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两个人,时而在榻上玩小铙,时而在盆中嬉水,时而在庭中看蝴蝶……信纸最下面一角,我想了想,画上一大一小两人躺在榻上,像名画上的臆想之景那样,隔着一片云彩,画上一个穿着盔甲的大人。
    画完之后,我看了一遍,觉得还算满意。
    “好看么?”我把墨吹干,把信纸拿起来,给阿谧看。
    阿谧瞪着纸上,片刻,伸出手,我连忙拿开。
    “呜……”阿谧嘟哝着,似乎不满。
    我把她抱起来,心底软软的。
    “阿谧,想父亲么?”我轻声问,“父亲要是早些回来就好了,可他总是走。”
    阿谧笑了一下,清亮的口水淌在唇边。
    我淡笑,吻吻阿谧的脸,没再说话。
    信送走之后,生活又如平常。魏傕的病不见起色,魏昭是右中郎将,常常入朝。
    我每日早起,喂过阿谧之后,带着她去向魏傕和郭夫人问安。有时周氏和毛氏也会来,妇人们在一起闲坐一个早晨,午膳之后,便是自己的世界。
    不过,日子并非波澜不惊。那日,从宫中回来,梁蕙便有些不高兴。当夜,梁蕙曾与魏昭有些口角,魏昭一气之下,去了许姬屋里过夜。
    第二日,梁蕙哭泣地去向郭夫人辞别,说要搬回皇宫去住。郭夫人当即将魏昭找来,训斥了一番并让他向梁蕙谢罪,而后,又当堂笞许姬二十。
    “我听说,郭夫人本是要将许姬逐走,经不住二公子哀求,这才改成笞二十。”阿元悄悄告诉我说。
    我听了,只叮嘱她不要掺和家人议论。
    魏氏虽权势滔天,可梁蕙身为公主,也自有傲气。其实平日相处,我能看得出来郭夫人并不喜欢梁蕙。但是对于魏昭而言,与皇家结亲有利拉拢朝臣,郭夫人对梁蕙这般爱护,亦是情理之中。
    对于这些事,我保持一贯的冷眼旁观,实在要出面,我也不痛不痒地说些和事的话。这之后,院门一关,我和阿谧一起玩耍,万事清静。
    魏郯的信,我拿出来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算着日子,已经比往日迟了好几天,可是新的信还不见来。
    “大公子该是太忙了。”阿元将乳母刚做好的小衣叠起来,道,“夫人勿着急,说不定明日就到。”
    我抱着阿谧,想了想,正待说话,一名家人却急急走来。
    “少夫人。”他脸色有些慌张,向我一礼,“郭夫人请少夫人立刻到堂上,说有急事。”
    我讶然:“何事?”
    家人神色不定,片刻,道,“少夫人去了便知。”
    我觉得有些异样,看看阿元,将阿谧交给她,起身随家人出去。
    还未走到堂上,却听得一阵恸哭之声传来,似乎有许多人在呜咽。我走进去,只见郭夫人坐在榻上,哭倒在一脸不知所措地梁蕙怀里,旁边,周氏和毛氏抱在一起,痛哭不止。
    “长嫂……”周氏看到我,脸上涕泪纵横,泣不成声,“他们……”
    我看着她们,又看看堂下,一个人伏跪在那里,浑身尘土之色,衣袍带着干涸血迹。仔细一看,我认出来,那是魏郯的后军**吕征。
    心中有一股不祥的预感。
    “出了何事?”我问,声音禁不住发虚。
    “少夫人……”吕征抬头望着我,双目盈泪,神色又悲又愧,“大司马……梁贼夜间来截水寨,大司马与四公子在水上被梁贼伏击,全军覆没!”
    “阿嫤!”郭夫人一手将我拉住,哭得捶胸顿足,“孟靖啊……孟靖,阿安!还有我魏氏的侄儿……苍天何其狠心!”
