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索性地,也起身,朝着与裴莲相反方向的街道走去。
高高架起的戏台上繁花似锦,火红的灯笼串串垂下,穿着描花绣锦五彩斑斓的戏子,插着满头的金钗,一步一晃眼。青衣的水袖,掩水拨雾,慢抚瑶琴。花旦的娇容,朱砂点额,丹青描眉。
空气中起初淡淡的香料味道越来越浓,纷扰的薰香烟气中。太阳缓缓落山,在最后的时刻里,努力地绽放着最后艳丽却慵懒的颜色。妖娆着慢慢蔓延的烟雾也被染上了橘色的微光,让人不经意地眯起了眼睛,恍惚中,看见一个人隔着夕阳的余光,正与自己对望。
一袭水色的长衫,一双修长的眉眼,流动的光彩,嘤咛婉转的曲调,让我感到有些不真实,一时间有些愣住了。
他从人群中走了过来,在我面前站定,而后对我拱拱手:“听闻,左街酒巷里甘冽的梨花烧堪称一绝,在下想请公子酒楼一饮,不知道公子可否答应?”
我稍稍沉默,没有拒绝:“好。”
临湖幽静的包厢里,我和他对面坐着,桌上布满各色精致的小菜,还有一大坛上好的梨花烧。
他举起酒杯,对着我道:“过几日就是九九重阳,公子有意留下来吗?今年城里会举行大型的庆会,热闹之处,怕是别处难以比拟的。”
我抬起手腕,一杯清冽蜿长的梨花烧下肚,用手指拂开唇角的酒水,道:“不喜欢。”
他愣了愣,放下白瓷酒杯:“不喜欢什么?”
在他有些惊异的目光中,我将筷子换到左手,夹起一片脆藕:“菊花。”
他将目光从我的手指处移开,抬眉问:“菊花高洁清雅,重阳节的菊花更是福瑞,为何会讨厌?”
我低下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衣角不小心碰到杯口,润湿了一片:“花瓣太多,太繁复,又紧裹着花心,像是掩藏着什么。故而我不喜它,既然不喜欢,又为何要留下来看它。”
他辩解着回答:“菊花花色丰富,容姿娇美,异香四散,是花中不可多得的君子。怎么公子如此不喜?”
我抿了一口酒水,道:“我喜欢梅花的高洁,喜欢莲花的淡雅,更爱桂花的香气。菊花,在我眼里,只不过是野花杂草罢了,看它做什么。”
他见说不过,苦笑一声,挽起袖子替我夹起一块烹得香滑白嫩的鱼肉,我尝了一口,眯着眼睛笑了起来。他背对着灯光,也微微垂下头,笑着。
天气很凉爽,半开着窗,月亮渐渐爬上柳梢的枝头,一只淡青色的蜻蜓不知道从哪里飞了过来,在酒坛上空飞舞盘绕着。我举起带着酒香的手指,引的蜻蜓停了上去。
他执着酒杯,从窗口望出去。水面上的月影随着枝条的浮动,而起了涟漪,几尾鱼儿绕着枝条,偶尔划出几道绣线般的痕迹,月色像黄玉碎片般散落开去,只不过片刻便又聚拢起来,依旧是温润玉璧般的明月,碧沉沉的一池清水。
“过几日,我便要往樊洲去,那里的桂花举国闻名。公子若是无事,在下可以邀公子赏桂品酒吗?”他抬着清秀的眉眼望着我,嘴角微微弯起。
我摇摇头,饮下一杯酒:“我身上还有事情没办完,公子厚爱了。”
见我再次拒绝,他不由得露出一丝难过:“有何事如此重要,非得公子亲自解决不可?”
