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为富丽堂皇。放眼望去,窗沿平台上,锦花团簇,香气逼人,梦幻似的薄软白纱缀系一旁,更显高雅出众。
    偌大的会场中央,是数道长得不可思议的长桌,光滑平顺的丝缎桌巾铺派着,那长长的流苏垂落地面。无以计数的法式佳肴陈列其上,繁复多变的菜色,精致细腻的口感,那道地而奢侈的法兰西式筵席,让人们感到有如处身异国般的满足。
    受邀的宾客逐渐到来,身着白梅和服的女侍,以受过良好训练的优美姿态,忙碌但不失仪度地为他们送上甜酒。
    群集的宾客们一边饮啜醇液,一边态度悠闲地彼此交谈着。纯粹性极高的专属聚宴里,清一色的男性们,可以毫无顾忌地高谈阔论。
    在几位政商军界的大老陆续入场之后,宴会的重要时刻已至。
    司仪举起手,示意大家安静。
    铺着红毯的小高台上,数字重量级的名流端立着,排列在他们之后,那姿态凛然的是午前才受过勋扬的获奖军官们。
    台下一片肃静。司仪开始介绍台上的各位。
    绍毕,恭请致词。
    彼此互相谦让一番后,大老们各自发表演说,或慷慨激昂,或智性说理,或真情流露,或文质彬彬,在推崇受奖军官之余,也不忘发扬国家意志。
    界线分明的领域中,后辈没有发言的权利,受奖军官们只向台上台下深深一鞠躬,以表达提拔的无限感激。
    女侍送上敬杯的酒,大老们一举之间,全场呼应干杯,仪式已成。
    制式的礼数过去,严肃的气氛瞬间缓和下来,众人的脸上变得较为轻松,接着便是各成圈子的彼此暄问与交谈。台上的大老们自成无可打入的领域,受奖的军官们则被台下的人群包围。
    虽号称全体庆功宴,但难免有人会受到冷落,从环绕的人群中,也隐约可以窥见军官的身分渊源与家世背景。
    伊藤博邦骄傲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步下台阶,在众人簇嚷间,冷淡而优雅地应付蜂拥而来的祝贺。
    一旁的三井俊介脸上也是同样的神情。他最疼爱的外甥,从没有一次让他们失望过。
    两人周围的道贺声也持续不断,从友好的政党同僚、内阁阁员到敌方派系的人马,从自分的财团下属、商业客户到竞争对手的代表,不论那些恭维的背后是什么,他们都微笑地接受。依照致礼的程度,身后的幕僚们仔细地记下将来回敬的必要。
    「……真是了不得的菁英哪!」
    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两位大老正朝他们走来,其中发话的是政界大老、第一政党政友会精神领袖的西园寺公望。
    原地的两人垂首恭迎。
    「公望兄真是太夸奖了,小孩子不成熟的地方还很多呢!」
    浅笑着回答的是东京会馆主人、商界龙头三井财团现任会长的三井高慎,与谦虚的推辞相左,那向来冷硬的脸上却满是自得之色,引以为傲的目光望着远方那张遗传自其爱女的清丽脸庞,正不卑不亢地与陆军大臣交谈。
    西园寺公望爽朗地一笑。
    「高慎兄何须如此客气!这个小辈是我从小看大的,他是多优秀的人我还不知道吗!今日的观礼,就连大君也都深受感动呢!」
    三井高慎微笑着,想起筵席间大君的推崇备至。
    西园寺公望转向一旁的伊藤博邦,轻拍他的肩膀。
    「你有个好儿子!有你们在,后继可望,我想你父亲也可以安息了。」
    「承蒙世伯过奖。关于继承父亲心愿,博邦岂敢妄言。且小犬年纪为轻,资历尚浅,还需多方磨练,望后恳请世伯加以点拨。」
    伊藤博邦谦恭地回答。
    「才二十四岁,年纪轻是事实,不过,擢升将官,颁一级战功勋,可就不能说是资历浅了!」挥挥手,西园寺公望哈哈地笑着,「实力是大家有目共睹的,高慎兄,我真是钦羡你有个如此优异的好孙子哪,不像我家那个不成材的劣物……」说着,他重重地叹气。
    「哪里的话,长公子亦是帝大卒业的高材生,卓越的能力同侪之间少有可及,只不过……」三井高慎犹豫了下,似乎是在谨慎地选择述词,「……个性上是稍微好玩了些罢。」
    「高慎兄不必安慰了,只光提到那个家伙我就心里有气!」西园寺公望面带悻然之色。
    看向远方的人,他叹声似地笑着,「这次授奖里他是最年轻的吧,真是不简单哪,如此优异的能力,再加上出众的仪态,我看那一辈里是没人比得上他了!」他接着回过头来对三人笑道,「若不是早与森家的小姐有了婚约,老头子我就算挺着这把骨头,也要再生出个女儿来嫁给他!」
    语毕众人皆笑。
    笑谈了一会儿,几个商界大老走了过来,面带微笑地等待三井高慎。临去之前,他以眼神示意自己的儿子尽力款待之后,即先行离开。
    三人正絮谈中,远方一个高拔身影走过他们眼前。
    「说起森家,其中森庆喜的二公子也是不可忽视的菁英派,据说他在陆军省内颇受重视,森氏似乎打算将他培养为将来的接班人。」看着男人的侧脸,三井俊介说着。
    「那孩子我在私下见过几次,人品、能力感觉都还不错。至于公开的场合,倒也还没有真正接触过,不过听说是相当的能干。」伊藤博邦冷静地分析后辈。身为政友会的现任总裁,多年养成的敏锐眼光让他对无真见之事决不轻信。
