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牛河的感觉告诉他。
    也许我是个在石头潮湿的里侧里蠢蠢欲动的虫子,潮乎乎脏兮兮的存在。可是同时我比谁都能干都忍耐力强,固执的虫子。不会轻易放弃。只要得到一个线索,就会不断的寻求。即使是垂直高耸的山壁,我也能爬上去。必须再一次取回冰冷的内芯。现在的我需要那个。
    牛河再相机前嘎啦嘎啦的磨蹭着两手。现在再次认识到两手十指活动的不自由。
    世上普通人能做而我做不到的事有很多。那是的的确确的。打网球,滑冰就是其中之一。在公司上班,经营幸福的家庭也是。可是另一方面,我也有一些能做而世上的普通人做不到的事。而且那一些事我特别的擅长。虽然不是期待着观众的鼓掌和扔钱。就让世间都看看我的手段吧。
    九点半后牛河结束了一天的监视工作。用携带燃料点燃的火加热小锅煮了罐头鸡肉汤,小心翼翼的用勺子喝了。然后一块吃了两个小甜面包。带皮啃了一个苹果。小便,刷牙,将睡袋在地板上铺开,穿着内衣钻进去。将拉链拉到颈子,像虫那样蜷成一团。
    就这样牛河的一天结束了。谈不上有什么收获。非要说的话,就是确认了深绘理带着行李离开这里。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去了哪里。牛河在睡袋中摇头。去哪里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不久睡袋中冻僵的身体暖和起来,同时意识也渐渐稀薄,深深的睡眠到访。终于小小的冰冻的内芯,再次坚固的占据他的灵魂其中。
    第二天。没有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事发生。是一个周六。温暖平稳的一天。大多数人一直睡到中午。牛河坐在窗前,小声的开着收音机听新闻,听交通情况,听天气预报。
    十点前来了一只大大的乌鸦,站在没有人的玄关阶梯上。乌鸦警惕颇深的四处张望,好几次点头似的动着脑袋。肥大的鸟嘴在空中上上下下,鲜艳的黑色羽毛在太阳光下闪闪发亮。邮递员老熟人骑着红色的小型自行车来了,乌鸦不情不愿的张开大大的翅膀飞起。飞起时短短的叫了一声。邮递员将邮件分配到各个信箱里。这次来了一群麻雀。它们慌慌张张的在玄关附近这里那里的搜寻,没发现什么像样的东西后,立马转移到了别的场所。之后一只花猫到访。像是附近人家养的猫,脖子上还戴着除跳蚤的项圈。没见过的猫。猫在枯萎的花坛里小便。小便后嗅了嗅气味。似乎没有什么引起注意的东西,胡须了无生趣的啪啪震动。然后笔直的竖起尾巴消失在房子里。
    白天有几个住户从玄关离开。从打扮上看是去哪里玩,或者去附近买东西,无非就是这样。牛河现在一个人能将他们的脸全都记下。可是牛河对这些人的人品呀生活什么的完全不感兴趣。连想象都没有想象过会是怎样的。
    你们的人生,对你们本人来说肯定有重大的意义吧。也是无可替代的宝贵的东西吧。这我明白。不过对我来说可是怎么样都无所谓。对我来说你们呀,不过是在布景的风景前走过的啪啦啪啦的剪纸画人罢了。我要求你们的只有这么一件事,【不要妨碍我的工作。就这么做剪纸画人】。
    “就是这样的哟,大梨姐。”牛河给在自己面前穿过的,屁股膨胀如同西洋梨似的中年妇女,擅自取了外号这么叫道。“你只不过是剪纸画人罢了。没有实体。你知道吗。哎呀,作为剪纸画人未免肉多了点吧。”
    这么想着,包含着风景在内的一切事物,成了【没有意义的东西】和【怎么都无所谓的东西】。那里存在的风景,原本就不是实体也说不定。这么想着牛河渐渐不安起来。在没有家具空荡荡的房间里窝着,日复一日不断的秘密监视。神经也变得奇怪了。还得小心的注意着尽可能不发出声音。
    “早上好呀,长耳大叔。”他向镜头中出现的瘦高老人打招呼道。老人的两只耳朵像是角似的从白发里突起。“您接下来是要散步吗。多走走对身体好。天气也很不错。您好好享受吧。我的话也很想活动手脚好好的散散步。可是遗憾的是只能坐在这里,无所事事的监视玄关入口。”
    老人穿着对襟毛线衣和羊毛裤子,舒展着背。要是带条白色的狗就更般配了,不过公寓不允许养狗。老人消失后,牛河再次陷入原因不明的深深的无力感。也许最终监视就这么无趣的结束。也许我的直觉什么的一文不值,我哪里也回不去,就在这空虚的房间中消磨着神经。像路过的孩子摸着地藏菩萨的头一样,渐渐耗损。
    午后牛河吃了一个苹果,吃了奶酪加咸饼干。还吃了一个放了梅子的饭团。然后靠着墙壁稍微小睡了一下。没有做梦,短短的睡眠。醒来时没想起来自己在什么地方。他的记忆是一个窄小、有着四个角落的纯粹的空箱子。箱子里放进的是空白。牛河环视着这片空白。可是一看那并不是空白。是一个微微昏暗的房间,空荡荡冷冰冰,没有一件家具。不认识的场所。旁边的报纸上还有一只吃剩的苹果核。牛河的头混乱了。我怎么会在这么奇怪的地方呢?