    似乎霹雳从天而降,我怔怔地看着她,未几,只觉天旋地转,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到。
    “……赶辆马车,你和我,带上阿谧。到了海边乘舟出海,觅座仙山,再生一堆孩子……”那人的声音似远似近,片刻,又远去,消逝如风……
    黑暗如同漫长的夜,没有星光和月亮,冷飕飕的。
    我看不见前方,也看不到来路,却一直不断地向前走。
    “……阿嫤……”似乎有人在唤我的名字。我举目张望,什么也没有。
    “阿嫤……”那声音很熟悉,低低的,如同某种粗糙的触感,心被拨了一下。
    我蓦地一惊,光照刺目。鸟语声声,和风轻拂,我站在后园里,小楼,花丛,还有前面的父亲和母亲。
    “母亲,父亲……”我奔上前去,望着他们,莫名地想哭,把头埋在母亲的怀里。
    “……勿哭……”母亲拍着我的背。
    “你们……”我哽咽地说,“你们去了何处?去了那么久……我哪里都寻不到你们……”
    “现在不是寻到了么?”母亲微笑。
    “你们带我一起走吧。”我哀求道,“我再不调皮生事,学女红,背女诫……”
    “阿嫤,你手中拿着什么?”父亲的声音传来。
    我一怔。看向手中,却见是一张纸,上面画满了小人,一个穿裙子的大人,一个小人,还有一个穿着盔甲的……
    “阿嫤……”那个声音再度响起,我泪如泉涌。冥冥之中,我听到谁在啼哭,娇嫩而令人心碎。
    父亲的手掌宽厚,伸手轻轻抚着我的头,“你该走另一条路……”
    我想捉住他的手,却捉不住,父亲和母亲的身影渐渐远行,在我的泪眼模糊中消失不见。
    身上,仿佛有一双有力的臂膀拥着我,我回头,魏郯笑着看我:“怎哭得像阿谧……”
    心似乎瞬间放了下来,我握着他的手,“我等了你许久……”
    魏郯仍是笑,片刻,那双目中渐渐泛起血色,突然,那张脸在我面前破碎开去。
    我又惊又惧,尖声嘶叫……
    光照仍旧刺目,睁开眼的时候,我禁不住往一旁偏开。
    “夫人……”阿元啜泣的声音在耳旁响起,我眯着眼睛看去,面前是她双目通红的脸。
    眼睛的干涩好一会才缓过来,阿元给我递一碗水,我一口气喝完,这才觉得喉咙缓了下来。
    阿元看着我,又流下泪水,不住擦眼睛:“夫人在堂上晕厥,被家人送了回来……夫人……”她抓着我的手,掌间冰凉,泣不成声,“夫人还有……还有小女君……万不可……”
    我没说话。堂上的情景涌上心头,悲伤再度重重压来,眼前倏而被涌起的泪水糊住。
    阿嫤……梦中那个声音如此真实。
    心像是被钝器狠狠剜去一块,我想放声痛哭,却只将手指紧紧攥着褥子。
    “阿谧……阿谧呢……”我的擦掉脸上的泪水,问阿元。
    “小女君刚吃过,乳母怕她扰了夫人,抱她到厢房里睡去了。”阿元道。
    我望着帐顶,胸中的气息起伏着,伴着哽咽,清晰可闻。
    “来府中报信的吕征在何处?”我轻轻问。
    “吕征?”阿元讶然。
    我从榻上坐起来,心中仍有闷气,带来一阵轻微的眩晕。我将指甲掐着掌心,不让自己被杂念扰乱:“去告诉管事,我要见吕征。”
    阿元擦擦泪水,应一声,退了下去。
    门被关上,室中只剩我一人。我定定坐在榻上,盯着透光的门缝出神。
    是错觉,还是自己本来冷血?
