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烧得一片血色淋漓,可是扶苏握紧的手益发紧了。
所有的人都拿出了火把,他们已经没有兴趣围绕着一只肮脏腥臭的老鼠打转,他们决定立刻解决这个卑贱的少年。
于是,所有的火把都投掷到了扶苏身上。
白色的沾了泥土的袍子瞬间燃烧起来,扶苏看着自己的衣衫被点燃,火舌蹿向他的胸膛和头发。
在明亮的火光中,那些疯狂的面容,阴影也更加厚重。扶苏低下了头颅,如果前一秒他还在以天下之子的身份和心理平静地瞧着这群人,那么,这一刻,他却掉下了所有人都无法看到的、因火光而黯然失色的眼泪,这是为了他的父民。
多么可悲的父民,生平这样团结,竟只是为了残害另一个人。
历代的太子都被教导要爱君爱民,可是,瞧,有些太子不是被君杀死,就是被民屠灭。倒霉些的,譬如扶苏,在有生之年两者都碰见了。
所有的人都恐慌了,他们看出势头不对,火光中的人在朝他们一步步逼近。
扶苏觉得烈焰快要把他的心挤压出来,他觉得世间剩余的一切统统是假的,可是,让别人也随着自己一起痛苦或许才是真的,只有从别人的惨叫声中才能明白自己的痛苦生的是什么模样。
他们尖叫,他们逃离,他们甚至不知为何会变成如此。得了瘟疫的肮脏乞丐不应该沉默地任他们欺辱吗?不该哭着祈求他们的原谅吗?不该静静地跪拜在他们脚下等死吗?
火烧尽了扶苏的衣服,眼泪只会如油一般,让火烧得更旺。
如此卑微的王子,如此辛酸的一生,如此残忍的死亡,究竟是因为什么?
可是,走到那些人之间的最后一刻,他却停住了脚步,闭上了眼睛。他沙哑道:“你们走吧。”
扶苏以前读书时,常常看到快意恩仇的游侠和坚定不渝的刺客,他们活着就是为了杀人,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读到时觉得畅快,似乎报复是使失衡的心得到解救的唯一方法,可是,他并未从报复中体味到快乐。
这本不是一桩快乐的事,甚至会使死亡变得没有穷尽,最后的一丝存在的气息也因为恨意灰飞烟灭。
有些人并不明白苍天是怎么一个苍天,因你痛苦时它绝不会出现,可你欣喜时也定会让灾难隐藏在不远处。远方来了一队骑兵团,首领是一个红发银盔的少年,他凝视着这一片火光,大手一挥,再次决定了扶苏的生死。
明明只是一个寻常的冬季,可是,对于扶苏,这辈子,只有这个冬天最难熬,仿佛永远都过不完了一般。
扶苏除了奚山君外,又多出一个救命恩人。他不知道这人叫什么名字,只听到奴仆婢女唤他“四公子”。
扶苏除了胸前和左臂被火灼伤了以外,其他都还好。奇异的是,他退了热,全身肿胀的病症也消失殆尽。似乎是火把所有的脓血逼出,所以病便奇怪地好了。
这世上总有许多奇怪的事情是扶苏无法解释的,但是万幸,天奇怪地让扶苏活了下来。
四公子古铜肤色,眼睛明亮,力气很大,精力旺盛。比起成觉的冷酷,这个少年的粗暴反而显得十分明朗清晰。他不高兴了,便一锤下去;高兴了,一锤再下去;伤心了,随行的宫侍要陪他舞起两把大锤;兴奋了,把剑劈进树中一阵乱搅。
总之,是个武疯子。但是,这个武疯子有个奇特的爱好,他喜欢捡东西,尤其是半死不活的。他把自己当作观世音菩萨,他心地善良,善良得可怕。谁能想象堂堂七尺好汉常常抱着一只受伤的小兔子眼泪汪汪地喊“乖乖”,谁能想象他的院子里随处可见受伤未愈到处乱窜的小动物,谁能想象小猫小狗趴在这样男儿头上,他吃一口,猫儿狗儿哄去一半。
扶苏深刻地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得救。
他看着四公子的排场,隐约清楚,眼前的这位四公子兴许也是他诸多堂兄中的一名,他好像见过他,但是已经不记得这位堂兄的名字。大昭有百国之多,扶苏有三百多个堂兄弟,记住每个人的名字几乎不可能。
既然在七商,那么这四公子应该是七皇叔的子嗣。
四公子似乎很喜欢扶苏,摸着他的伤口,眼睛亮晶晶地问着“还疼吗”,好像扶苏是个可怜的小动物。
扶苏黑黑的眼珠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没错,很疼,尤其你那只跟铁块一样的大手拍到左肩上的一瞬间。
他眼睛不眨地看了四公子一会儿,才指着他的头发问道:“为什么是红的?”
