渗入了墙灰内,又像是一个烧焦的人印在墙上的残影。于是,谣言四起,有人说,这是以前被国民党酷刑折磨而死的地下党烈士;有人说,解放后,这个监狱曾经失过火,人影便是那时候烧进墙去的;也有人说,人影是个女人的样子,五十年代中期,有个被打成反革命的女人在这儿用裤腰带上吊自杀了,这影子怕是她的魂……私下里越说越邪乎。今日早操,更传言,昨夜子时似有忽男忽女的凄哭声从那囚室里飘出来,还听到有人在敲墙。说得有鼻子有眼,人心惶惶的。
    对于这些谣言,陈瓯都把它当成人们空虚得发慌时聊以解闷的无稽之谈。他老老实实地工作,接受教育,争取早点获得自由。
    有了谣言,上面就不能不管,马主任在晚饭后的例会上集中训斥了他们一顿,说这是有人对政府不满,别有用心造谣生事,叫人连夜把那个诡异的人形铲除。这是个“鬼”差事,除了陈瓯,谁也不愿意干。
    陈瓯奉了马主任的命令,提着一桶子石灰涂料,带了铲子和刷子,去三楼的那间囚室。三楼没人住,空落落的,廊灯很昏暗,是昨天刚刚装上去的。外面的风声雨声,到这里就听不大到,廊上出奇的静,脚步踏着,嗒嗒回响,听上去就像行走在一支下水管道中。
    陈瓯心中不由生起岁月沧桑之感。十五年前的某天,他也曾走过这道走廊,一样长短,一样恐怖阴森,一样有着良好隔音效果的走廊,但那时的他,却是“另外一个人”。回忆鲜明生动,历历在目,而今却是斗转星移,物是人非,人世真是玄妙啊!
    陈瓯走到301囚室门口,迟疑了一下,推开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门吱呀一声开了,里面黑洞洞的,看不大清楚,一股腌臭味扑鼻而来。他从腰间取出一支蜡烛,用火柴点亮了,霎那间,烛火把老囚室照得阴森怪异,东墙上的那个“人形”在明明暗暗的烛光中更显恐怖。陈瓯发现自己突然有点害怕了,他咽了一口唾沫,把蜡烛固定在布满灰尘的木桌上,挽起胳膊,走到东墙边,半跪在地上,开始用铲子清除“人形”。
    这活儿并不好干,松散的泥灰雪花般飘下,几乎迷了他的眼睛。陈瓯剧烈地咳嗽起来。
    十五年的那一天,就在这个囚室,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血腥的力量,暴力、变态、刺激、扭曲,这力量让他至今不寒而栗。随着时间的流逝,恐惧在陈瓯心里越积越深,令他心慌意乱,如芒在背。
    如芒在背的感觉那样真实,仿佛背后正站着一只鬼,用一双火红的眼睛盯着你。就算像陈瓯这样一个原本不信邪的人,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陈瓯的手停住了,他不敢回头,怕一回头,死亡的网就会罩下来。
    但他还是忍不住回头了,一个黑影赫然压了过来,他刚想叫,口鼻就被一只大手死死地捂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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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64年10月17日19:23 台州(1)
    在今天的眼光看来,公安大楼其实称不上大楼,只是幢四层的青砖洋房,解放前原为台州大地产商符云合的宅邸。符云合在解放前夕举家逃往台湾后,这幢房子就被人民政府接收了,分配给了公安处,门前的小花园改造成了一个大院。
    许则安带着几个干部,撑着黑伞站在大院门口,在雨中焦灼地等待“神秘小组”的到来。噼里啪啦的银色雨线溅碎在伞布上,散起一层蒙蒙的白色雾气。
    离“蜥蜴”登陆已经过去了二十小时,这条狡猾的“蜥蜴”就像窜进了原始雨林,根本没有任何线索可循。许则安在心里盘算着,该怎样向“上面”来的人汇报。
    不一会儿,远处传来了吉普车的闷响,许则安整了整警服,迎了上去。
    下来两个人,一个是微胖的中年人,许则安认识他,省公安厅侦察科副科长杨林。后面跟着的,许则安不认识,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穿普通的蓝色中山装,理平头,两只眼睛小小的,却散发着锐光。
    许则安诧异了,所谓的“专案行动组”,难道只是这两个人吗?
