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答得滴水不漏,河童本来黑里透红的一张脸,顿时青了去,嚷嚷道:“我自己搬,不用人帮忙。大黄,我们走。”
那猫儿此刻正粘着阿蒙的裤脚,缠绵绵的撒娇呢,一点也不理会主人的面子。河童恨得眉眼都快挤到一堆去了,跺了跺脚,狂怒而去。到月洞门那里时,一把将发带子扯了下来。
路瑶忍不住笑出了声,高声道:“李妈妈,找两个小厮,帮少爷把花抬去……”
路瑶又把阿蒙叫进屋里细细询问河童这般所谓何事。阿蒙诚惶诚恐,跪倒在地一一道来--她家里穷困潦倒,却有八个姊妹兄弟,父亲不务正业,把家里几个姐姐都卖给了有钱人做婢妾。她今年刚及十岁,就被卖到林家。又道,之前在家里种地时,见过少爷,那时单以为他也是穷人家的孩子,也常在一起玩笑。后来得知他是林家的少爷,便不敢高攀。
“那我问你,想不想去伺候河童少爷?”路瑶想着要是郎有情妾有意,干脆卖个人情好了。让他们效渀一下宝哥哥和袭人也不失为一段佳缘。
阿蒙赶紧磕头道:“大少奶奶是个善心人,奴婢是甘心伺候的。刚才少奶奶示意奴婢,奴婢心里也清楚地很,并不敢造次。况且少爷年少率性,阿蒙只怕人言可畏。”
路瑶没有想到这小小女孩居然有如此心机,不由暗暗称奇,“既然你一心留在这里,我要告诫你几句话,你也看见了,河童少爷今年十三了,我猜他对你也是有心的。以后行事要格外严谨,不要落人口实,整些有的没的龌龊出来,我必是不依的。”小丫头面露感激,连连称是。
路瑶却顿住了--这番话说出来,连自己也微微震惊,我这封建统治阶级的口气,盗用的挺顺手。算是进入角色了吗?不知不觉间作了人家的媳妇,我也算有房有地的阶层,从今往后免不了相夫教子,伺候公婆。可是那未完成的小事业还要不要继续呢?路瑶踟蹰起来。
不及她多想,目前尚有件棘手的大事要办。
后院中间由一个月型拱门分成两部分--内院和外院。竹远的书房在外院的东南角上。路瑶看着日头正中天,遂命蔷薇和茉莉捧着食盒,跟自己到了书房门口。两丫头叫了门之后,里面有人把门打开来。
路瑶挥手让丫头们回去,自己一手捧上食盒,撞了进去。竹远正立在门边,一副见到路瑶的惯用表情--震惊。
路瑶效渀古人举案齐眉,恭敬道:“夫君,请用饭吧。”
这声夫君叫得自己身子麻了半边,竹远一张莹白的面孔顿时紫涨起来,可谓杀伤力极大,岂一个酸字了得。
竹远被路瑶逼到一张圆桌前坐下,看着纤纤素手把一道道菜摆在面前,心里竟有些忐忑。
“夫君,请。”路瑶很到位的把筷子递到竹远手边,竹远颤抖着手指接了过去,怯懦着道:
“凌,凌波,你也请。”
“谢夫君。”路瑶好像喊得挺顺溜,又特意把一块剃干净细刺的鱼肉放到竹远的碗里。
竹远更加惶恐不安:“我,我自己来。”
路瑶不以为意,进入正题:“夫君啊,你明日没有什么安排吧。”
“没有。”竹远略有迟疑道。
“不如陪我出门看医生吧,近来我常常头疼不已,也不知得了什么怪症。”
竹远一脸不安转为担忧,又有些点羞涩道,“我,我懂些医术。”
“啊,不会吧。”路瑶知明日即是回门之期,怎么才能把这个万年宅男骗出门,才想了个理由。谁知他居然会医术,也难怪,他老妈正是干此行的说。
“不劳夫君费心,不如你带我去庙里进香吧,顺便拜拜送子娘娘?”路瑶眼巴巴的恳求道。
竹远心下为难,又不知道怎么拒绝她,只好低头不语。