四公子表情有些不自然,含糊道:“我是父王拾回来收养的,我娘是海外的夷人。”
“你生得不像是夷人。”扶苏淡淡道。四公子的面容虽比旁的成家子弟粗犷一些,但明眼看来,还是昭人的清秀。
傍晚时,宫侍忽然一声尖叫,吓了四公子一跳。这人掐着嗓子说:“公子,明天要见太傅,你的作业还没做!”
四公子浑身一抖,瞬间像被吸干了汁肉的柿子,瘪了下去。
有书侍端着碟子和一摞书纸出现,低头禀告道:“公子,据臣所知,您要作三篇关于粮荒的策论,十首赞年节的诗,三百篇书法,还有……还有上次被太傅罚的五百遍抄书。”
四公子瞬间站了起来,咆哮道:“你们是死的吗?我每日忙着军中事务,哪有空作这些?就不能长点眼,帮主子办妥了吗?!”
书侍抖着手,含泪道:“臣已尽力,策论作了两篇,诗作了八篇,书法不敢下手写,因您……因您的字太……太秀美飘逸,太傅罚抄的书想必不会细看,我便写了四百遍。”
四公子放下筷子,拎起了锤,怒道:“反正就这些了,那福老儿若是再罚我,我便在父王面前同他拼了!看是我的锤硬还是他的戒尺硬!”
书侍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可不敢啊,好公子。你若如此,臣等只好投江了。”
扶苏许久没有吃过良米和新鲜的蔬菜肉食,他低头埋在碗中不作声。
四公子叉着熊腰,团团转了半天,表面恶狠狠、雄赳赳,可心中却有些发虚,思揣若做不完,那福老儿罚自己的时候定然不会手软,一帮兄弟个个精乖,在父王面前打个小报告,自己便吃不了兜着走了。上次因为踢倒了书桌,扬长而去,被父王逼着脱去外衣,背着枯树枝跪在太傅面前负荆请罪,一众兄弟为此嘲笑了他半年。这种事,若再发生……
他抬起眼,扶苏依旧把伤痕未愈的脸埋在碗中,斯文秀气且快速地吃着。他眼珠子转了转,咬牙大喝一声:“我处于危难,这位兄弟,你救还是不救?”
扶苏抬起黑黑的眼珠,看了他一眼,干脆道:“我不识字。”
四公子说:“他们说,你每日偷我的书看,而且都是很晦涩艰深的书!”
扶苏顿了顿拿着筷子的手,慢道:“除了策论,我却是不问国事的。”
由于有帝国第一读书达人的相助,四公子顺利过了关,除了太傅把策论扔到他脸上之外,他写的诗竟然破天荒头一次得了赞扬。
太傅福先生听说是始皇派去寻丹药的臣子徐福的后人,据说他家祖先在海上漂泊许久,远至蓬莱,也没见神仙出没的痕迹,垂头丧气而返,却怕始皇怪罪,便隐姓埋名,漂移郑地生活,改姓为福,去了旧时的徐姓,祖辈都以做大饼为生,烙得一手好大饼,培养六七代,才出了一个会读书的福太傅。
福太傅是个倔老头,教学生读书时一板一眼,他深知将来的郑王位会在八个公子之中产生,对他们益发严格。福太傅说一国之君持神器之重,小可利一方社稷,大可定乾坤万民,绝不可轻率,秉持骂是爱,打是更爱的原则,八位公子中不恨他的寥寥无几。
这老儿今日见一向难管教的四公子都顺利交了作业,便难得地笑了笑道:“今日聚而讲学,我便说个故事,同公子们谈些有趣的东西。”
诸位公子警觉地瞅了他一眼,随后低头称是。
福太傅拿着戒尺,略微沉思,开了口:“殿下们,战国史可还记得?”
众公子又称是。
“七公子,汝可知,卫氏变法是哪一年?”
