实只是在发愣。眼里容不下其他东西……等回过神时，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和尚在调戏我！
这和尚要是还俗了，太阳一定打西边出来！
他定是料定我不敢回应，才说出此番话，想让我再也不敢提起他占我便宜和约定的事。
这下要是退缩了岂不是着了他的道。
我如何会这么容易被他骗到。
我瞪大着眼，让自己表现得凶狠，我说：“和尚，你要是敢还俗，我就敢与你成亲！”
然后我抬了下巴，就做挑衅。
于是我看见，和尚的眉头纠结了起来……
我得意的笑了，又在旁边添油加醋：“怎么，和尚，你怕了？如果是这样我就退而求其次好了……”
我笑吟吟，一脸戏谑着说：“你承认自己犯了戒，履行那个答应我的约定就好。”
赢了！我在心中说道。嘴角的弧度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我甚至在想，能看到和尚吃瘪的表情，别说是被打了一掌，这要是再打两掌也值啊。
没想到这时却听他说道：“我并没有犯戒，在我眼里红颜与枯骨是一样的。对着枯骨，何来的犯戒之说……”
他这是说我在他眼里就是一堆骨头吗？
这下，我得意不来了。其实这时我根本没听出他这番话里的不对劲，他一向在我面前用‘本座’自称，这回倒是用了‘我’。
“你敢说我是骨头？”
“本座只是在打比方。”和尚脸色平淡坦然。
我上下打量他一眼，他表情的确不像是在骂我，这才消了点气，面色缓和了些。更没想到他这次居然会开口解释。
“而你既不是红颜亦不是枯骨……”和尚看我，他说：“你只是……”
只是？不能否认，我被和尚调动起了好奇心。我开始有些期待了……
是什么呢？
难道我在他心里是很特别的人？
想到这里，我不自觉淡淡一笑，看他。心道这和尚其实还挺有眼光的。不出声，等待着他的答案。
只听他说：“只是一条修炼百年，成了精的青蛇。”
他看我的眼里似乎有了笑意，连嘴角都都勾勒起了不易察觉的弧度，然而……这在我眼里是一种名为戏弄的表情。
赤果果的戏弄。
……
……
……
沉默。暴风雨前的宁静。
我低下头，然后又突然抬起，毫无征兆地大怒：“和尚，你是想说说我连骨头都不如吗？”阴森森的露出一口白牙。
“本座没有这个意思……”他根本没在意。不再看我了，背过身去，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从侧面看到他那嘴角上扬的弧度。
他在偷笑。他分明是在偷笑。
“和尚，你不要以为你这样说我就会忘记你占我便宜的事！”我龇牙，叫道。因为伤势的原因不好动作，不然相信我定要扑上去咬死这和尚。
那边和尚依旧平静，犹如黑夜里的湖面那样静谧。终于，他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蛇妖，其实你的伤口并不是我处理的……”
“不是你，那还有谁？”我一愣，没好气的问。
“抱走半妖的鲤鱼精。”
“……”听了答案，我先是沉默了一下，然后脸红。
感情我责怪了半天人家只当在看戏。就知道和尚没那么好心，但为什么我下意思第一直觉是和尚替我包扎的呢？
想不出原因，我彻底迁怒于和尚：“那你为什么不早点说！”
“因为被你打断了。”和尚平静道。
原来是我自己作的孽。我咬唇，再也不想与他斗嘴，每次都是我吃亏，这次也真是丢脸极了……怒视他一眼，我倚在梁柱上别过脸不再看和尚。
夜已深，只剩下火苗的跳动声。
本以为会是一夜无眠，但我这夜意外睡得特别深。只有半夜时口渴，嘟囔了一声，然后睡梦中姐姐喂我喝了水。
