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很镇静地看着他:“只有女人才扼死人,男人通常只揍死人。”
    他转过头去,不回答我。
    看得出气是渐渐平了。
    我问:“为什么不承认?又不犯罪。”
    他说:“不知道,有种本能的心虚。”
    “对不起”我洗手,“我太鲁莽。”
    “你好奇心太强,这样会令你失去朋友。”
    我苦笑,“我已经为此失去一个好友。”
    他说:“明天华特格尔造币厂的人会来探访我们。”
    “干什么?”我也乐得换个题材说别的。
    “推销生意。”
    “造币厂?”
    “最近人家也代理瓷器,一套套,分开每个月发售一件,以便一般人可以负担得起,很管用。”
    对,我也看过报上广告,什么一套十二节令的花杯之类。
    “你倒是神通广大,”我说,“联络到他们。”
    张允信洋洋得意,“谁敢说我不是一个好的生意人。”
    “会不会撇下我?”我问。
    “你放心,子君,若有可能,我会娶你。在我眼中,你是唯一可爱的女人。”
    “受宠若惊。”我笑。
    华氏的大堆人马大驾光临的时候,师傅令我侍候在侧。
    那一堆人不是好服侍的,鹰般的目光挑剔我们的制成品,言语上没有礼貌之处,但态度很分明地表明当它们是烂缸瓦。
    我却幸灾乐祸,活该。
    张允信一遇到真识货的人便出洋相。
    虽然华氏出品也属摆设品,但到底认真精致一些。
    他们一行来了两男两女,一对年轻,另一对白发萧萧,张允信一扫艺术家的疲 惫,殷勤侍候。
    终于那位老先生开口,“谢谢你,张先生,谢谢你招待我们来参观。”
    看样子这就是退堂鼓,他们不打算再看下去。
    张允信的脸转为苍白。
    “慢着,”老太太忽然说,“这是什么?”
    她俯下身子,在窗台上小心翼翼地抬起一件制成品,仿佛它有生命似的。
    我探身子过去看看,“呵,那些小丑。”我十分讶异。
    自烤箱取出,我就顺手一排地搁在窗台上。
    老太太招呼同伴,“快来看,真是奇迹。”
    另外三位也连忙纷纷拾起那十多只人形观看。
    老先生满脸笑容地转过头来,“张先生,这也是你的作品?”
    老张急急说:“是是。”
    我白他一眼,岂有此理。
    他连忙改口,“这是‘我们’的作品,我与我徒弟。”
    我抢着说:“拍档。”有机会要立刻抓紧。
    “是,”老张恨恨地说,“我与她拍档。”
    老先生说:“很美,可惜没有系统。”
    我连忙说:“可以策划一下,如果外型适用就可以改良,是不是?”
    老太太坐下来,其余三人也跟着坐。
    我兴奋得冒泡,连忙去挤在老太太身边。
    老张双眼状若喷火,又无可奈何。
    年轻的先生说:“人形的面孔表情尚可改善。”
    “是,是。”我说。
    “一共六款也够了。”老先生说,“服饰也可依照各朝代的宫廷小丑而定。”
    年轻小姐道:“这个尺寸恰恰好,可爱得很。”
    老先生说:“你们先做一套六个样板来看看。”
    “是,是。”老张抢答。
    老先生对同伴说:“今天大有收获。”
    我说:“一个星期后,我们可以交板。”
    “好,我叫本地代理同你们联络。”
    我俩恭送他们至门口,关上门!
    老张与我先是欢呼一声:“呵哩!”
    然后我骂他:“不要脸,这小丑是你做的吗?”
    “贱人,”他也回骂,“过桥抽板,教会徒弟,没有师傅,亏我将你一手提拔。”
    “所以才叫你做拍档,不然干吗给你这么好的机会?”我得意洋洋。
    “子君,如今我认识你真面目,实在你跟其他女人没有什么两样。”他说,“天下最毒妇人心。”
    “我没说过我有异于其他女人。”
    “‘是是是是是’,见到大老板顶会拍马屁。”他斜眼看我。
    “识时务者为俊杰。”做了一年多事,什么不学会?“喂,拍档,这一套东西能给我们带来什么?”
    “要是人家真的付版权生产起来,徒弟,咱们三年内的生活就不必担心了。”老张说。
    “真的?”我怔怔地吐舌头。
    “可是有许多技巧方面的事情,你没有我可不行埃”
    “这我知道。哎,拍档,如此说来,咱们不是要走运了吗?”
    他也承认:“看样子是有希望走运。”
    运气来的时候,挡都挡不祝
    我与允信几乎没做得头发发白,连夜找资料赶出图样草稿,先给华特格尔厂本港代理送去了,然后开始制造模坯,纤细部分用手工补足,做得眼睛发酸,嘴巴发涩。
    老张骂:“当初为何不做大一点?自讨苦吃。”
    我叹曰:“当时手上只剩那么一点点泥,胡乱捏着,谁会得知道无心插柳柳成荫?”
    大功告成那夜,我筋疲力尽,一条腰像直不起来。
    我跟老张说:“如果华氏不要我们这套人形,我改行卖花生。”
    “你改行?你入行有多久?”
