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
    “魏傕要来长安。”他对母亲说。
    “魏傕?”母亲想了想,道,“夫君帮过的那个洛阳北部尉?”
    “正是。”父亲道,叹口气,将一封信掷在案上,看看我,“父亲亲自来信,要将苹许给魏傕的儿子。”
    此事,我感到愕然,母亲更是忿忿。
    魏氏出身河西望族,与徐氏是故交。魏傕的父亲和我的祖父当年同朝围观,相交甚好。而魏傕亦与我的父亲有少年之谊。但是,这远远不够。
    魏傕先前在洛阳任北部尉,曾得罪权贵,我父亲多方帮助才得免罪。如今,他到长安为官,也不过是个骑都尉,比起父亲有意结交的京城贵胄,简直不值一提。
    无奈祖父毕竟是祖父,父亲再不愿意,也不敢违抗。
    两个月以后,魏傕一家来到了长安。他们举家登门拜访之时,我见到了自己那个传说中的未婚夫——魏郯。
    这一年,我十四岁,而魏郯与我同龄。
    若论长相,他当然不及裴潜或者傅筠那样雕琢般精细。他的五官很有些棱角,却不突兀,看起来竟也十分英俊。当我第一次见到魏郯的时候,他立在魏傕身后,眉宇神气昂藏,教我眼前一亮。
    我和魏郯的婚约,在我十八岁的时候定下了。父亲一直以相士说我不宜早婚为由拖延,却奈何不得祖父催促,我的年纪也已经不能再拖了。
    从相识到定婚,我和魏郯已经不算陌生。
    母亲告诉我,与魏郯定婚是权宜之计,若遇到时机,父亲还是会退掉。
    我并没有把这话太放在心上。因为对于这个未婚夫,我觉得还算合意。魏郯来到长安之后,不到两年,就凭本事成为了少年羽林郎。每当我与贵女们到宫苑中游玩,少年羽林郎们骑马执戟奔过宫禁,总能引得不少人顾盼生辉。
    而他们之中,魏郯无疑出类拔萃。同是一身的铠甲,他能比别人穿得多出几分飒爽之气;天子常常在宫中让羽林竟武或蹴鞠,魏郯也总能抢得头筹。
    让我惊讶的是,他然与裴潜私交甚好。有一回聚宴,他送我回家,路上与裴潜相遇,二人熟稔地说起话来。我询问之下,才知道魏郯早已跟他认识。
    羽林宿卫官杜寅与父亲交好,他曾告诉父亲,天子对魏郯很是欣赏,此人将来前途无量。
    这话,父亲微笑着听了,无多表示。
    我知道父亲的心思。魏氏出身河西,世代武将,魏郯的梦想就是像他的祖辈那样到战场上去,取得军功,封侯拜相。可这样的前景,父亲是嗤之以鼻的。封侯拜相,最后还是要回到朝廷,食禄千石的大将,要比同样等级的朝官艰苦得多。当朝重文轻武,将来的升迁亦前景未知。最重要的是,父亲觉得我能够一开始就嫁王侯贵胄,那么,要一个现在才仅仅让天子“很是欣赏”的人做什么?
    这是实话,我亦觉得有理。
    可我已经慢慢接受了将来会跟魏郯成婚的事,对他,也比订婚前多了些关怀。我会像别的女子那样给未婚夫送一些小物件,比如一方亲手做的帻巾或者绣帕,比如时常出其不意地到他戍守的宫门去看他。
    在魏郯同僚的起哄声里,我看到他会脸红,把我送的物件快快收入袖子里,心中很是得意。
    不过,魏郯毕竟身在羽林,我们能够见面的次数极少。而魏郯也从不像别的小儿女那样见了面便腻腻歪歪,独处之时,他对我做过的最亲密的事也不过拉拉手。魏郯的有礼温和,让我觉得很舒服,不过 ,我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我想起傅嫤和裴潜,他们在一起,两人嘻笑打闹,像孩子,却很快乐。
    那么,我和魏郯快乐么?
