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在离开四川成都草堂后,于旅行途中作下《旅夜书怀》,林云衍念起其中的句子,尽得诗中失意意蕴。
    林云衍淡淡道:“杜甫是漂泊无依,我只是看见‘平野’这两字,借题发挥而已。”
    清清淡淡的眼眸润了水色,盛了些许挑衅捉弄的意味,有些俏皮。
    虽然是西装革履,衣冠楚楚,剪短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不见一丝碎发,齐眉刘海也一丝不苟,全然是一副官家的样子,却一点也不拘谨,反而一如既往的随意。
    段砚行笑叹:“衍衍,你还是老样子,看起来乖,骨子里坏。”
    林云衍也不是全无变化,微笑间多了不少沉稳,看似随性而为,却又精明干练。带着几分讥诮挑眉笑一笑:“事到如今,你才看出我是披着羊皮的狼?”
    段砚行不以为意,过了会儿,问:“公务都忙完了?”
    “嗯,目前是无事一身轻。”
    “那么,一起喝下午茶?”
    林云衍清浅地一笑:“你做东。”
    段砚行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斜眼过去啧啧有声说:“哎呀,好个压榨百姓的贪官污吏啊……”
    林云衍不客气道:“我帮你查到了云觞的消息,你欠我一个人情。”
    京都到处是古色古香的茶馆艺楼,林云衍凡事都想得周道,事先做好了功课,才不至于挑挑拣拣漫无目的而看花了眼。
    他自己备了辆小车,载着段砚行转了几条街,顺道买了点回国送人的礼品,段砚行也买了些。
    两人在当地一家地道的茶道馆落座。
    日本的茶道工序极为复杂,又讲究一个“静”字,等真正喝上的茶,也就是普普通通的味道,期间不过是个“养心”的过程。
    换了青蓝色和服的林云衍端坐、捧茶,姿势拘礼而古雅,神情中却有一丝闲逸,淡淡的眉头漾开享乐的松弛感,眉目如画。
    他一向是看起来拘谨认真,该悠闲时却也绝不会亏待了自己。
    “我听裴总说,你现在接拍的一部电视剧很火,已经在拍续集了?”
    林云衍随意谈笑闲聊。段砚行也随意地应接:“你和邵贤到是经常有饭局啊?”
    林云衍浅笑:“我的工作也经常要和文化部打交道,自然和裴总见面的机会多。”
    段砚行会意地一笑,转了话题道:“我也是听他说,你上个月刚动了大手术。”
    静了一杯茶的功夫之后,林云衍边满上茶边不以为然道:“我没什么,手术后恢复得很好,现在照样能吃能喝能睡。”
    段砚行温言道:“毕竟少了个肾,别太累着自己。”
    林云衍笑:“政府部门是养人的,你不知道?”
    被他这么一反驳,段砚行索性故意冷眼嘲弄:“小心养成猪,变成发福的中年男人,啤酒肚、大饼脸,一代青年才俊变成满身铜臭的大胖子,啧啧……”
    林云衍“噗嗤”一下,差点一口茶喷出来,没好气地小瞪一眼:“你才啤酒肚、大饼脸,还‘地中海’。”
    段砚行额上青筋略有突起,冷冷抖了下眉毛:“衍衍,你不乖了,嘴巴越发的毒了。”
    “小巫见大巫而已。”林云衍悠然自得地喝茶。
    一席闲话之后,林云衍叫了些精致的点心。
    腹中略有三分饱,这时候才转入正题。
    林云衍递出一张病理诊断的复印件:“也是巧合,我有一个同事定期会去心理咨询。年前他到他的心理医生那里去咨询时,医生无意间说到去年12月底时,有个人一周内到他那里咨询了三次,虽然是匿名,但看起来应该是云觞本人。他在国内那么有名,医生应该不会认错人。”
    林云衍表情略显慎重,继续说下去:“后来我去找那个心理医生问,因为会去他那里做心理咨询的一般都是固定的几个病人,他是第一次见到云觞本人,而且一周内有三次,咨询的内容都差不多,所以印象比较深刻。”
    段砚行越听,神情越严肃:“他去咨询什么?”
    林云衍苦笑了一下:“病人咨询的内容医生有义务保密,我没问。不过医生说,从云觞谈的内容来看,估计他可能住在澳洲。”
    “澳洲?”
