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 待我再与史家联络的时候,老太太对我很冷淡,她说:“已请好家教,港大一年生,不劳你了。”
    我很惆怅。
    世事往往如此,想回头也已经来不及,即使你肯沦为劣马,不一定有回头草在等着你。
    我从来没有这么孤立过,一半要自己负责。
    安儿写信来:“……翟叔有没有跟你联络?”
    没有。
    没有也是意料中事。
    你估是写小说?单凭著书人喜欢,半老徐娘出街晃一晃,露露脸,就有如意郎君十万八千里路追上来。没有的事,咱们活在一个现实的世界里。
    我想写张支票还钱给他,又怕他误会我是故意找机会搭讪,良久不知如何举棋。
    对他的印象也渐渐模糊,只是感叹恨不相逢青春时。
    三十六足岁生日,在张氏作坊中度过。
    我默默地在炮制那些破碎的心。
    老张在向我报导营业实况。据他说来,我们的货物是不愁销路的。
    唐晶有卡片送来,子群叫我上她那儿吃饭。安儿寄来贺电。
    不错呀。我解嘲地想:还有这许多人记得我生日。
    史涓生,他不再有所表示。
    我终于活到三十六岁,多么惊人。
    “我把图样跟一连串中等时装店联络过,店主都愿意代理。”
    “中等店?”我自鼻子哼出来。
    “看!小姐,华伦天奴精品店对你那些破碎的心是不会有兴趣的。”
    “怕只是怕有一日我与你会沦落到摆地摊。”我闷闷不乐。
    “你可有去过海德公园门口?星期日下午摆满小贩,做够生意便散档,多棒。”
    我说:“是的,真潇洒,我做不到。”
    “子君,你脱不掉金丝雀本色。”
    “是的。”我承认,“我只需要一点点的安全感。”
    老张自抽屉里取出一件礼物,“给你。”
    “我?”
    “你生日,不是吗?”
    “你记得?”
    他摆摆手,“老朋友。”
    “是,老朋友,不念旧恶。”我与他握手。
    我拆开盒子,是一只古玉镶的蝴蝶别针。
    “当年在嘛罗上街买的。”他解释,“别告诉我你几岁,肖蝴蝶的人是不会老的。”
    他把话说得那么婉转动听,但我的心犹似压着一块铅,我情愿我有勇气承认自己肖猪肖狗,一个女人到了只承认肖蝴蝶,悲甚,美化无力。
    电话响,老张接听,“你前夫。”
    我去听,史涓生祝我生日快乐。我道谢。
    我早说过,他是一个有风度的知识分子,做丈夫的责任是他舍弃了,但做人的规矩他仍遵守。我不只一次承认,不枉我结识他一常
    “有没有人陪你?”涓生说。
    “没有。”我说。
    “今年仍然拒绝我?”
    “你出来也不方便。”我简单地说:“别人的丈夫,可免则免。”还打个哈哈。
    “你的礼物——”
    “不必了,”我冲口而出道,“何必珍珠慰寂寥!”
    他默然,隔了很久也没有收线,我等得不耐烦,把话筒搁上。
    老张把一切都看在限内,他闲闲地说道:“子君,你最大的好处是不记仇。”
    我苦笑。人家敢怒不敢言,我连怒也不敢,即使把全世界相识的人都翻出来计算一遍,也一个也不恨,除了恨我自己。
    “同你出去好不好?去年咱们还不是玩得很高兴吗?”
    我摇摇头。
    “我同你到杨帆家去,叫他唱《如果没有你》给我们听听。”
    我摇摇头。
    “到徐克那里去看他拍戏,他也许已经拍到林青霞了。”
    “别骚扰别人。”
    “我新近认识郑裕玲,这妞极有意思,多个新朋友,没什么不好,我介绍给你。”
    我说:“人家哪有兴趣来结识我。”
    “子君,是不是我上次把话说重,伤害了你?”
    “没有,老皮老肉,又是老朋友,没有了。”
    “子君,我害怕,你脸上那种消极绝望的表情,是我以前没看见过的。”
    我想到那个梦,在梦中看见那个自己,就是老张现在看到的子君吧。你别说,是怪可怕的。
    “我很累,我要回家。”
    “子君——”
    “不会有事的,我总有力气同环境搏斗。”
    但其实巴不得一眠不起,久不久我会有盼望暴毙的时刻。
    到家,电话铃不住地响。
    准是子群。
    好心人太多了。
    我取起话筒。
    “子君?”是个男人。
    “是我。哪一位?”
    “子君,我是翟有道,记得我吗?”
    记得?记得?原以为心头会狂跳,谁知却出乎意料地平静。“你在哪里?”我听得自己问。
    “在香港。”
    “你到香港来?干什么?”
    “讨债,你欠我一百五十元美金,记得吗?”他笑,“代你垫付的。”
    “是的是的。”
    “还有送货,你有一叠照片在我此地。”
    “是的是的。”
    “其实我是来做生意。”
    “是的。”
    “我们可以见个面?”