七公子起身,道:“孝公既定,天下大分大合,秦实蛮荒,民弱兵疲。卫孙鞅,素贤,应公令,入栎阳。三年,说变法修刑,公善之。”
福太傅点头,“正是。今日,臣说的便是公孙鞅入秦都之后的一段事。估摸上下,应是孝公五年。那一年,临洮粮收艰难,管粮仓的小吏却失察,留种的粮仓教几只灰鼠打了硕大的洞,又接连几日大雨,粮种全遭了湿霉,眼见下一年颗粒无收,饿殍遍野,臣斗胆,问各位殿下,若为秦公,当何如?”
众人思索片刻,粗想,不难不难,再细一想,瞄了嫡子荇一眼,都成了无嘴的葫芦,老僧坐定,谁也不做那出头的鸟。
福太傅淡笑,看了看座下,开口:“八殿下年纪最幼,且先说。”
八公子年仅八岁,“啊”了一声,指了指自己,众兄弟低头,无人救他,瞬间义愤填膺,“打死那帮混闹的老鼠,诛它九族!”
太傅敲敲戒尺,依旧笑,“稚子天真,殊不知鼠辈最是猖獗,子孙无以计数,九族除尽,十族百族早诞矣。况,虽是鼠祸,杀尽百世,救不得一方百姓,亦不济事。”
七公子知道,接下来就是他,没得推诿,洒洒脱脱站了起来,“国家粮仓,总有一二可救济,派个使臣放粮就是。”
太傅道:“七公子说得有理。老臣再问,我朝开国至今,可曾放过粮仓?粮乃国本,临洮为大县,百姓十万,粮仓尽而民未足,届时,国库空虚,战国兵事,一触即发,秦弹丸苦寒之地,何以立足?”
大公子是个温雅人,脸微红,清咳,站了起来,“不知,不知我从宗室,自内闱,带文武,清肃令,国之上下,共省一县粮种,何如?”
太傅笑得慈祥一些,点头,“殿下大贤,为君当如此。只,卫公孙初变法,成效不显,文武哗然,于孝公,颇有微词,兼有大夫势重,威胁宗室,公虽是贤公,可从上至下者,阳奉阴违者不知凡几,又何如?”
诸子哗然,擦了把汗。说什么这老头儿都有讲不完的理,自己只活了一二十年,他活了七八十年,说也说不过,怎么同他讲?
嫡子五公子荇淡哂,站起身,青色的衣摆微微撩起,朗声道:“若是我,临洮一地,民可发安居令,家居临洮未足三世者,按姓氏,令分三十县,借商君酷政,举国下令,凡持安居令的临洮之民,行至何地,邻人县政必置其安居。足三世以上者,仍留临洮,临接八县,按贫瘠富庶,募粮种各一,或可救民。”
太傅笑意更浓,“孺子可教,想至如此,难为,难得!虽举国搬迁,然三世之下,根基甚浅,婚姻尚少,总不至骨肉分离;三世之上,家族繁茂,不可擅动,又借商君东风,重整民籍归属,大善。但,尚有一事,老臣不解,或许殿下可解惑。民分三十县,颠沛流离,未及终地,已去一二,便是到了所分之县,水上浮萍,毫无依靠,碰上邻人欺生,又去一二,十分之民去了四分,秦地三十八县,民生不定,可有赞你仁厚的?战国六君,天下诸侯,可有称你得道的?无道的昏君,纵使劳苦,又有何下场?”
五公子荇心中暗恼,面上却笑,“俱是纸上谈兵,夫子焉知,若放我于秦地,我不成事?”
剩余的几个也未提出好意见,一众兄弟因为一窝老鼠被刁难得下不了台。福太傅同郑王议事时说起这一桩,郑王先是笑,后来脸色倒也难看起来,“当真无人想到,如何做?”
福太傅捻起胡须,叹道:“除了四公子说要回去思量思量外,旁的公子都未想到好法子。不过,这等问题,于方通庶务的公子们而言,确实难了些,答不出也无妨。”
郑王冷哼一声,“微小处才见真章。”
“话说,有几只灰老鼠……”红发的四公子绘声绘色地用白话对扶苏讲着他理解的偷粮案,一旁的侍书们捏了一把汗。
“听不懂。”扶苏冷淡回答,继续低头扒饭。什么叫“秦国里面有个姓卫的人,这个人貌似惹了不少祸”?什么叫“几只胖乎乎的可恨灰老鼠偷粮吃”?什么叫“有一天晚上,阴云密布,打雷闪电,狂风暴雨,第二天,所有的粮种就不能用了”?什么叫“如果你是秦始皇,一个郡县的人都要饿死了,你会怎么办”?
从不知道大昭宗室的精英教育是这个德行,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
“不是始皇,是孝公。”侍书的脸红透了,恨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