    这样的话,我羞于想也羞于问,快不快乐又如何,我们已经定婚了。我喜欢他,即便此事还不熟悉,可将来会有很多时日慢慢熟悉。
    在我们定婚将近一年之时,一日,我正好入宫去赏花,待得出来,便顺道去看看魏郯。可到了宫门处,他却不在。
    “他方才有说有急事,告假去了。”与他同僚的羽林郎说。
    “告假?”我讶然,“告假去何处?”
    “似乎去了东市。”他说。
    我听了这话,有些犹豫,但看看时辰还早,便让驭者带我往东市去了。
    东市人来人往,喧闹嘈杂,我从来没有在这里待过。我坐在车车里,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却看不到魏郯的影子。
    正寻觅间,路被一辆牛车堵住了,前行不得,这时我听到一个有几分耳熟的是声音,隔着纱帘看去,却见一个小贩在跟人讨价还价。
    “……七十钱?”小贩似乎年纪很轻,气势却足,“这位公台,你可将长安东西南北都转个遍,七十钱能买我这棋盘的一个角,这棋盘我便送与公台!”
    “那你说多少?”买的人问。
    “五百钱。”小贩道。
    那人眼睛神色不定。
    “三百。”他说。
    “五百。”小贩坚决道,“一钱不少。”
    “你这是旧物!”
    “呵,公台不知棋盘旧物更贵么?我原先想买七百钱呢,看公台中意,便开个市,公台若是觉得贵,大可……”
    我觉得那小贩眉目精致,宛若少女。很是面熟,却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未几,他的脸稍稍转过来一些,我的心底犹如划过电光石火。
    那是傅嫤,傅司徒家的傅嫤。我不敢相信,连忙再看,这时,马车却走了起来。我正失望,行出两三丈,魏郯的身影却在人群那边出现了。
    我想唤他,可是人太多,只得吩咐驭者停下,自己下车去。
    周围熙熙攘攘,我朝魏郯走过去的时候,却见他静静立在一处墙根下,似乎在看着什么。我好奇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前方各色人等,唯一的特殊之处,只有那个娇嫩的声音--傅嫤还在原地,跟那买者唇枪舌剑。
    而魏郯,神色专注,唇角微微扬着,竟是我从未见过的样子。
    即便对我,他也没有这样。
    人的感觉有时很敏锐,只是一瞥,便能感到异样。
    我远远地望着他,直到侍婢出声提醒,我才回过神来。
    “女君,婢子去唤公子过来吧。”她说。
    我却摇摇头。
    “不必。”说罢,我转身走回了车上。
    这番去东市,我像是做了什么心虚的事似的。为何不去跟魏郯说话,我却谁说不上来。也许我本是个不爱管闲事的人,有的事被我窥到了,即便有疑问,我也不会直言。
    特别是魏郯。
    也许因为自己真把他放在了心上,行事便会小心翼翼。
    傅嫤在市中做什么?一个贵女,乔装改扮来这市中厮混,我都差点认不得她,傅府缺钱么?
    还有魏郯,他一直看着她……
    我揣着着心思,整日都过得有些恍惚。
    而傍晚之时,魏郯却来见我。
    有母亲盯着,我们不能独处,隔着绣屏,魏郯道:“你今日去寻我了?”
    这话点到了心事。
    “嗯。”我轻声道,“你不在。”
    “我去了东市。”魏郯道。
    “是么?”心暗自突跳,“去东市做甚?”