“自然是很重要的事情,”我端起酒杯,对着他举了举,“你不会明白的。”
他仰起头,一口吞下整杯酒水。我捻起一块青笋,抬起眼来,看不清他掩在黑发下的表情,只看见他的喉头微微滚动。酒水,顺着他的嘴角流到衣襟上,水色的长衫瞬间被浸湿,淡青混合着碧蓝的水色,以一种晕染出的自然姿态氤氲着。
不知不觉,一大坛梨花烧被喝了个底朝天,借着酒劲,我微微松开了领口的衣服,而他已经喝的有些多了,眼睛周围微微有些红晕。他呼着酒气,对着我笑着:“看来我的酒量退步不少,才区区一坛酒,就有些迷糊了。”
“不是你的酒量不好,而是这几十年珍藏的梨花烧的后劲很大,一般人能喝下十杯不醉就很不错了。”
听到我的称赞,他又叫小二抱来一坛梨花烧。我和他在烛火下,一杯接着一杯的喝着,不时说说笑笑。
他靠在椅子上,衣裳有些歪斜,他半睁着眼睛看着我说:“我家有一盆万金难得的红梅花,你住在哪里?告诉我,我差人给你送过去。”
我停下酒杯,拨开额前的长发,停了停,道:“万金难得?你买的起吗?定是朋友送的吧,既然是友人相送的东西,我怎么好夺人所爱。”
“怎会,”他有些醉了,眼睛里一道道水光掠过,“只要你喜欢就好了。”
我对着他,眯起眼睛。他望着我,弯着嘴角,笑着滑到在地板上。我起身扶起他,不小心带到了酒杯,半盏酒水泼在衣摆绣着的血蝶上,浓烈的酒水将鲜红色的蝴蝶染成了浓重的暗红,一只只在纷扰的酒香气间展翅欲飞。
桌子上的蜡烛烧到了尽头,我扶着他走到床边。他喝得迷迷糊糊,而我也感到脑袋有些晕晕乎乎。
忽然,腰间一紧,他的手勾住我的腰,一头的长发都散在我的脖颈间。领口的衣裳松的有些开,隐约露出精致的锁骨。
“醉了?”我侧过头,对着迷蒙中的他问道。
他至我肩头微微睁开眼睛,手指勾着我腰间的银发,弯着嘴角:“嗯。”
“睡吧。”将他放倒在床上,我揉着额头,低头却看见他望着我,“怎么?”
他眯缝着眼睛,脸颊上红晕一片,口里吐出一阵阵酒气:“一起……”
我愣了一愣,看到他袖口的银线,于是点了点头,侧着身子躺倒在他身旁。他向里面挪了挪,而后呼着酒气,幽幽地睡了。
我闭上眼睛,感受着弥漫氤氲的酒香气味,缓缓地呼吸着。
夜里幽静沉沉,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我张开眼睛仰望着窗外的夜空,那白玉璧般的月亮微妙地颤动着,似乎每一刻都流泻出不同的姿态。一层青黛色的黑云飘浮在月亮前面,带着不可思议的光滑,反照出倏忽即逝的跳动光影。隔着这悬浮的流动的丝绸,幽蓝的天空好像伸手可触,却又在轻微的荡漾中显露出难以形容的虚幻感。
感受到身边传来的悠长呼吸声,我缓缓起身,将他被我压在身下衣袖抽了出来。我低着头,抬起他的左手,手指小心的掀起他的衣袖,借着皎洁的月光,我看到他的手腕上系着一条白色的绸带。
可能是时间太过久远的缘故,原本的白色,都早已变成了淡淡的灰,有些边角早已经被磨花了,露出里面的双层绸布来。
我忽然笑出声来,看了一眼睡得正熟的人,抬起手指,三两下将系成死结的绸带给解开,再慢慢将细长的绸带从他的手腕上一圈圈地褪下来。
灰色的绸带慢慢掉落下来,在地板上,圈出一个个不完整的圆圈。
沉睡中的人,忽然动了动身子,在睡梦中微微皱起了秀丽的眉头。我将绸带揉进手心里,对着身侧的人微微勾动起嘴角,斜着眼睛看了他最后一眼后,轻盈地从窗口掠了出去。
路上早已经没有了行人,我一人走在街道上,面前几盏闪动着橙黄火焰的灯笼照出一小块光亮的道路,身后是浓重夜色染成的墨色。
刚走到街口处,我忽然看见牌坊底下有个纤细的身影。听见我的脚步声,身影抬起头来,看清我的模样后,立刻露出了最灿烂的微笑:“我还以为我被你抛弃了呢。”
夜风中裴莲的身子显得更加纤细瘦弱,那双绿眼睛,像反射着浓重夜色的翡翠,让人乍看之下有些晕眩。我面无表情的望着他的笑脸,一声不吭。
灰色的缎带从我的指缝间露了出来,我举至面前,斜了一眼高处挂着的灯笼,一挥手,丝带在夜空中飘了起来。
裴莲疾呼一声:“那是什么?”