可是姐姐今天的香粉味道有点奇怪，怎么闻都像是檀香味。
chapter.35 青蛇的失落
***
第二日醒来，身体就活络了不少。虽然胸口的伤势还未大好，但凭着妖精恢复能力，应该很快能痊愈，相信现在只要不剧烈跑跳也不会有什么大碍。
我挥挥臂膀，发现破庙内显得有些空旷，一大清早和尚就不见了身影。破庙正中只剩下昨日烛火下残留的黑色焦灰。煮水的锅子孤零零地被摆在一旁……
起身还没走出一步，我就听到“叮——”的声音。原来是我起身的时候衣摆勾搭了身边的水碗，它侧身倒地，在水泥地上滚了两圈才停住。
碗里原本还有一些水，顺着滚动的路线，一路洒在了地上，划出一道不长不短的弧线。
捡起水碗，我把它摆正。
看着被几颗水珠湿润的手指，我才想起昨夜梦见姐姐的事。
那大概，或许……并不是梦。
那个满身檀香味的，也不是姐姐，而是一大清早就不见身影的和尚。
我脸色极为诡异的捂脸，我记得我昨天好像在睡梦中还和‘姐姐’说了几句话来着。呃，说了什么来着？应该不是什么丢脸的话吧……
仔细回忆。
我记得睡到半夜我喊渴，睡意朦胧又不想起身喝水。
结果就有人把扶我起了来，他的动作很轻，并没有让我感到丝毫不适。我当时闭着眼想，那么温柔定是姐姐……
而那一身的檀香味，我也只把它当成是香包的味道。
然后他就一手扶着我，一手把水碗递到了我的嘴边。
我还记得途中我喝地有些急，呛到了两口，只听他幽幽叹气，给我拍了背顺气。
然后……
想到这里我面色酡红，用冰凉的手指捧起脸。
我还真干了件蠢事……
顺完气之后，我迷迷糊糊的倒在他怀里蹭了两下头，那是我以前经常对姐姐撒娇时做的事，但自从出了紫竹林，我已许久没向她撒过娇了……
我记得我还对他说了话，我说：“姐姐，你真好……”
但这并不是最丢脸的，最丢脸的还在后面。
我一把抱过他的手臂，含糊道：“姐姐，今天一起睡吧……”
然后我只觉他顿时手脚僵硬，就那样僵着身体杵了半晌，待到他笨手笨脚想起要挣脱我时，我才嘟囔了几句‘姐姐，小气！’便不再管他，再次进入了梦乡。
我脸上臊得慌，不知不觉中居然对和尚说了那样的话，怪不得他大清早上就跑了。
这要让我以后以怎样的面目面对他呢？
心中一片慌乱与臊意，我索性打理了衣服，准备逃离回家。在和尚没有彻底忘记这件事前，绝对不能出现在他面前，免得被他取笑……
***
晴天白日，朗朗晴空。六月初的这日确是个好天气，碧波如洗的天际，有一对燕子经过，他们降落在破庙的屋檐上轻声啼叫着。
如果换做平时四下无人，我定是会化了蛇形去吓它们一下，可现在我却鬼鬼祟祟的踏出破庙左右张望着，生怕遇到了那个谁。
而我的担心也并不是多虑，远远就看见和尚提着木桶往破庙的地方走来。
他依旧那件白色僧衣，单手提着木桶也不见有丝毫吃力，随着他的步伐木桶里有水珠溅起。
他卷着袖子，我能看他果露着的结实小臂，肤色是健康的麦色，肌肉的线条十分明显，看上去孔武有力。但奇怪的是，他又不像是街头卖艺的壮汉那般肌肉纠结得让人害怕，反倒是有一种让人无法冒犯的气息。
见他走来，当下我心中一阵兵荒马乱。旋即，慌不择路地躲在旁边那颗香樟大树身后，转身时那抹青色的衣角也不知和尚瞧见没有……
我只见他愈演愈近，在破庙的庭院里，距离我十几米开外的地方停驻。
一阵早风拂面而过，香樟大树上原本就落得差不多的花瓣，又飘零了不少。
和尚提着木桶，朝这里看来，久久没有言语，香樟花瓣散落在他脚边。但我总觉得他知道我藏在这里，只是不点穿罢了。<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