    “今天?”
    “今天!今天只剩下六小时,为什么不呢?”他说,“出来吃顿饭可好?”
    “你住哪里?”
    “我爹妈的家,在何文田。”
    “我们在尖沙咀码头等。”
    “旗杆那里?”他问。
    真要命,十七岁半之后,我还没有在旗杆那里等过人。
    放下话筒,简直呆祝
    翟君回来了,而且马上约见我。
    我飞快地装扮起来,飞身到尖沙咀码头,比他早到,站在那里左顾右盼,不由得想起小时候的情况来,约男朋友的地点不外是大会堂三个公仔处、皇后码头及尖沙咀码头。
    我低下头笑,谁会想到若干年后,我又恢复这种老土的旧温情?安儿知道的话,笑歪她的嘴。
    翟君来了。
    他就是走路,也充满科学家的翩翩风度——我知道我是有点肉麻,不过能够得到再见他的机会,欢喜过度,值得原谅。
    翟有道淡淡地向我打招呼,一边说:“天气真热。”
    我这才发觉自己背脊已经出了一身汗,白色衬衣贴在身上,是紧张的缘故。
    他打量我,“你还是一样,像小安的大姐。”
    我笑笑,“小安好吗?”
    “这次我直接自三藩市来,没见到她。”
    “我的电话地址不是她给你的?”我问。
    “呵,是我早就问她要的。”他伸手进袋。
    我窝心一阵,颇有种大局已定的感觉。
    “子君,打算带我到哪儿去吃饭?”
    “你爱吃什么?”我问。
    “自制斑戟,加许多蜜蜂酱那种。”他提醒我。
    我微笑,“明早再吃吧,现在去吃些普通点的海鲜。”
    “白灼虾,我最喜欢那个。”
    “我请客。”
    他并没有与我抢付帐。
    饭后我们一起散步。。
    我问,“你在香港要逗留多久?”
    “多久?我不回去了,我是应聘而来的。”
    “啊?”我喜出望外,张大嘴,愕然地没有表情。
    他是为我而来?不不,不可能,一切应在机缘巧合,他到了回家的时候,我偏偏又在这里,他在此地没有熟人,我们名正言顺地熟络起来。
    这也已经够美好了,我并不希冀谁特地为我千里迢迢赶来相会,凡事贵乎自然。
    “很多事不习惯,”他摸摸后脑,“回来才三天,单看港人过马路就吓个半死,完全不理会红绿灯。”
    我笑,“为什么忽然之间回来。”
    “不知道,想转变环境。父母年事已高,回来伺候在侧也是好的。”
    我鼓起勇气,推销自己:“你有空会常常跟我联络吧?”
    “哦,自然。”
    “家中可多亲戚?”
    “很多。”
    大概都忙着同他介绍女友,我想,无论结局如何,多翟君这个朋友,绝对是好事。
    当夜他送我返家。在门口我同他说:“好久没这么高兴。”的确是衷心话。
    他说:“我也一样。”他的表达能力有进步,比在温哥华好得多。
    我们依依不舍地道别。
    第二天我边工作边吹口哨。
    老张白我一眼,不出声。
    我吹得更响亮。
    他忍不住问:“什么时候学会的?”
    “开心的时候。”
    “是吗?你也有开心的时候?”
    他挪揄我。
    我不与他计较,继续哼哼。
    “第一批货,共三个款,每款三十种,已全部卖清。子君,你的收入很可观,我将开支票给你,不过店主说项链如能用彩色丝带结,则更受欢迎。”
    我耸耸肩,“我无所谓,一会儿就出去办。”
    “你再想些新款式如何?”
    “暂时想不出来。”我擦擦手。
    “发生什么事?”他疑惑地问,“子君,原谅我的好奇,但我无法想象昨日的你与今天的你是同一个女子。”
    我太开心,要全球享用我的欢欣,冲口而出,“老张,他来了,他来看我。”
    “啥人?”
    “喏,我跟你说过的那个人。”我有点腼腆。
    “啊,他来看你?”老张放下手中的泥巴。
    “不是特地。但无论如何,我们昨天已开始第一个约会。”我说。
    老张脸色凝重。
    “怎么?你不替我的好运庆幸?”
    “他爱你?”
    “老张,活到这一把年纪,什么叫爱,什么叫恨?”我说,“我们于对方都有好感。”
    “子君,别怀太多希望,本质来说,你仍然是很天真的一个人。”老张批评,“不够专业化。”
    我笑问:“做人还分专业化、业余化?”
    “子君,”老张说,“告诉你,这件事情未必顺利,他接受你,他的父母未必接受你。
    “言之过早,”我说,“不知多少年轻女孩看着他晕浪,他未必会挑我。”
    老张凝视我,“子君,你瞒不过我,你若没有七分把握,就不会喜上眉梢。”
    这老狐狸。
    “年轻小妞有很多不及你,子君,你这个人可有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