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婚后与他闲聊,便说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我们此生成不了姻缘,梦见你竟死了。”
    “我那夫君若然觉得好笑,看着我那样微笑,我便说,真真的可怕呢,他若问我,还有什么话在那可怕梦中,来不及对他说的,我便告诉他—百国男子老老少少,我瞧见谁,一错眼一恍惚,便总是隐约觉得他们五官血脉中或多或少都有一丝一毫像着你,他们并不是你,我寻不到你,可他们像你。”
    “有许多人爱慕你年轻时的容颜,我是天下第一好色之徒,故而我比她们都爱。爱到你老了、死了,你还是你。可我是凡俗之人,你若化成灰尘,我何等束手无策。上天不必如此嘲讽我,我的爱是这样世俗,因你美貌,因你神气。而今只愿你能好好活着,活成我喜欢你时的模样,那么你不欢喜我又如何?不娶我又能如何?我喜欢你却从未觉得你也喜欢我便是最好结果。”
    “梦中也有可怖的现实。事实上我就静坐在那火光之中,不知坐了多久。”
    “房梁倒塌,熔焰炽烈。我的良辰美景,这辈子便是从这一刻消失的。”
    “我常常在想,谢良辰也许是这世上最冤枉的倒霉蛋,我对他执念未消,每每夜间犹会莫名其妙地梦见那场大火,尽管后来我知道他并未死,可是绝望已然埋下,什么都救不了我。我知道他不会多看我一眼,他想要的从来都会积极进取,包括王位,包括权势,包括喜爱的女子。我不是这三者中的任何一个。虽然我安慰自己,我不清白了,不能生孩子了,所以没有了靠拢他的资格,可是,事实上,我清不清白、能不能生孩子,又与他喜不喜欢我有什么干系?”
    “你说呢,山君?你是个明理人,你懂得这个道理。我本不觉得我在讹他,可我如今冤魂不散,行径匪夷所思,连我都害怕我竟还这样无耻卑微地爱他。”
    “山君,你能救我吗?你救我一救。”
    “我帮你除了那鬼,你可后悔?”扶苏问谢侯。
    谢良辰满面皱纹,垂目道:“本侯从识字始,从未后悔。”
    晏二在阴阳交界的城门处,设了一道美景,款待一人一鬼。
    谢良辰骑在黑色的骏马之上。这天傍晚,他穿了年轻时候常常穿着的银色长衫,靛蓝佩饰一垂到底,紫金冠映着夕阳散着氤氲的暖光,当他年轻时,从未有谁这样穿比谢小侯穿起来更得体好看。
    谢良辰到底骑上了马,谢侯府前的那条宽阔的街道在傍晚时,空无一人。
    晚霞余晖,空荷接露。
    他从城门而来,一路疾驰。无数次,他从此处飞驰而去,宽大的银色袖子随风翩飞成水鹭,前方是他的家,赢促织,尝美酒,纨绔子弟个个这样走来。
    他飞驰而过,时间一点点剥去,他又变成少年时的模样。
    这本是平凡的一日,也本是依旧平凡的一辈子。
    谢侯也许想起了什么,也许并未想起什么,他年少时便不记得别人的模样,年老时又怎会轻易想起?
    马鞭握在手中的时候,那双苍老的长了斑的手也在风中变成年轻时细长稳固的模样。握住了什么,紧紧地握住了,从不肯放手。
    所有的血液,从心中流动的声音,他在这一刻,这一瞬间,都听到了。
    前方,空荡荡的街道对侧,背对着夕阳,却缓缓从空气中凭空跃出一块屏风,屏风后,端庄地坐着一个小姑娘。
    他被她这样挡了路,只能轻轻下马。她听到脚步声,缓缓地抬起头。
    他看着她,拱手问道:“姑娘何方人士,为何此时在此处,挡了我归家的脚程?”
    四目相对,这次姑娘没有因为羞涩而低头,她只是长长久久地看着他,整张脸,再平凡不过,未搽什么粉。
    算不上好看。
    他也只是冷漠地看了看,便转过眼。他忍住厌恶,问道:“姑娘何意?”
    女孩子揉了揉眉心,呼出一口气,温柔道:“良辰,你其实一直都记得我是谁,是吗?”
    谢良辰面容冷冰冰的,他朝着月光,不语。
    女子轻轻道:“正如我一直记得君一样,君也一样记得我。我记得君是因为我爱慕君,可是君记得我是因为君厌恶我,厌恶我这样无法自制的欢喜。你得瞧清楚我,才能警惕我的图谋、我的用心。我这样喜欢你,让你害怕了,是吗?”