    然后终于,想起自己是在监视天吾住的公寓的玄关。是这样的,这里有架上望远镜头的相机。也想起了一个人外出散步的白发长耳老人。像是日落之后回到树林的鸟,记忆徐徐回复到空空的箱子里。然后两个实实在在的事实从那里浮起。
    (1)深田绘里子从这里离开了
    (2)川奈天吾还没有回到这里
    三层川奈天吾的房间现在没有人。窗帘拉着,寂静覆盖着无人的空间。除了冰箱偶尔启动的声音外,没有打破寂静的东西。牛河能想象那副光景。想象无人的房间,和想象死后的世界类似。然后突然,偏执的敲门声和nhk收费员的事浮起在脑海里。虽然一直都盯着,却没有发现那个谜一般的收费员离开公寓的形迹。收费员难道偶然是这间公寓的住户。还是这间公寓住着的谁,假装是nhk的收费员欺骗别的住户。如果是这样的话,究竟是为什么非得做那样的事不可呢?那怕是患病假说。可是还有其他什么能解释这个奇妙的事态呢。牛河找不到。
    川奈天吾出现在公寓的玄关,是那天的午后四点。周六的黄昏前。他那穿旧了的防风短外衣领子立起,戴着蓝色的棒球帽,肩上挎着旅行包。他没有在玄关停住,也没有四下张望,径直走进了房子里。虽然牛河的意识还有几分模糊,却没有漏过从视野里穿过的那个高大的身躯。
    “啊啊,欢迎回来,川奈先生。”牛河咳嗽着,三次按下了相机的遥控快门。“您父亲怎么样了?一定很累了吧。请你好好休息。回到自己家里真不错。即使是这样的破旧公寓。对了对了,深田绘里子小姐呢,在你不在的时候,收拾行李离开了哟。”
    可是他的声音当然传不到天吾的耳朵里。只不过是自言自语罢了。牛河看着手边,在手边的便签上做记录。川奈天吾旅行回来,下午三点五十六分。
    看见川奈天吾出现在公寓入口的同时,终于一扇门打开,现实感回到牛河的意识里。像是大气充满真空一样,一瞬间神经也变得清明澄澈,新鲜的活力在全身游走。他在那个具体的世界里,作为一个有用的部件参与其中。叮叮当当悦耳的声音传到耳朵里。血液运行的速度上升,适量的肾上腺素到了全身各处。这样就好,再好不过,牛河想。这才是我本来的面貌,世界本来的面貌。
    天吾再次出现在玄关时七点过后。日落的风开始吹起,带着急剧的冷意。他在防风短外套的上面套了皮夹克,穿着褪了色的蓝牛仔裤。走出玄关,站住后四下张望。可是他什么也没看见。当然也看了看牛河藏身的地方,不过却没有捕捉到监视者的身影。和深田绘里子不一样,牛河想。她是特别的。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可是天吾君,你是不好不坏的普通人。你可看不见我。
    确认过周围的风景和平时没有任何变化后,天吾将皮外套的拉链拉到脖子,两手插在口袋里走到路上。牛河立马戴上针织帽,卷上围巾,穿上鞋子跟在天吾身后。
    天吾外出后,虽然想要立马跟在身后,准备也花了一些时间。尾随当然是个危险的选择。牛河的体型和相貌如此的有特征,天吾一见立马就会明白。可是四周已经变得昏暗,只要保持一定的距离,是不可能简单发现的。
    天吾在路上慢慢的走着,几次回头看向身后。不过牛河都十分小心,没让天吾发现自己。那个宽大的后背看起来像是在思考什么似的。也许是在想深绘理不见的事。从方向看似乎是去车站。也许接下来要坐列车去哪里。那样的话尾随就麻烦了。车站很亮不说,周六晚上坐车的乘客不多。而且牛河的样貌是致命的醒目。那样的场合还是放弃尾随的明智。