    “季渊托我办些事。”魏郯说,“他今日又要事要办,又不得空闲,我就替他出来。”
    他提到裴潜,我的心稍稍放下。裴潜是傅嫤的未婚夫,如此说来,倒是通了。
    魏郯有时让人捉摸不透,可是他没有对我说过谎。
    “你去寻我可有何事?”这时,魏郯问我。
    我回神,道:“是有事。后日你能告假么?国舅在府中聚宴,卞女君邀我去,让我也带上你。”
    “国舅?”魏郯似乎有些迟疑。
    “正是。”我忙道,“宴上有许多才俊之士,你去了可结识友人,亦不会无趣。”
    魏郯为人开朗,好结交朋友。我这么说,果然,他答应了。
    他回去以后,我整个人都觉得松了一口气。
    魏郯没有告诉我傅嫤为何在东市卖货,我也不想追问。如今更重要的事,是后日国舅家的聚宴。
    我有我自己的筹划。
    魏郯现在虽然是个羽林郎,可是还不足以让父亲看好。幸而我认识的贵女不少,能打听到一下不错的机缘。
    国舅卞恒,喜欢召集青年才俊在府中聚宴,赏乐饮酒。此人是卞后的兄长,如今卞后一身恩宠,卞氏在朝中亦是炙手可热。被卞恒看中的人,都能平步青云。
    我与卞恒的女儿卞盈相处得不错,前些日子,曾将此事问过她。她欣然应允,今日游宫苑之时,她跟我说,卞国舅曾见过魏郯,愿意邀他赴宴。
    到了做之日,我先到了国舅府。卞盈带着我和几位贵女到花园的小阁上用食品茗,绮户敞开,可以望见隔着一片假山,水榭亭台中案席精致,仆从鱼贯,身着华服美饰的宾一边谈笑一边入席,而上首处,大腹便便国舅卞恒身着锦袍,正与一名长相俊俏的男子说着话。
    “那是谁?粉涂得比女子还好看。”一位贵女用纨扇半遮着脸,轻笑道。
    “那是新任的谒者仆射,”卞盈道,“刚从给事谒者升上去的。”
    贵女们了然。庭院中灯盏照得似白昼一般,宾们纷纷来到,只见都是些年轻男子,形貌各异,却无不赏心悦目。我心底赞叹着卞国舅挑选宾的眼光,没多久,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庭中。
    魏郯一身利落的绢袍,腰系玉带,步履矫健。
    “那是何人?”有人问。
    卞盈看向我,掩袖而笑:“这要问苹。”
    我微赧,抿唇笑笑。
    再看向席间,家人已经引他拜见卞国舅,卞国舅看着他,笑容亲切,似乎在与他寒暄。魏郯毕竟年轻,从这里看去,神色有些拘谨。
    而出乎我意料的是,魏郯入席的时候,卞国舅亲自将下首一席指给了他。
    卞盈亦不禁讶然,对我说:“我父亲果然赏识他呢。”
    我心中亦是高兴。
    明月高照,歌伎缠绵的歌声传到小阁上来,良辰美景,观者亦是沉醉。
    我和贵女们聊天说笑,却不忘时时瞥向那宴席。
    卞国舅与宾们饮酒相谈,是不是发出笑声。亦有人去与魏郯对饮,魏郯不拒,已经喝下了许多。这时,卞国舅从席上起身,拿着一樽酒走向魏郯。
    魏郯连忙起身。
    卞国舅已经面色酡红,看着魏郯,笑眯眯的。他说着什么,将樽一举。
    魏郯亦将手中的酒杯举起,与国舅对饮而尽。
    而国舅饮完之后,并未离开,朝魏郯伸出手。在我这个方向,看不清他是做了什么,可是那一瞬间,魏郯突然拉开国舅的手。
    我愣住。
    寂静片刻,席间发出一阵笑声,国舅亦笑。
    魏郯却似浑身僵直,未几,他向国舅一礼,把杯放回案上,拂袖离开。
    此事突如其来,笑声戛然而止,国舅立在原地,看着魏郯离去,脸上的笑意渐渐暗下。
    贵女们亦面面相觑。
    “怎么了?”卞盈问。
    我不知如何回答,连忙起身,朝外面快步走去。
    “孟靖!”我让驭者快马加鞭,终于在魏府门前赶上了魏郯。
    “出了何事?”我急急问道,“怎突然就走了?”
    魏郯看着我,面无表情。
    他不说话,我就更加感到他的怒气。
    刚才的事,明眼人都能猜到几分。卞国舅好结交年轻才俊,而私下里,我也曾听过他府中养有娈童。
    长安纨绔好寻欢作乐,花样繁多,养娈童并非奇闻。只是我没想到卞恒堂堂国舅,会在宴上对人不轨,也没想到魏郯的反应如此之大。
    “国舅……”我又愧又羞,支吾的问道,“国舅方才……”
    魏郯的脸色沉沉,我看到他额边筋头跳动,连忙噤声。
    “我无事。”少顷,魏郯深吸口气,平静下来,对我说。
    我心中稍安,转念一想,安慰道:“国舅那边你不必担心,我与国舅家的夫人女君俱是熟悉,劝上一劝便无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