    简短的介绍后,许则安得知这个年轻人是公安部的联络员,叫王星火,“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星火。
    王星火话极少,阴着脸,一双小眼睛机警地扫过许则安和他的同事,这让许则安感觉有点不舒服,因为这眼光里含着对他们的不信任,带着刺儿。性格暴烈的许则安在心里暗暗生气:不就是上面派来的吗?有什么了不起,老子打进蒋光头的南京总统府那会儿,你这娃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生气归生气,总不能影响工作。许则安把杨林与王星火带到三楼的案情分析室,王星火却叫他后面跟着的副处长、分局局长、科长这一溜人全走了,只留他一个人汇报工作。许则安认为这是多此一举,搞公安的警惕是没错,但都是革命队伍里的同志,况且都经过了严格的考验,有必要像防贼一样吗?
    “老许,我们来的时候,发现这里的情况要比想象的复杂得多。”杨林好像猜透了许则安的心思,拍了拍他的肩说。
    许则安听明白杨林的话外之音——他身边有人出了问题,在台州公安系统内,有可能潜伏着敌人的特务。这让他不寒而栗,他知道,杨林作为省厅侦察科的领导,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有根据的。一下子,许则安的火气就像刺瘪了的气球一样消了下去。
    “许处长,请简要说一下情况。”王星火说。
    许则安轻咳了一声,把搜捕“蜥蜴”的经过一五一十地汇报了。王星火抿着薄薄的嘴唇,一言不发,许则安猜不透这个年轻人心里在想什么。这小伙子给他的感觉只有两个字:阴沉。许则安不知道为什么用这样一个词来形容他,也许是先入为主的感觉吧!但他又承认,这个小伙子身上有一种特别的力量,冷静的力量,让他这个十几年的老公安内心也为之微微震动。
    “老许,你对这次特务活动怎么看?”杨林问。
    许则安皱起了眉头:“从目前的进展看,情况并不乐观,我们地毯式巡查了所有的海岸线和河道,没有发现任何登陆残留物品或可疑线索,我怀疑‘蜥蜴’不是一般的武装匪特,也许它并不是从海上登陆的。”
    “查过所有的渔民家庭吗?”杨林点头,又问。
    许则安知道杨林的所指,四年前,也曾出现过特务连续突破两道防线的案例。那一次,台湾特务利用早先与台州渔民的亲戚关系,混入渔民中,从海上经内河登陆成功,潜伏在沿海的一个小镇达两个月,直到活动之前才在最后一道防线被捕获。许则安受到了上面的批评,他记忆犹新,深以为耻。
    1964年10月17日19:23 台州(2)
    “所有的户口都挨家核查过,没有发现可疑之人。”许则安回答。
    空气凝重。
    “许处长有一点说得很对,‘蜥蜴’不是一般的武装特务。”王星火说,“据我们的情报,它不仅仅是一个小组,很可能是一张早已布置的深藏不露的特务网,只是时机未到,一直未动而已。现在,它动了,说明敌人认为时机已经成熟,到了该用上它的时候了。”
    “你的意思,‘蜥蜴’不是外来的,而是一直潜伏在在我们内部?”许则安倒吸了一口凉气。虽然刚才从杨林处长的话中隐约觉察到些什么,但现在王星火一说破,他的背后还是腾起一股直入骨髓的寒。
    这种感觉,就像在踏实的地面上行走,有一天突然有人告诉你,其实那不是地,而是一片薄冰,冰面下就是万丈深渊,而且现在,你还站在这满是裂缝的冰面的中央。那感觉,着实让人害怕。
    害怕的不是自己的性命,是国家安全。
    “‘蜥蜴’不是登陆,是苏醒。”王星火说。
    许则安问:“但是,‘蜥蜴’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蜥蜴行动是蒋匪‘刺刀密令’的一部分。”王星火说,“我们的情报专家分析,刺刀密令极有可能是针对我国高层领导人的有预谋的暗杀计划。这个计划把行动重点放在了北京之外,趁我们的领导人外出视察之际,寻找沿途警卫的漏洞,伺机行凶。”
    “特务太阴险了。”许则安愤怒地捶了一下桌子。
    “老许,现在我可以秘密告诉你,王星火同志的真实身份是九局情报部103小组的密工。”杨林说。
    “中央警卫局?”许则安看向王星火,眼前的这个年轻人,竟是党中央的近卫军!在那个年代,这是一种无上的光荣,这令许则安对他开始刮目相看。
    “103小组全称是反暗杀与反破坏行动三组,负责侦破针对中央领导与中央级单位的敌特行动。”杨林说,“现在行动组已经到达台州,鉴于目前情况比较复杂,由王星火同志担任与地方公安的单线联络人,其他成员将秘密开展工作。”
    “我随时听候调遣。” 许则安正色说。
    “中央m首长十九日将到台州视察391工程,有人把这个秘密消息泄露给了台湾情报机构,‘蜥蜴’闻风,蠢蠢欲动。时间紧迫,我们必须在两天之内抓住‘蜥蜴’,确保首长安全。”杨林说。
    “两天?”两天,谈何容易!