    可是天吾并不是去的车站。走了一段之后,在离开车站而去的方向转了弯,在没有行人的路上走了一会,最后停在了一家叫【麦头】的店前。像是面向年轻人的小酒吧。天吾确认了手表的时刻,想了几秒之后进了那家店。【mai tou】牛河想。然后摇摇头。真是的。这家店取的什么乱七八糟莫名其妙的名字。
    (乱七八糟可是lz的口头禅哟~~有爱~~)
    牛河站在电线杆子的阴影里四下张望。天吾大概打算在那里喝点小酒,吃点东西吧。那么至少也要花三十分钟。弄不好还得坐上一个小时也说不定。他在搜寻着既能监视进出麦头的人又能打发时间的适当的地方。可是周围只有牛奶贩卖店,天理教的小型集会场和米店。而且全都拉下了卷闸门。哎呀哎呀真是,牛河想。西北强劲的风吹拂着空中的云。白天平稳的温暖全都是谎话。在这样的寒风里,什么也不干的站上三十分钟还是一小时,都绝不是牛河欢迎的事。
    就这么算了吧,牛河想。天吾只不过是在这里吃饭罢了。没有花费功夫尾随的必要。牛河自己也想进到什么地方的店里吃东西,然后回到房间里。不一会天吾也会回去的吧。这对牛河是个非常有诱惑力的选项。想象自己也进到开着暖气的店里,吃着亲子盖饭。这几天,肚子里一直都没吃到什么像样的东西。点个很久没喝的日本酒业不错。这么冷的天气。走出外面一步酒马上就能醒的吧。
    (亲子盖饭,鸡肉和鸡蛋盖饭。)
    可是考虑别的方案。天吾也许是在麦头和谁会面也说不定。不能无视这样的可能性。天吾离开公寓,没有任何犹豫立马来了这家店。进店前确认了手表的时间。也许是谁在那里等着他。或者是接下来要来麦头。如果是那样的话,牛河就不能放过那个谁。即使两只耳朵都被冻僵,也要站在路边监视麦头的出入口。牛河放弃了,将亲子盖饭和日本酒赶出脑海。
    也许碰头的是深绘理也说不定。也可能是青豆。牛河这么想着心里一紧。不管怎样我也是个忍耐力强的人。稍微有些线索就能迎难而上。雨打也好,风吹也罢,就算是太阳烤着,被棒子打也绝不会放手。一旦放手,下次还能不能抓住这样的机会,谁也不会知道。因为他深有体会,强忍眼前的痛苦,还有比这更为痛苦的事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牛河靠着墙壁,藏在电线杆和日本共缠党的看板的阴影了,监视着麦头的入口。绿色的围巾卷到了鼻子下面,两手插在双排扣军服式大衣的口袋里。除了不时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擦擦鼻子之外,身体一动也不动。高圆寺车站的广播声不时随着风传来。路过的人们看着潜藏在阴影里的牛河,紧张地加快了步子。虽然是站在阴影里看不清五官。但是这滚圆矮胖的身躯在黑暗中像是什么不详的摆设,让人心生寒意。
    天吾在那里究竟喝着什么,吃着什么呢。越想这样的事肚子越饿。身体冻僵了。可是不想不行。什么都好,没有滚烫的酒也行,没有亲子盖饭也行。想进到温暖的什么地方,吃普通的饭菜。和站在风吹的暗处,被过往的市民投以怀疑的眼神相比,那样的事怎么都能忍受。
    可是牛河没有选择的余地。除了在寒风中冻僵,等待天吾吃完饭之外,他没有别的可选道路。牛河想着中央林间的一栋人家,还有那里的餐桌。那个餐桌上每晚都会有温热的食物吧。可是究竟是什么,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