    男子握紧双拳,抿唇不语,面色益发冷硬,许久,才道:“还不肯噤声吗?郡主。”
    她叹了口气,又叹掉一滴泪,无奈地噙着泪笑道:“瞧我都办了些什么事?良辰。我在书院连着三年同你说早上好,我与我的父亲把你逼到了绝路,我自作主张为你选了个你不喜欢的妻子,让你喜欢的女子无容身之地,我还有脸天天借着送饭去瞧你。连我死了,都不肯放过你,在你家中阴魂不散。你处处宽容,不同我计较,可瞧瞧我,都做了什么啊……”
    谢良辰睁大清澈的眼睛,那目光中都是愤怒和厌恶,他咬牙切齿道:“成泠!”
    成泠含笑,嗯了一声,她说:“良辰,你记住我现在所说的话,你一字一句听好。”
    谢良辰终于转身,再次恨意昭然地望着她。
    她说:“我就此消失,祈求奚山君夺去我在你脑海中的记忆,这样,你此生便可如高岭之雪,不受玷污,成为第一等诸侯,得到第一等封邑,娶得第一等娇妻,福寿双全。”
    风起云涌,屏风渐渐随着风化,屏风内的那张干净的面庞也随着屏风一寸寸变成沙尘。
    她说:“谢良辰,我知道你觉得我配不上你,不该奢望。可是,你何曾配得上过我那样的喜欢?故而,打从今天,从这一刻钟,从我们初初见面的那一眼,从夏虫鸣了,桃花散了,竹叶青了的时候算起,我们两不相欠。”
    本是深闺梦中人,日头月头霞光雾霰万象变幻,自哂自嘲自污自怨不自量力,不过是,怕人听见。
    你怨我欢喜得卑鄙,欢喜得浅薄,可是你前生,又爱我到如何,才叫我今生从头清算,迎头一棒,鲜血淋漓,这样去还。
    谢侯是夜高热不退。
    奚山君遵成泠嘱咐,为他消除记忆,手才触到谢侯苍老布满皱纹的额头,却被攥住了,老人有些疲惫道:“够了。”
    约莫三更,江东谢侯辞世。
    奚山君再一次伸出了双手。
    扶苏问道:“你看到什么?老侯爷临死之前在想什么?”
    奚山君的脸变得有点苍白。
    谢侯有晨起舞剑的习惯,鸡鸣起身,一身薄汗地回到厢房,却要再假装早起一次,推开窗,耐心地听她每日问候。
    他的父亲问丞相:“百国之中,可有一二配得上吾儿?”
    丞相笑了,“魏郡主淅,美貌无双;韩王孙潆,权势逼人。”
    他却说:“齐王夫妇为人豁达,王女谨慎温和,可为贤妻。”
    他骑着一匹骏马,在无边的黑夜中奔驰,听着风呼啸,然后昏倒在成泠灵前。
    他为报妻仇,带暗卫杀到楚王处,却看到他的妻子站在他的面前。她张开了双臂,他拿着剑。
    她抱着他晒太阳,连下巴上都是阳光,手指中带着缱绻,他睁开眼看她,怔怔地,似乎一抬额,便能碰到她柔软的嘴唇。
    他坐在墙外,握着藤结三日三夜。
    他托恩师云琅保她性命,又为夫妻团聚,参军沙场,九死一生。
    他战胜返朝,途遇天子细作赵姬。天子恐他势大,又怕他再翻案,他将计就计,派家臣之女扮作成泠,击鼓鸣冤,一石二鸟,以便成泠自明身份。成泠为他选了个清清白白的妻子,他在堂上撑了许久,才没有因心痛和羞辱而昏倒。
    他使人差成泠为他送饭,可三月之久,成泠无一语,默默无息。成泠自惭身世,不肯认他,他使家臣之女假死,报丧,本预娶成泠,以婢女之身。赵姬看出端倪,预报天子,他假借娶赵姬为名,将其软禁府中。
    成泠因前生伤痛,爱听风雨之声,她夜夜静坐,他便立在暗处,静静陪她。他年少时,在老山宗处读过一首诗,诗的原话已记不清晰,可大抵想起寥寥片语:“卧夜坐起风雨,推窗广厦明烛,天也有十分心愿,宁可千万人顺心如意,到头来,磨难重重,换一人,白首不离。”
    他等着她有一日因她口中的那样喜欢,而告诉他,我便是你的妻子成泠。他没有等到那一天,成泠一日复一日,更加不快乐。家中婢女问道,平生夙愿为何?成泠答:居齐地,耕齐田,守父母陵。他亦有平生夙愿,愿她真的快乐。
