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声音】。
冰冷冷的房间中,在牛河的尸体前来来回回踱步时,和尚头的意识角落有什么穿过。他站定,皱起脸和眉毛,想要发现穿过哪里的究竟是什么。他停下踱步,马尾男在门边稍稍改变姿势。长长的叹息,交替变换腿的重心。
高圆寺,和尚头想。他轻轻皱起脸。然后探寻着记忆幽暗的底部。注意搜寻着一根细细的线,小心翼翼的不断摸索。果然,和这件事有关的谁也是住在高圆寺。究竟是谁呢?
和尚头从口袋里翻出毛躁躁的厚手册,急匆匆的翻着。而后确认自己的记忆没错。川奈天吾。他的住所果然是杉并区的高圆寺。和牛河死去的公寓住所地址完全相同。同一个公寓只是房间号码不同。三层和一层。牛河在那里监视的是川奈天吾的动向吗?毋庸置疑。绝对不可能是偶然的住所相同。
可是为什么牛河在如此迫切的情况下,反而要监视川奈天吾的动向呢?和尚头之所以现在才想起川奈天吾的住址,是因为对他早已失去了兴趣。川奈天吾改写了深田绘里子写的《空气蛹》。那本书获得了杂志的新人奖,出版,成为了最佳畅销书期间,他也成了必须注意的人物。推测他是不是担负什么重要的作用,或者是掌握着什么重要的秘密。可是现在他的任务早已完成。也了解他不过是个代笔者。受小松的委托改写小说,获得一点收入。不过是这样的人物。没有任何的背景。现在教团的注意力,全都汇集在青豆的去向上。可是为什么牛河却将焦点集中在这个补习学校的老师上开展活动呢。还动用真格的监视。而且最后还丢了性命。为什么呢?
和尚头没有头绪。牛河无疑是获得了什么线索。而且从紧盯着川奈天吾不放来看,应该是发现了青豆的踪影。所以才会特地在那个房间的窗边立上三角架相机。恐怕是从相当之前就开始监视川奈天吾了。川奈天吾和青豆之间有什么联系吗?如果有的话,是什么样的联系呢?
和尚头一言不发的离开房间,走到开着暖气的隔壁屋子,给东京打电话。是涉谷樱丘的公寓房间。叫出在那里的部下,命令他们现在就返回高圆寺牛河的房间,继续监视川奈天吾的东京。对方是个短发的高个男人。应该不会看漏。如果这个男人离开公寓去哪里的话,不引人注目的两人跟在身后。绝对不能让他跑了。查出他的去向。不管怎样都要盯紧那个男人。我们会尽早到那边去。
和尚头返回放置牛河遗体的房间,告诉马尾男接下来立马去东京。马尾男只是轻轻的点头。他不要求任何的解释。只需要他理解,而后迅速行动。和尚头走出房间,为了不让外人进去锁上了门。然后走出建筑,从停车场并排的十辆车里,选择黑色的日产gloria。转动已经插在里面的钥匙发动了引擎。汽油按照常规是满的。这次由马尾男负责开车。日产gloria的车牌是合法的,车的来历也很干净。在某些程度上开出速度也没有问题。
注意到回东京没有得到上司许可时,已是上了高速公路之后。也许日后会成为问题。可是没办法。这是分秒必争的紧急问题。只能到东京后再做解释。他轻轻皱起脸。组织的制约有时让他十分腻烦。规则的数目有增无减。可是他是知道的,自己离开组织就无法生存。他不是一匹狼。只是接受上级的指示,照此运转的无数齿轮中的一个。
打开广播听了八点的整点新闻。新闻结束后和尚头关掉收音机,倒在副驾驶座上小睡。醒来时感到肚子饿了(之前有正经吃过饭吗?)。没有在服务区停车吃东西的时间。必须赶到那里去。
可是在那个时候,天吾已然在公园的滑梯上与青豆再会。他们没有知晓天吾的去向。天吾和青豆的头上浮着两个月亮。
牛河的遗体静静的躺在冰冷的黑暗中。房间里除了他空无一人。灯灭掉了,门也从外面上了锁。天花板附近的窗户洒下青白的月光。可是因为角度的问题牛河看不见月亮。所以那是一个还是两个,他都不得而知。
房间里没有钟所以不知道正确的时刻。恐怕是在和尚头和马尾男离开的一小时后吧。如果谁碰巧在那里,眼见牛河的嘴突然咕叽咕叽的开始动,一定会吓破了胆。那是就常识考虑的话十分恐怖的事。牛河不用说,已经死于非命,而且身体处于完全的死后僵硬状态。可是他的嘴却不断发出细微的颤抖,不久之后是干巴巴的声音。
碰巧在那里的人,一定会觉得牛河接下来要说些什么吧。恐怕是只有死者知道的重要的情报。那个人一定一面发抖,吞着唾沫,一面等待。来,接下来要透露什么秘密呢?