    “大概那一星期他正好在国内,后来就没有再去过了。”
    段砚行沉下眉头深深思索。
    本以为云觞不在国内,最大的可能性是在美国。回忆过去,云觞并没有提起过对澳洲的哪些地方倾心,他们曾一起去过加勒比海、巴厘岛、夏威夷等地度假,却没有去过澳洲。
    由此,他不免怀疑:“那个真的是云觞吗?”
    “我认为是。”林云衍十分肯定地道,“云觞以前在澳洲住过一段时间,就是他毁容的那时候,他的整容手术是在澳洲做的,估计后来可能留在那里疗养。那边的房子应该是叶慎荣的,这一年多,叶慎荣经常秘密去澳洲。”
    最后一句尤为的凝重,段砚行一下子把手捏紧,茶杯中的水惊起继续涟漪。
    “还有没有别的消息?”思虑了许久之后,他才缓缓稳下心神,较为平静地问出话来。
    林云衍表示遗憾地摇摇头:“没了,不过我会帮你继续留意。”
    “嗯……”段砚行眼神略有些涣散,捧起茶来喝下一口,才低叹,“谢谢你了,衍衍。”
    其实,他也不知道,若再见到云觞,会是何种情景,何种局面。
    裴二少在娱乐圈同样人脉关系不小,在内地的势力居于黑道之首,却动不了叶慎荣一根毫毛。
    叶慎荣在国内虽然只是个娱乐公司的小老板,可是私底下人际网却十分可怕,军火生意谁不给他几分面子,要是被美国特工盯上,裴邵仁在黑道上再有势力,也摆平不了。
    假如云觞是情非得已,身不由己,他和叶慎荣之间的战争也依然有着悬殊的差距,如同十几年前发生车祸一样,连自己的安全都保证不了。
    那次的车祸,媒体虽然说他是想和云觞殉情自杀,只有他自己知道,车子的离合器被人动过手脚。
    他再不济,也不会拖云觞一起葬身地府。
    原本是想带云觞远走高飞,销声匿迹,抛开娱乐圈纸醉金迷的一切,结果却在车轮撕心裂肺的一声咆哮之后,变成十年的生死别离。
    他死的时候,云觞只有二十二岁。
    刻在墓碑上鲜艳血红的名字触目惊心,合棺而葬的决意肝肠寸断。
    而那棺现在是空棺,盛了骨灰的锦盒则供在云觞家里。
    就是他重生后醒来的,那个只有组合音响、沙发、床等简单家具的房间里。
    云觞是国内首屈一指的金牌导演,却没有买过一栋别墅洋房。
    一直都住在那个影棚中,地下酒窖里放满了同一年份的葡萄酒,除此之外便是一间收藏了段砚行所有影片的放映室。
    回想起曾经云觞说他当导演时心情没有一刻好过,才理解到,那是如同行尸走肉的十年。
    青春一去不复返,自己对此却无能为力。
    回国以后,夏莲那边的工作又如排山倒海般压过来,整整一个月奔赴各地外景,忙得不可开交。
    六月后,日头当空,天气一下子酷热无比,整条大街上仿佛炼炉一般快把人烤焦。
    即使是位于阴凉地势的白金馆公寓,出了大楼便像在高温铁板上行走。
    段砚行停好车,刚从车库走出来便急急奔进大楼里面。
    门房章叔忽然叫住他:“是504的吗?”
    段砚行哭笑不得:“章叔,眼睛不好就快点去配副老花眼镜吧,现在戴眼镜是时髦。”
    “谁眼睛不好!我二十米外的苍蝇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章叔嘀嘀咕咕从窗口探出脑袋来,像看贼似的鬼鬼祟祟打量他半天,笑眯眯说,“告诉你一声,你有个朋友来找你好几次了,你这段时间都不回来,我让他过阵子再来找你,没想到他今天又来了!一上午杵在你家门口,我怕他堵路碍事,就给他开门,让他进去等你。”
    段砚行不由皱眉:“章叔,你怎么会有我家钥匙?”