    他放了她,最后一次问她,可有夫家可回?她说路途遥远艰辛。
    她嫁给齐人的那日,他就坐在她家的院中,喝着女儿红,看她一步步走向别人。也曾想过有一日掀起盖头,瞧见旁家好的淑女,可是若不是她,连呼吸都觉不洁至极。他唯愿旁人不曾受他如此之苦,虽一张脸光鲜至极,可只有自己看得到,一颗心日益麻木废弃。
    他是她口中的九天玄女、齐王英灵、田埂上的神仙。他简居琅琊,整五十年。
    她死的那一日,天上飞来许多雀鸟,那鸟儿眼瞧着就要自由。他让人打落了所有的鸟儿,葬在她的坟前,祭奠她此生可贵的自由,他此生卑微的囚途。
    年轻时,他曾与友人吃酒,席中有巫。人问巫:“阴阳相隔,可有相见之时?”巫答:“鬼若欠人多,不还不入轮转台;人若欠鬼多,世代还够便了结。然若结良缘,不亏不欠死同穴。”她欠他这么多,如何才入轮转台?他此生注定死在江东,他的妻子又如何与他同穴?
    如何才能?
    她说她那样那样地喜欢他,他真愿她真如她所说,曾经那样那样地喜欢他,这样,他也不必这样地爱着她,爱到寒了,倦了,死了,还不肯放手。
    她欢喜他,叶公好龙,他爱着她,尾生抱柱。
    他缠绵病榻,掘了她的坟墓,预与她同穴。她变作一个鬼,却依旧躲着他。
    他一直等着,待到下辈子,他与她不亏不欠了,便莫要欢喜过甚,钟情过疾,骄傲过命,只是结个良缘,也能好聚好散。
    谢良辰死的时候,手中握着一纸婚书。
    婚书的右下角,是小小的“泠”。
    那时节,他们在山宗处求学。他戏弄她,心中生了浅晦爱意,可顾惜她名节,从不肯有片刻懈怠。她却说她必不讹他。
    齐郡主成泠果真没讹江东侯谢良辰。
    第十一章 大昭卷·乔郡君
    “乔君者,佞徒。少年作王术,万古书。”
    ——《昭史·卷一》卫异人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传说。
    很久很久以前,天上也有一个帝国。凡间的人叫凡人,天上的人就叫天人。凡间有四通八达的街道、拥挤的人群、各色的摊贩,有笑声,有歌声,有哭声,天上也有。凡间的人用丝线做新衣,天上的人用云朵扯布。人间的新衣用染料变出不同的颜色,天上的云朵分为霞光色、夜色、阳色。霞光色是霞光中的云朵,夜色中的云裳黑得深沉,太阳照耀过的云朵只有生得好看的天人才敢穿。凡间的人用刀币买东西,天上的人用云朵换东西。一块肉要用一朵云换,一把斧子用两片云。凡间的人需要劳作,采集谷物,再用谷物换钱,天人却不必,天人只种云,种完之后采集,一片片云放在褡裢中,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就去集市买。
    人间的国叫大昭,天上的国叫太平。
    大昭的人生在摇篮中,太平的人降临在天河中。大昭的人死了埋在尘土之中,太平的人死了埋在星星里。每一颗星星都是一座坟墓。太平人死了多少,天上的星星就有多少。明亮的生前德馨仁厚,黯淡的死前祸国殃民。
    春风吹过大昭之时,昭人开始劳作;风吹过太平之时,云便散了。云散了,星星高了,天国便无人了。那些卖蔗糖的摊贩、卖馄饨的摊贩、耍猴儿耍蛇的人也都不在了。他们回到了各自的家中,女孩子们开始认真学习琴棋书画,不再对着哥哥吵吵闹闹要出去玩耍,出去看很多很多的人,等待变成最好的姑娘,嫁给这世间最好的人;哥哥要看很多很多书,救很多很多人,努力在死后,住在最亮的星星中。
    很久很久之后,哥哥出征了,妹妹出嫁了,他们都得偿所愿。
    三百一十年前。
    “然后呢?”
    “然后你该回你自己的闺房了。”少年瞧着裹成一团蚕蛹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