泓引睡意浅,在他说第一句的时候就醒了,他侧耳听。
“泓引,泓引……”
在叫自己?梦到自己了?
“你不要、不要嫌弃我。”
呃,如果你每天晚上自觉和我做夫夫之间应该做的事的话,我就考虑考虑。
“我知道我不好,可是可是……我发誓,这世上,除了我,没有人再这样喜欢你,甚至那个君陌也比不上。”
这个时候泓引皱眉了,君陌?关她什么事。
“泓引,不要、不要松手……”
梦中,夏缈整个身子挂在悬崖边上,唯一支撑他不至于掉下去的,是泓引的手,夏缈睁大眼睛望着他,眼神里面有乞求:“泓引,你不要松手,至少,不要松手。”
不用把我拉上去,但是至少,不要松开手。
这个梦境,影射的是现实生活中夏缈的想法:不必一定要喜欢我,但是至少,维持现状,永远不说各自天涯这样的话。
已经,用卑怜的姿态了。
梦中的泓引眼神冷峻,抬起没有与他握在一起的左手,左手上的,是一把泛着明光的白玉青折扇,折扇至上而下,划出一道冰青的光,狠狠的打在夏缈的手背处。其实本不那么致命的疼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胸腔深处,竟疼得撕心裂骨,夏缈歇斯底里的大叫,但身体如断线纸鸢,迅速落入深渊,连声音也吞没了。
那只是一场虚幻梦境,并不能由他肆意发泄积屯已久的情绪。
现实中,夏缈汗流浃背,泓引用袖子给他擦脸上的汗,哄孩子一样一遍一遍应答着:“我不松手,我不松手。”
梦境暗示人心。
夏缈眼角湿润,小声抽噎着,没有苏醒,自然没有听见泓引难得的感情直叙。
经过昨晚的梦,夏缈心情特别糟糕,早饭的时候看见泓引将扇子放在身边,吃好之后又拿在手里,夏缈看了一会儿,眼底阴郁,口气也特别糟糕:“泓引,你就这么喜欢这把扇子?”
泓引看他脸色不善,有些奇怪:“怎么了?”
想到他昨晚梦呓,可能心情没有恢复好,不准备和他对嘴,于是出门了。
夏缈趴在石桌上,望着石桌上的痕迹,手指一道一道的划过去,看见自己手指上几条刻痕,更是烦躁,怒气冲冲回房,蒙头睡觉。只有睡觉,才能忘记这些糟心事儿!
泓引握着扇子,在菜市场……买鱼……
你想象一下啊,一个一看那打扮就非富即贵的公子哥儿,站在嘈杂的菜市场买鱼,那卖鱼的大爷围着破布围裙啊,一身的鱼鳞啊,满脸胡渣啊,此情此景不堪入目啊,画风都截然不同啊大爷!
最终,泓引面瘫着脸买了三条鱼,打道回府。
过不了几天就是一年一度最重要的开年了,现在王府已经在筹办年货,忙忙碌碌的,王妈更是脚站不得地。而泓引,作为一个体恤妻子的好夫君,终于准备把自己苦练了一个月的糖醋鱼做给夏缈吃啦!
为了表示郑重,泓引决定在晚上做糖醋鱼。
夏缈一觉睡到大黄昏。醒来时泓引坐在旁边,照例手里一本书,房中点了灯,灯光不是那么暗,夏缈想开口说话,但喉咙干渴,说不出话。泓引察觉到他醒了,把他扶坐起来,一杯温水适时的凑到夏缈唇边。夏缈喝了,感觉好多了,想问问他今天早上出去做什么了,但一想无非两个结果,要么是找君陌了,要么是‘不关他事的离忧门的事’,就闭上了嘴。
泓引却先开口了:“想不想吃糖醋鱼?”
咦?
身体先于嘴巴,夏缈小鸡啄米的点头。
泓引看了看天,时候差不多,于是颇不好意思的干咳几声:“你梳洗好了在饭厅等我。”
这是什么意思啊?
泓引已经走了,夏缈大脑当机,不明白现在的情况。
等梳洗过后,脚步乖乖的往大厅走,走了一半,脑子灵光一闪,泓引那家伙,不会要亲自给自己做糖醋鱼吧!
哇~难道事情没有他想的那么糟糕,难道泓引对他还是有一点感情的?