我看着,灰白色的绸带,柔软着被夜风展开,扯出很长很长的弧线,飘飘荡荡地落进了火焰之中,而后扯出一丝诡异的笑容:“是我曾经的孽缘。”
我将目光从他脸上扫过,随即转身离开。
背后,裴莲仰起头,看着被跳动的火苗一寸寸灼烧着灰白的绸带,烧焦的味道弥漫出来,裴莲皱着鼻子,眨了眨青碧的眼睛,而后望着我的背影,低声道:“一生一世一双人。”
我和裴莲一边朝着七煞教的盘踞地渝镇前进,一边四处打探着天狼剑的行踪。
僻静的小道上,马蹄踏乱零碎的石子,右手拂开将欲打在脸上的垂枝,我微微低头穿过矮树。前头的裴莲忽然转过头来,眼神澈烈的问道:“你的右手……是谁弄伤的?”
手指在脸颊上擦过,我说:“把你那份心思用在正事上,比较能让我开心。”
“听小殇说,你的右手……不能再……”裴莲认真的望着我说道:“那么长的一道伤口,谁那么狠心划得下去?”
看来裴莲虽然在赤邪山庄呆了那么久,但是箫子殇好像没有将祈月寒弄伤我的事情全部告诉他,告诉了总是比较麻烦。我舔了舔指尖,心想着,箫子殇这小子对我还挺不错。
“……不想报仇吗?”
忽然听到裴莲冷着脸这么说了一句,我轻一夹马,来到裴莲身侧,手指单挑起他尖尖的下巴:“小子,天下间的恩怨多了。你,管的过来吗?”
裴莲青碧的眸子望着我的眼,看着他那认真的模样,我手指一紧,将裴莲的下巴刮出一道红痕。
见我如此,裴莲立刻变了表情:“啊——”他两条长腿在马背上晃荡荡,“你今年几岁啊?喊我‘小子’,你比我大吗?”
我黑着脸,他策马上前,笑嘻嘻的对我道:“不说算了。对了,前面岔路口我们得往右边走才行,左边现在去不得了。”
“为什么?”
裴莲抬头望了望有些阴沉的天空,叹了一口气:“左边再往前就快到两国边界了……”
我猛地回头,裴莲细长的食指,遥遥指向远方:“苍湳和东隋就快打仗了。”
瞳孔瞬间缩紧,我用手指捂住嘴角,眼神弥散地喃喃道:“我到底,睡了多久?”
裴莲摇晃着细白的三根手指,不满的对我抱怨道:“三年,整整三年,你居然抛弃了一切沉睡了三年的时间。”
将迷乱的思绪慢慢收拢,我转头问他:“你,知道这次开战的原因吗?”
裴莲耸耸肩头,两手一摊,撅着嘴角道:“打仗嘛,还能是因为什么原因呢?说白了,不就是你抢我的,我抢你的。那些头痛的问题,就丢给朝廷的人去烦吧,我们小老百姓管不着也管不了那些事。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好日子能过一天是一天。”
我调整着紊乱的呼吸,将凌散的长发全部拢起:“听你这话,若是苍湳国破,你也可以毫无所谓的投身到东隋的怀抱去了?”
“不然呢?”裴莲摸了摸鼻子,望着快要下雨的天空,“拥有这么一双绿眼睛的我原本就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哪国人。说我假清高也好,说我贪生怕死也好。苍湳没了,不代表这个世间没有让我活下去的地方了,干嘛死守着这么个地方。”
看着马背上,裴莲纤细却直挺挺的脊背,我轻轻呼出一口气,垂下的眼睑又抬了起来,仰着头,感受到一滴雨点打在我眉心:“什么时候,该回家一趟了。”
裴莲青碧的眸子忽然幽幽转了过来,他微微侧着脸,问我:“你,家里还有亲人吗?”
对上他的目光,我点点头。他半垂着头有些抱羞的笑着。
“所以……”我一策缰绳,马蹄大步踏出,“我不像你,孑然一身。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苍湳就是我的家,我的家就是苍湳,作为家人的一份子,我是不可能像你那么轻松的摆脱国与家的束缚的。”
“然后呢?”裴莲跟上来,在我身侧问道:“什么都别管,和我一起浪迹天涯不好吗?”
我用沉默来回答,豆大的雨点慢慢的开始滴落下来,灰黄的土地上,被马蹄踏出一个个小洼,雨点打进去,转瞬就不见。
“嘚——”笼头突然被抓起,裴莲策马拦在道前,青色的眼睛里写满迷惑:“国家对你来说,难道真的那么重要吗?如果国破家亡,难道你就要以身殉国吗?”
“说不定……”我托着下巴认真的说着。
裴莲一双眼睛历时瞪圆,对我道:“你疯了吗?若是真的开始打仗了,你一个小小老百姓,你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