    许则安的额上微微渗出了汗珠,他本想问能否请首长推迟视察的时间,但m首长特立独行的性格世人皆知,绝不会为了一个尚未明确的特务暗杀消息而轻易改变行程。因此便把这个提议咽了回去。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许则安问。
    “103小组成员需要新的身份,这张条子上的安排是范哲组长的意思,落实后即销毁。”王星火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密封小信封递给许则安。
    许则安打开来,里面是一张折叠的小字条,他认真地看一遍,点了点头,“放心,我会安排好的。”收起那条子。
    “许处长,查一查这个人。”王星火拉开公文包,取出一张照片。
    “陈瓯?”许则安接过来一看,认得此人。陈瓯是灵岩镇中学的语文老师,最近刚刚被打成右派,关于他的材料许则安刚看过,所以一眼就认出来了。
    “他现在哪里?要立刻控制住。”
    “陈瓯在蒲草山监狱改造学习,那儿很安全。”许则安心里踏实了,拿起桌上的话筒,接通设在蒲草山监狱的临时管委会。但是,马主任的回答让他差点没跳起来。
    “什么?陈瓯刚从监狱跑了?你们在搞什么名堂?立即布置警力全力追捕,一定要把他给我追回来!”许则安大声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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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64年10月17日19:43 台州
    “蜥蜴”已经行动。
    天降大雨,原定庆祝我国第一颗原子弹成功爆炸的万人广场欢庆活动临时取消了,麻芝街居委会主任陈菊闲了下来。
    她是个闲不住的人,想起乌盆巷杨秀英家的男人今天从上海回来了。听人说,这对三年未见面的夫妻,见面了不像夫妻,反而发生激烈的吵骂,很是反常。陈菊放心不下,见时间不晚,就起身去了杨秀英家。
    麻芝街是条清丽的江南千年老街,沿河而筑,连绵十里,三年自然灾害和几次政治运动,到了这里,似乎就停缓下来了。此刻,古街在风雨中,却安静地如同睡在时间的摇篮里。
    乌盆巷离陈菊家大约五分钟的路程,不远。陈菊擎伞穿巷而过的时候,巷里空无一人。空无一人是暂时的,陈菊刚刚走到小巷的中段,就听到一串凌乱的脚步声,前面突然跌跌撞撞跑入一个人,没头没脑向她冲来。
    还未等她回过神来,那人已跑到她的身边,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跌倒在地,颤抖着伸出一只满是血污的手,一把抓住她的脚踝,吓得陈菊尖叫起来。
    “救救我……”那人嘶哑着声音说,抬起头,陈菊看到一张因恐惧而极度扭曲的脸,痛苦、绝望、迷茫。更可怕的是,他的胸前插着一把匕首,齐柄而没,血流如注。
    “快来人哪!救命啊!杀人啦!”陈菊大声叫嚷起来,打碎了麻芝街的宁静。
    乌盆巷的另一头,“句号”遮紧黑色雨衣,快步消失在黑幽幽的雨夜中。
    在这之前,“句号”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他,但,上命不可违,当向他刺出这一刀时,“句号”觉得自己比任何时候都邪恶。
    尽管披着雨衣,“句号”还是觉得雨水是直接淋在自己皮肉上的,寒冷,寒冷之至。<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