    我也承认他说得有理,有许多技术上的问题,没有老张根本行不通,他是专家,我要学的地方多得很呢。
    我们把货交上去的那一个下午,也就是子群举行婚礼的一天。
    我去观礼。
    下雨,客人都打着伞,濡涅的地上一个个汽油虹彩。
    我穿着新买的一套白色洋装。白皮鞋踩到水中,有痛快的感觉,一种浪费,豪华的奢侈,牺牲得起,有何相干。
    (史涓生与我提出离异的时候,心情也差不多吧。)
    子群打扮得很漂亮,柔软的白色短纱裙,小小纱帽,白手套,面孔经过浓妆,显得特别整齐。
    可惜下雨,雨中新娘特别浪漫,在一地花碎叶子下我们站在一起拍照。
    史涓生在这个时候赶到,难为他这么周到,其实子群不过是他的姻亲,他与我的婚姻断开,就不必再尽亲戚之礼,我不知他来干什么。
    拍完照,新人乘坐花车离开。
    史涓生把双手插在裤袋中,向我走来。
    “……很漂亮。”他说。
    我以为他说子群,“新娘子都是漂亮的。”
    谁知他道:“不,我是说你。”
    我顿时一呆,“我?”
    “是的。”
    我略带讽刺地说:“太客气了。”
    离婚后,他直接间接地,不止一次称赞我美丽。
    他问:“去喝杯咖啡好吗?”
    我看看腕表,点头。
    “去山顶的咖啡厅?”他又问。
    “不。”我马上回绝。
    那处那么美,不是跟前夫去的地方,跟前夫谈判说话,随便在市中借个地方落脚便可,何必浪费时间上山顶?破坏那里的情调。
    我说:“就附近坐坐好了。”
    他失望,“你以前一直喜欢那里。”
    “以前我瞎浪漫。”我一笔带过。
    以前?以前怎么同?真亏他今日还提出来。
    我们在小西餐馆坐下,叫了饮料。
    “子群结婚你送什么?”他问。
    “千元礼券一张。”
    “咦,你以前不是专门爱花时间挑精致的礼物吗?”
    我不耐烦,以前是以前。
    “我送一套银器。”他略为不安。
    “何必破费?”我客套。
    “她丈夫红光满面,得意得很。”涓生又说。
    “当然,娶到子群,算他本事。”我感喟地说,“其实子群只是运气不好,很多时别的女人顺利的事,她就卡在那个关口过不去。”
    “现在好了。”
    “哎,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她这样跟着老头子一走了之,省却不少麻烦,到外国去过其与世无争的生活,多棒。”
    “你母亲怎么没来?”
    “不知道,大约是觉得没面子。”母亲最要面子。
    宾客中许多花枝招展的小姐,一式紫色嘴唇蓝色眼盖,大抵是公关小姐之流,另一半是洋人,纷纷与新娘子香面孔。
    我想到很久很久之前,约三十年前吧,父亲带我参加西式婚礼,吃奶茶时找不懂得把匙羹自杯子取出搁碟子上,大大的出过洋相。至今难忘。
    后来做了母亲,便把安儿带出来教她吃西餐,用刀叉。
    想到这里,我莞尔。
    “你许久没来看平儿。”涓生说。
    “是,忙得不得了。”我歉意,“但平儿也并不想念我。”
    “忙什么?”他忍不住问:“连安儿也说你好久没一封信。”
    我说:“我接下一点私人生意,与朋友合伙。”
    “你倒很有办法。”他怀疑地说。
    我回他:“路是人走出来的。”
    “我没想到你有这么能干。”
    “逼上梁山。”我说。
    “我快要结婚。”他低下头。
    “你说过。”
    “子君,如果我回头,子君,”他忽然伸手握住我的手,“如果——”
    我摔开他的手,“你在说什么?”我皱上眉头,“咱们早已签字离婚,你少疯疯癫癫的。”
    涓生喃喃地说:“是,你说得对,是我不好。我一直嫌你笨,不够伶俐活泼,却不知是因为家庭的缘故,关在屋子里久了,人自然呆起来……离婚之后,你竟成为一个这样出色的女人,我低估你,是我应得的惩罚。”
    听了这话,我心中一点喜悦也无,我只是婉转与客气地说:“也难怪你同我分手,我以前是不可爱。”
    这一年来在外头混,悟得个真理,若要生活愉快,非得先把自己踩成一块地毯不可,否则总有人来替天行道,挫你的锐气,与其待别人动手,不如自己先打嘴巴,总之将本身毁谤得一文不值,别人的气就平了,也不妒忌了,我也就可以委曲求全。
    没想到平时来惯这一招,太过得心应手,在不必要使用的时候,也用将出来,一时间对自己的圆滑不知是悲是喜。一个人吃得亏来就会学乖,想到那时做史涓生太太,什么都不必动手,只在厅堂间踱来踱去,晚上陪他去应酬吃饭,也不觉有什么欢喜,现在想起来,那种少奶奶生活如神仙般。
    今日史涓生的心活动了,求我复合,我又为什么一口拒绝?真的那么留恋外头的自由,不不,实在每个人都有最低限度的自尊,我不是一只狗,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史涓生觉得我笨,身边立刻换新人,史涓生觉得我有药可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