    “咳咳,不是你让我备份的嘛,小伙子记性比我还差。”
    章叔纯粹是扯谈,段砚行有点脑袋发晕,万一哪天真来了贼,也给章叔那么轻易地放进家门,贼估计要乐得笑不动了。
    匆匆忙忙赶上楼,虽然里面有客,房门却是锁着的,让他一时怀疑刚才章叔是不是全部都在胡扯。
    取了钥匙打开门后,格局同隔壁林云衍搬走前住的房子一摸一样,从门口就可以看见客厅沙发上坐着一个人。
    白衬衫加西裤,皮鞋发亮,烟灰色的领带上戴着嵌钻的领夹。
    长发束成一把,几缕散落的发丝垂于鬓角,侧影干干净净,却有几分稀薄的感觉。
    男人慢慢转过脸来,嘴角处不羁地含着一根烟,一双深陷的眼睛渐渐在烟圈云雾中清晰起来。
    低眉,雅笑,半眯的眼睛有些黯淡:“哟,终于回来啦,好久不见啊,裴易寻。”
    段砚行愣在门口不能动弹,看那凌乱散落的几簇发梢里依稀可见白发,衬托着消瘦的脸庞,心里像堵了块石头,竟叫不出男人的名字。
    第四十五章 不易察觉的秘密
    往年的六月也没有今年这样热,段砚行只是从车库出来到楼上这么会儿功夫已经汗如雨下,而客厅里不但没有开空调,云觞也不知道坐了多久,身上竟没有一丝汗。
    从沙发到玄关约莫就十来米左右,云觞目不转睛投来的视线让他略有些头皮发麻,叫的还是裴易寻的名字,多少有点出乎意料。
    索性他装得若无其事,关门、换鞋,嚷了几句天气酷热难耐,到了客厅中与云觞四目相视。
    云觞对他轻轻点头,眼底意兴盎然,不知怎么,映入眼帘中竟是眉清目秀的感觉,淡得如同晕染在宣纸上的山水画。
    也不知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古怪想法,段砚行忙移开视线:“喝什么?茶还是咖啡?”
    像是略作思考,云觞看着他慢慢才道:“随意吧。”
    空调往客厅里打着强劲的冷气,段砚行想到云觞以前不喜欢甜的,喜欢苦的、酸的、咸的,口味甚是奇怪。
    夏季适合清火的凉茶或养生的水果茶,可是又怕不合云觞口味,左想右想反而没了主意,结果还是泡了杯不加糖不加奶精的速溶清咖啡,想了想又加入几块冰片端给云觞,自己喝袋泡茶。
    等他落座,看云觞低头看着咖啡杯半晌,拿起来只小抿了一口马上就搁下了,似乎不是非常喜欢的样子,段砚行心里有些纠结。
    除了人瘦了点,满头乌发中参杂了几丝雪白,云觞到是没多大变化。
    生来一张艳而不柔,妖媚却并未沾有一丝女气的脸依旧是挂着随心所欲肆无忌惮的恣意神情。
    气宇轩昂的眉没入鬓发,眉宇凌厉;细长妖娆的一对桃花眼,眼尾勾出几许醉人的痴意。
    即便是同样样貌的一个人坐在眼前,亦不会有这般神韵与心性。
    许久不见,看在眼里不知为何多出了一些不同于以前的清淡感,就好像褪了色的画布上有了岁月腐蚀的蜡黄。
    段砚行的视线往下落在云觞的左手无名指,不是璀璨耀眼的钻戒,而只是一枚不加修饰的银色指环,平淡无奇得不似是戴在云觞的手上。
    他在打量云觞时,云觞也静静地把他端详了一番,既而还是死性不改地调笑:“一年多了,你怎么就没有一点让人惊奇的变化?”
    段砚行嘴里含了一口冰茶,差一点被呛到,失误下竟憋得有些脸红:“咳咳,云……云导的变化到是让我惊奇了一下。”
    云觞眉头略紧,垂眼盯着咖啡却不动,过了一会抬起眼眉来,坐姿随意,对段砚行挑眉:“我有什么变化,让你吓到了?”
    段砚行生硬地挤出一点儿附和的笑容,不好回答。
    云觞还是老样子,想什么就说什么,好像没有顾忌,实则藏了许多心思。即便别人触到了他的痛痒,也那般一笑置之,不以为然的样子。
    到了他这种喜怒不形于色的境界,真叫人交谈起来有一点费力。
    他接连寻问段砚行近期的情况,正在拍什么片子,有没有接拍广告,国外的发展如何,有没有在向影视歌三栖演员发展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