    每一次魏郯出征,我多少都会为他担惊受怕。
    但或许他太强,即便遇到骐陵那样的险境也终是无虞。
    次数多了,我就总以为他会永远平安,以至于真正传来噩耗的时候,我竟能够思前想后……
    管事没有让我等太久,不多时,吕征就被引了来。
    “拜见少夫人。”他向我下拜道。
    我坐在榻上,微微颔首:“吕将军请起。”
    吕征起来。我看着他,只见他身上还穿着那身沾血的衣服,头脸显然洗过,脸上的两道锋刃留下的血痕触目。
    他似乎内疚颇深,丝毫不敢抬眼看我。
    我让家人赐席,说:“方才在堂上,妾失态于前,不曾听得将军细说夫君之事,故而还烦将军再述。”
    吕征恭敬地说:“末将遵命。”说罢,将新安之事一一道来。
    魏郯到了新安,虽名为巡视,却调去了大批军士。筑水寨,造大小船只,一切有条不紊。与此同时,对岸的梁玟亦不闲着。南方军士擅长水战,常常袭扰水寨,魏郯一边还击一边加紧修筑,一时平安无事。
    可就在差不多十日前,也就是我估摸着魏郯收到信的时候,梁玟突然夜袭水寨。彼时,魏郯、魏安及魏纲、魏慈等一众子侄都在江上领军夜练,梁玟的水军从两侧夹击,用浇满了油的火船撞来,他们乘坐的楼船庞大而躲闪不便,一下就着了火。
    吕征泣道:“我等在水寨之中,眼见着失火,正要去救,可是梁军已经杀来,如骐陵之势。军士失了主心,一下全都乱了阵脚,四散逃逸……”
    阿元听着,不住抽泣。
    我看着吕征,身上阵阵发寒。
    “尸首呢……”我的声音发颤,“可有尸首?”
    吕征伏跪在地:“末将深愧!彼时押后军撤退,并不及到江上寻找。”
    “……等我回来。”那日他离开这院子时,曾对我微笑道。
    我咬着唇,泪水已经将眼前的一切都遮盖不见。
    114、噩耗(下)
    魏郯在新安遇袭失利的消息,几日前已经飞报雍都。朝中震动,但没有张扬。如今吕征从新安带回残部五千余人回到,消息一下就传开了,魏昭匆匆从朝中赶了回来,没多久,管事来请我去堂上,说郭夫人有事要说。
    我应下,让阿元取一套素净的衣服给我换上。
    “夫人,”她看着我,担忧道,“夫人莫悲伤过度,身体要紧。”
    我知道她是指我两天前晕倒在堂上的事,拍拍她的手背,走出门去。
    堂上坐着许多人,气氛凝滞。一眼望去,魏昭、魏氏的亲族都在,还有文箴、高颖等人。我去到的时候,许多双眼睛不约而同地看过来。
    “少夫人来了。”郭夫人头上缠着额巾,穿着素袍,不着脂粉,显得形容有几分憔悴,却仍有精神。她倚着凭几,神色慈祥地朝我招招手,“过来坐在此处。”
    我依言过去,向她行礼,又与魏昭及几位族中长辈见过礼,在郭夫人的右边下首坐下。
    魏昭亦一身布衣,似乎操劳太过,眼眶有些深陷,一双眼睛显得更是深沉。
    郭夫人看着我,叹口气,神色悲戚:“可怜我这儿妇贤淑知礼,又正当年轻,竟遭此噩耗……”说着,她掩袖拭泪。
    一旁的张氏忙连声劝慰。
    我低头道:“姑氏节哀。”
    郭夫人叹一口气,拉过我的手,抚了抚,又转向堂上众人,神情恳切:“诸位公台、魏氏叔伯尊长,妾今日请诸位过府,乃有要事相商。大公子、四公子之事,想必诸位已有所耳闻。自主公卧病,家门屡遭变故,如今已是非常之时。天子将仲明封为丞相司直,而府中丧事,亦当商议。”
    我听着这话,心中了然。
    吕征带五千残部逃回雍都,朝野人心惶惶。魏郯去新安前后,将五十万兵力部署在新安、汝南一带的十数郡县,而如今逢此突变,又有大敌当前,朝中最紧要的是换上新的统帅,稳固军心。朝廷的军队,是魏氏一手带出来的,魏郯等人既然被认定已死,魏氏如今就只剩下魏昭一人。
    梁玟破了水寨之后,一路北上,如入无人之境。就在魏郯死讯传来的当日,天子下诏将魏昭封为丞相司直,加封大将军,统领三军。魏昭受命之后,即刻下令集结剩余军士,并征丁充军,对付梁玟。
    丞相司直,在本朝不常置,有史以来此任者不过四人,都是在非常之时代替丞相行事。魏昭担任此职,其意也是明了。
    这些事做得十分迅速,短短两日,无论朝中还是魏府,如同当下的夏秋交替,气候正在骤雨之后悄然改变。
    现在,郭夫人说起丧事,意思也就是昭告族人,魏郯和魏安亡故,魏昭如今是名正言顺的嗣子。
    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