可是牛河大大张开的嘴发出的不是声音。那是出来的是没有语言,也没有呼吸的六个小人。身高不过五厘米。他们小小的身体都身穿小小的衣服,踏在长着绿色苔藓的舌头上,拨开脏兮兮的乱牙,排着队出来。像是傍晚完成了工作,终于回到地面的挖煤矿工似的。可是他们的衣服和脸都极其的清洁,没有一丝污迹。他们是与污迹和磨损无缘的人。
六个小小人从牛河的嘴里出来,落在横放着遗体的会议桌上,然后各自摇动身体,将身体变大。他们的身体能够适应需求而改变成适当的尺寸。可是身高绝不会超过一米,也不会小于三厘米。终于身高达到了60-70厘米之间,他们不再摇晃身体,按照顺序从桌子上下到房间的地板。小小人的脸上没有表情,说起来,也不是长着一张假面。他们都是非常普通的脸。除去大小,是与我和你同样的脸。只不过现在没有浮起表情的必要。
他们看起来并不特别匆忙,也不特别悠闲。他们刚好就有完成工作所需的时间。那时间既不特别长,也不特别短。六人谁也没有暗示,就都静静的在地板上坐下,围成一个圈。毫无破绽的漂亮的圈。直径在两米。
终于一个人无声的伸出手来,从空中抽取出一根细细的线。线的长度只有15厘米,是近乎白色的奶油色,半透明。他将线放在地板上。下一个人也做了一模一样的事。同样颜色长度的细线。之后的三人也重复了相同的动作。可是只有最后一个人的动作不一样。他站起身子,离开圆圈,再一次爬到会议桌上,伸手到牛河歪曲的脑袋,从那里长着的蜷曲的头发里揪下一根。能听见噗嗤的声响。他用这个代替了细线。五根空中的线,一根牛河的头发,由第一个小小人熟练的手纺成了一根。
就这样,六个小小人制作起新的空气蛹。这次谁都没有开口。在沉默中从空气中取线,从牛河的头上取头发,一面维持着安定流畅的节奏,一面利落的纺织空气蛹。即使在冰冷的房间中,他们的呼吸也没有变为白气。如果那里有人碰巧在的话,也许会觉得不可思议,或者会应该震惊的事太多,就此接不上气。
无论小小人多么热心多么无休止的工作(实际上他们也没休息),也不可能一个晚上就做好空气蛹。最少也需要三天吧。可是六个小小人并不着急的样子。牛河解除死后僵硬,进入焚烧炉还需要两天。他们是明白的。两个晚上就能大致完成形状。他们手里仅有必要的时间,而且他们不知疲惫。
沐浴在青白色的月光下,牛河横卧在桌上。嘴大大的张开,厚厚的布盖在没有闭上的眼睛上。那双瞳孔活着时的最后瞬间,看见的是在中央林间的一户人家,在小草坪庭院上精神地四处奔跑的小狗的身姿。
而后他灵魂的一部分化作了空气蛹。
第29章 青豆 再也不会放开这只手
天吾君,睁开眼睛,青豆呢喃般的说道。天吾睁开眼睛。时间再一次开始于世界中流动
能看见月亮,青豆说。
天吾仰起脸仰望天空。正好云已消霁,能看见月亮浮在榉树枯萎的树枝上。大小两个月亮。大的黄色的月亮,和小小的稍微歪曲的绿色月亮。母体与子体。刚刚穿过的云朵边缘,被染上了这混合的淡淡的色彩。如同染料浸染过长长的裙裾。
之后天吾看着偎依在身旁的青豆。她现在已经不再是那个穿着不合身的旧衣服,头发被母亲剪得乱七八糟,总是营养不良像个小丁香的十岁的女孩了。过去的迹象几乎已经不见。可是不管怎样,还是一眼就能明白她是青豆。除了青豆之外天吾的眼中不可能是任何其他人。她表情上那一对清澈的瞳孔,经历了二十年的岁月也依旧不变。强有力,没有一丝污浊,能看透一切的一切。那是确信自己在希求什么的目光。谁也不能阻止,熟知应该去看什么的目光。那双眼睛直直的凝视着他。一直坠落到他的心底。