    「他的事迹我也颇有耳闻,」随着众人的视线,西园寺公望也看向远处那正在交谈的两人,「我在去年谒典时曾见过他一面,也的确是一流的优秀人才。」看着看着他不禁又叹气,「实在是高材辈出哪,那家伙再不振作起来的话,光凭着我这个入土一半的老头子,又能庇荫他到几时呢?」
    虽得意一生,亦不免憾心之事,政坛大老的叹息声徘徊不去。
    ***
    宴厅里,恭维的热潮逐渐消退,包围的人群也慢慢散开,生理的饥饿淡化了吵杂不休的声音。
    好不容易觅得一刻清闲,伊藤泉一郎靠在流穗长垂的餐桌旁,缓缓啜饮着手中那始终未及动一口的鸡尾酒。
    那张俊美脸庞上没有任何表情,平滑的面容里看不出一丝心绪。身后石柱上的挂灯发出昏黄的晕光,与顶上大亮的耀芒相互交错,模糊的光影在他周遭创造出一个彷佛被切割开的独特空间,异样的张力正不断扩散着,那让人无法接近的强烈压迫感。
    清脆的靴声回荡着,逐渐地接近。
    那与自己质似的锋利气势,伊藤很熟悉。他抬首望向来者。
    同样稳挺的军服,白亮的手套,一丝不茍的洁净装扮,绺长的发平整地往脑后梳齐,男人完美的身上没有任何一点缺陷,而极度洁癖的他也绝对无法容忍缺陷的存在。
    那张被许多人夸具日本古典色的端整脸容上,一如往常,淡色的薄唇紧抿着,显示出主人刚毅坚定的性格,那双总是威凛有神的细长眼眸,现在正看着他。来人是森武司,他的帝大同窗。
    两人一阵相对,隐然的暖意出现在向来刚硬的眼底,森微微扬起嘴角。
    「泉,」顿了顿,「你回来了。」
    他举起手中的酒杯向对方致意。
    「恭贺你升为将官。」
    「谢谢。」
    波澜不起的眼底轻轻瞬动了下。伊藤回应着他的敬酒。
    一阵自然的沉默后,带着社交性质的淡然,那双冷机质的目光缓缓移向身旁的森。
    「听说你前日升了省内官房的副官?」
    森回看他,眼眸变得复杂许多。
    「也不过还是个佐官罢了。」
    「是吗?」
    不是关心,也没有讶异,那清冽的声调,只是单纯的静然。
    森不甘心地看着那张冷艳的脸上一片淡漠。
    总是这样,总是被漠视的自己。大学时代开始,他们的关系一直处在似友似敌的状态中,随着竞争机会的不断到来,那样漠不在乎的表情自己也不断看见。每每如此的时刻,怨恨着他的存在,痛恶自己的不如人。长久下来,那再真实也不过的心情竟酝酿成难以愈合的伤口。
    对方的冷淡,遍及一切事物,可是他不能忍受在那冽然的眼中,优秀的自己被与愚鲁的他人同等看待,那对他而言是一种莫大侮辱。但两人之间无止尽的竞争里,在乎的人似乎永远只有自己。
    隐藏起那令人痛恶的现实心结,森问起目前支那的战况。
    如梦似幻的宴厅里,那遥远国度的战争似乎变得异常不真实。
    边酌饮醇液,两人长谈着,在旁人眼中看来,是何等亲近的朋友,何等密实的谊情。
    聊到一个段落,森看着漠然如昔的对方。
    「桩姬很想念你,时刻都问着你的讯息。」他的妹妹,比在乎自己的生命还要在乎这个人。
    听到未婚妻的音信,伊藤只敛了下眼,那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眸。
    「如果你有空的话,出发前去看看她吧!」
    他早已习惯对方那漫不经心的态度,但他的妹妹可能需要更长的时间来了解那种全面性的自发冷漠。
    「再说吧。」漠不关心的语调。
    想劝说几句的森,正要发话的瞬间,大厅的某处突然传出一阵激烈的声音。厅内的众人一时停住,好奇地往声音的来源望去,一位大老正高声骂着。
    「你这不成材的家伙!来干什么!?丢人现眼的吗?」
    「真是蠢材!看你这副邋遢样,成何体统!」
    被骂的年轻男子一脸莫可奈何样,还颇似无辜地搔搔头发。
    这个动作却惹得大老更加气愤,破口大骂声不绝于耳,清楚地回荡在变得寂静的宴厅里。
    「又是那个家伙!」
    森皱起眉头,以看废物的眼光望着那个男人。
    不久,气极的大老被身旁的众人簇拥到别的房间去,男子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无视于他人异样的眼光,朝着大厅的内侧走来。
    随着男人的脚步越近,森脸上的嫌恶也跟着加深。
    男人留着一头特异世俗的及肩长发,并随意地扎在身后,其中几绺还胡乱地落在胸前,在这正式非凡的场合里,他并没有穿大家习惯俗成的军礼服,而是穿着一身款式奇异的西服,那少了外套的吊带装,看起来有些狼狈。
    特立独行的举止,总被视为大放厥词的言谈,我行我素的男人不知已让多少卫道之士骇然,纵然拥有雄厚的家族实力,但声名狼藉的他早已被社交界排拒于外。
    再加上三年前那件不可告人的丑闻。
    西园寺彻走到面前的瞬间,森的厌恶也到达了忍耐的顶点。
    「泉,我先走了。」
    刻意不看那个在他眼里比贱物还不如的男人,森向他的同侪轻轻点头。伊藤也礼貌地微一颔首。
    正要走开的瞬间,那张讨厌的脸却围了上来。
    「太没有礼貌了吧,学弟?要走也不跟学长打声招呼吗?」轻佻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