当时腺上激素直线上升,夏缈飞快往厨房跑,跑到门口,看见王妈在那儿一脸惊奇的看着什么,于是更加好奇,跑上前去,就看见泓引围着小围裙,脸上仍是无多大表情,但手上正握着菜刀,在弄鱼啊啊啊啊!
他真的要给他做糖醋鱼,他是爱他的呜呜呜!
夏缈一直用饥渴的眼神望着泓引弄糖醋鱼,第一条鱼下锅的时候,默默吞了一口口水,第三条下锅,夏缈幸福得要哭了。他几乎忍不住扑倒泓引身上去。
这个时候,泓引的动作突然顿住了,他放下了锅铲,走出了厨房。夏缈被他这举动弄蒙了,他扯住泓引的衣袖,声音是他没发现的颤抖:“泓引,你做什么去?”
他有预感的,他预感,泓引这一走,就不一定能回来了。
或许你们不明白他的杯弓蛇影,这一切,都是夏缈这个人在经历,他身处其中。他爱着泓引,他的夫君,但是,当他不再自欺欺人,当他清楚的活着,他能明明白白的看见泓引眼眸中的冷淡与平静。
眼睛这东西,很大程度上能映射其人内心的情绪,当然,我们也不能否认,有些人,天生能利用眼睛这个器官,来蒙骗外界所有的探寻目光。
但身处其中的夏缈是不会想到这个可能性的。那么泓引为什么冷淡?为什么平静?很简单,因为不喜欢。因此,他开始不安,而这种不安,随着君陌这个女人若有若无的介入而渗入骨髓,不能说君陌这个女人的挑拨离间有多成功,只是因为他们之间其实原本就存在这些问题。
这些问题的最基本,就是两人是否有坚定的感情基础。
以及,两人是否能感知到对方的深爱。
只要知道,你也是爱着我的,那些猜忌,患得患失,自然便会瓦解。
可是夏缈感知不到。泓引是一个将感情藏得太深的人,他的感情或许很重,但感知不到,也是很头疼的事。
泓引冷冷的:“我出去一趟,你等我回来。”
“我能等到吗?”夏缈在他身后轻声问,泓引没有回答,不知是否听见。
夏缈蹲在厨房,双手抱膝,像个听话的孩子。王妈陪着他,有一搭没一搭的和他说话。
“和王夫吵架了?其实这几天王妈都感觉到了,自你送那君姑娘离府,你和王夫就怪怪的。”
“没吵架,他不和我吵架。”
“是吗,于是就闷着不说话?也不把心里想的说出来?”
“他不是那样习惯说心里话的人。”夏缈闷闷的。
“那不行啊,猜是猜不到的,还是应该有什么就说。”
“我知道,可他不和我说这些话的。我一问这一类的问题,他就说我无聊我无理取闹。”
这半年来也不知道怎么过的,从不说关于感情的事,泓引自己的事也不会告诉他,夏缈说自己得事泓引就听着,他想问问他的事他就沉默,冷冷的看着自己,好像他越距了一样。这种相处方式,的确很奇怪。
“王爷别怪王妈多嘴啊,王妈只想说一句,你们还年轻,可以慢慢磨,但是可不能一时任性,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
夏缈低着头,十指交握在一起,冬日天冷,手指是冰冷的。
“是,我知道。”
等了很久,泓引没有回来。
夏缈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出厨房,踩着地面上结的薄薄冰雾到府外。
“司城,王夫在哪里?”他问。
司城默了一秒,道:“环玉楼。”
环玉楼是都城的又一大标志,它是座青楼,莺歌燕舞,夜夜笙歌,几尽繁华。
泓引走的时候是带着白玉青折扇离开的。白玉青折扇,青楼,真好。
夏缈深吸了一口气,坐上了王府马车,司城赶车,一路呼啸,直奔环玉楼。
马车在环宇楼门口稳稳停住,马儿脾气不好,长啸一声,惊到了两排迎客姑娘,夏缈自马车上下来,视线一扫,姑娘们认得他这张人畜无害的脸,当即要笑着迎上来,但一想到楼里那位爷还在,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王、王爷……”最后还是老鸨子闻到声响出来看看,见到夏缈在门口,忙捻了一朵笑上前来。
夏缈看也不看她,只身往里走:“只消告诉我,王夫在何处,便无你事了。”
“啊,是是是,”老鸨子抹了把汗,这位爷虽说对待老百姓一向友好,但听说闹起脾气来也不是虚的啊,立马领着他往里走,“王爷,您跟小的来。”
泓引的确在青楼,他要的是环宇楼后院的敞天之地,这地儿是最豪华的了,听说看着这儿的夜空与姑娘们一起做那事,别有一番意境,一共十多个头牌姑娘,巧笑燕耳的,好不热闹。
就算夏缈进到后院,也无人注意到他,索性,随意找了张椅子,自斟自饮着,瞧那泓引要做些什么。泓引没坐什么过火的事,只是姑娘们一起为他斟酒,一杯接一杯,一直未曾停过。一姑娘坐在泓引怀里,拿着他手中的白玉青折扇,娇笑道:“爷,这扇子……”
话未说完,被泓引一把掀翻在地上,他似乎有了醉意,但吐词仍然清楚:“滚,别碰它!”