青豆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送走了二十年的岁月,成长为一位美丽的成年女性。天吾将那份时间与场所,毫无保留的瞬间吸收到自己体内,化作自己生长的血肉。那已是自己的时间,自己的场所。
必须说点什么,天吾想。可是说不出话来。他嘴唇微动,在空中探寻着合适的语言。但是怎么也找不到。除了让人联想飘荡在孤岛上的白色吐气之外,嘴唇里没有发出任何东西。青豆望着他的眼睛轻轻的摇了摇头。天吾理解了那个意思。不说什么也没关系。她在口袋中继续握着天吾的手。她的手一瞬间也没有松开过。
我们见到的是一样的东西。青豆凝视着天吾的眼睛平静的说道。那是疑问同时却又不是疑问。她是知道的。即使这样她也必须采取形式加以承认。
浮着两个月亮,青豆说。
天吾点头。浮着两个月亮。天吾却说不出声来。声音发的不好。只能这么在心里想着。
青豆闭上眼睛,蜷缩起身体,脸颊靠在天吾的胸口。耳朵贴在心脏上。静静听着他的心声。想知道的,青豆说。我们在同一个世界里,看着同样的事。
发觉时,天吾心中存在的巨大的漩涡柱业已消去。只留下静静的冬夜包围着他。隔着马路的公寓——那是送走青豆作为逃亡者日子的场所——的几扇窗户亮着灯。暗示他们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人活在这个世界上。 那是两人觉得十分不可思议的事。不,是觉得逻辑上无法解释的事。除了自己之外的人们还存在于这个世界,各自送走各自的生活。
天吾少许弯曲身子,嗅着青豆头发的香气。直泄流下的美丽的头发。小小的粉色耳朵宛如害羞的小动物,稍许躲藏在其中窥视着面庞。
真是好长的时间,青豆说。
真是好长的时间,天吾也想。可是同时他也发觉,这二十年的岁月,几乎没有任何实质。毋宁说是一瞬而逝的岁月,正因为是一瞬才能将其填埋。
天吾从口袋中抽出手来,抱住了她的肩。手心感受着她身体的密度。而后仰起脸再次仰视月亮。一对月亮从云的边上,向大地洒下混合着不可思议色泽的月光。云十分缓慢的流淌着。也许是心理作用,天吾在这月光之下痛感时间是如此相对的东西。二十年漫长的岁月。之间发生了种种的事。很多产生,同时又有很多消退。残留的事物也变形变质。漫长的岁月。但是对于安定的心来说,也并不是那么的长。即使两人之间的相遇在推迟二十年,他在青豆面前,也已经是抱着和如今同样的心情。天吾是明白的。即使两人年届五十,他在青豆面前,也无疑会和现在一样的心情激动,一样的混乱不堪。无疑心中是同样的喜悦与同样的确信。
天吾在心中这么想着,却发不出声音。天吾明白青豆用心的一点点听着。她那靠在天吾胸前小巧的粉色耳朵,倾听着心里的悸动。像是摸索着地图上的指示,读取鲜明生活的风景一般。
一直在这里,想忘了所谓的时间,青豆小声说。但是我们有必须做的事。
我们移动。天吾想。
是的,我们要移动,青豆说。尽可能的早一些。时间已经不多了。虽然接下来要到哪里去还无法描述。
没有说出来的必要,天吾想。
不想知道要去哪里吗,青豆问。
天吾摇头。现实的狂风也不可能吹散心里的火焰。没有比这更有意义的事了
我们再也不分离,青豆说。那比任何都让我清楚。我再也不会放开这只手。
新的云朵到来,逐渐吞没了两只月亮。如同舞台的幕布无声的合上,世界又被包围的渐深的阴影中。
要赶快了,青豆小声呢喃道。而后两人从滑梯上站起。两人的影子合二为一。像是被黑暗深深包围的森林中幼小的孩子一般,他们的手紧紧的握在一起。
“我们接下来要离开猫的小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