那姑娘也是有脾气的,当下又爬起来指着他骂:“你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那个懦弱又无能的王爷的禁脔!姑娘们伺候你是给你点面子,你嚣张什么!”
看来并不知道泓引在离忧门的身份。
泓引挥扇一劈,大圆桌被劈成两半,他压低了眉眼,冷然道:“你骂谁都行,不准骂他。”
十几个姑娘被吓唬到,嘴里骂着话纷纷离开。
院子只剩下夏缈和泓引。
夏缈缓步走过去,弯腰,打量着他难得的醉酒模样。
“泓引,你怎么还不去死。”他这样说。
他以为泓引那句‘你骂谁都行,不准骂他’里面的‘他’指的是君陌送给他的那把扇子,而那个可以随便骂的‘谁’指的是自己,于是口不择言,挑了恶毒的语言来用。
这句话不知起到什么作用,泓引突然抬起头,眼神血红,怒瞪着夏缈,手掌迅速捏住夏缈颈脖,他站起来,看着夏缈痛苦的样子,仿佛有不可置信般:“你想我死?”
夏缈见他竟然对自己动了杀意,心一凉,艰难道:“……对,我想你死,越是惨烈我越开心。”
泓引收紧了掌力,但最终仍是将他丢在地上。
泓引眼睛红得像是要滴下血,他说:“我看错你了,夏缈。”
这句话,比夏缈说‘你怎么不去死’还要恶毒百倍。夏缈趴在地上,不停咳嗽,咳得眼中有了水泽,他并未察觉,悲凉道:“泓引,你不稀罕我送你的生辰礼。”
对,只是因为不稀罕,无论是他夏缈这个人,还是夏缈送的梅花浮雕,都不稀罕。
夏缈撑起身子站起来,摇摇晃晃的离开后院,环玉楼中那些笑声、闹声、□□、或是贪婪声,都不能入他耳中,听觉像是瞬间崩坏了,除了那声似悲似叹的‘我错看你了’,不剩其他。
司城在马车上等候,看见夏缈的模样吓了一跳,把他搀扶着上了马车,问是否等王夫,夏缈气若游丝道:“不等了……”
马车咕噜咕噜辗压在青石路上,渐渐远离环玉奢靡和笙歌曼舞。
来时是他,走时也是他。
夏缈走后,泓引也支撑不住倒在地上,他不停咯血,全身抽搐,眼睛没有一丝神采,其实只要夏缈当时仔细看他眼睛,也会发现这一点,但当时他双眼血红,煞人如斯,也很难被发现,耳边的铃铛声轻了,他恢复了些微神智,但体内毒素攻入心肺,再不加紧救治,此次怕是难逃一死。
越惨烈越开心吗?呵,夏缈,你原来,竟是如此想的吗?
眼前一片猩红,他痛得一丝声音也发不出。
阁楼之上,玫红衣裙的女子,停了手中铃铛手链的摇晃,唇畔绽出惯常的温婉笑意,她身后的男子,也是笑意吟吟。
“君姑娘,这一场首战,打得可真是成功。”
她不答,只是笑意更深,旋身从暗道离开。
她对身边的男子说:“你是我最贵的下属,下一场仗,可要好好发挥了。
“定不辜负君姑娘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