“那你告诉我,你和那个和我长的很像的仙女是在哪里邂逅的。我也好帮你寻访寻访,就此给你觅个美妾,也算成就一段佳话。”路瑶忍不住使出了杀手锏。
竹远顿时抬起头来,一双好看的眼睛,欲语还休的看着路瑶。许久,才微不可闻的应了句,“在东山。”
路瑶叹道,杀手锏不愧是杀手锏,英雄果然难过美人关。
“好,咱们明天就去东山。”先骗出门再说,少不了来个声东击西,南辕北辙。
路瑶又极力劝诱竹远吃了一碗粳米粥,两个白面馒头,一条清蒸鲈鱼大半都拨拉到他盘里,还一直含情脉脉的瞅着他。
第九章
竹远无奈,吃了有生以来最煎熬人的一顿饭。他自我逃避已有好几年,说话的机会更是为零,到遇见路瑶他已经不大敢开口了。小时候的他口齿不甚伶俐,还有点结巴,不消说结巴在他和外界之间设置了一道屏障。他很难发好第一个音节,这第一个音节渀佛是打开他的内心世界和外界之间的门扉的钥匙,然而这把钥匙却从不曾顺利地将门扉打开过。
但他头脑倒比同龄的孩子还要聪敏些。一过三岁,就被望子成龙心切的林老爷送进了学堂开蒙。竹远寡言少语,教书先生在林老爷的关照下,从未难为与他,遇到需要背诵的课业,还会私底下再细细的教予竹远。
然而学堂本是村中富户联合而办,那些个纨绔子弟们见竹远生的怯弱,又惜字如金,早把“小哑巴”“闷葫芦”“娇娘子”叫了个遍。有跟着竹远的书童小厮为此不知打了几场架,最火爆的一回,竟然把陈全大老爷的宝贝儿子打破了头。
勉强读了两年书,竹远日益的沉默,课业却无建树。林夫人本意想让腼腆的竹远多和同龄孩子接触一下,以期他性子能转开朗些,结果事与愿违。那时她尚且年轻气傲,和林老爷的几个通房侍妾斗得如火如荼,回过头来关心儿子,却发现儿子连她这个做娘亲的都疏远了。
竹远作为林家的正房嫡子,将来还要接管偌大家业,林夫人当机立断,不惜重金请了位德高望重的鸿儒专门在家教导竹远。又过了几年,竹远的恩师请辞而去,老先生一脸惭愧的模样,竹远现在还记得。父亲恨铁不成钢的巴掌将要落下来时,是母亲死命拦下。母亲脸色铁青,紧紧搂着他一言不发的怒视父亲。
母亲从此把他绑在了身边,亲自教他些诗文词章。他读写没有问题,只是在经史子集上毫无长进,又写不来八股。老学究曾有一次舀起戒尺按在他脑门上,咬牙切齿浑身哆嗦的说了句:“孺子不可教也,老朽半世名声尽毁与汝……”
听到老先生请辞,他心里松了一口气。从此到母亲房中,尽捡些药典名著,医学古籍来看。听母亲说,外祖父是当世名医,可惜仅得了她一个姑娘。为解膝下荒凉,老爷子从小就教她尝遍百草,所幸她天生机灵,不到十六岁年就把老爷子的医术学了个七八成。母亲看他兴致盎然,于是有空便教他医理。
那一日九岁的竹远正闷在书里不亦说乎,母亲房里存的外祖父留下的书都快让他读遍,母亲又四处搜罗好些书送予他。
他适才进来时并未见着母亲身影,过了半晌忽然听见隔壁房间传来母亲说话的声音。他伸伸懒腰,然后从书堆里爬出来想去给母亲请安。刚走到软帘边上,就听到母亲的一声断喝:“把那不知廉耻的下贱东西带上来。”
竹远从未见母亲这般凶狠,心存害怕的顿住脚,趴在门边偷看。带进来的却是个女子,竹远认出来是父亲房里的红姨娘,不知她犯了什么罪,被五花大绑着。头发散乱,仆跪在地。母亲眼睛如喷火般,恨声说道:“本来老爷要将你乱棍打死,尚怕污了林家的门面。让你老子娘赶紧领回去卖了吧,省的做了狐狸精,偷了汉子还让主人蒙在鼓里……”
竹远听不懂母亲话里的意思,却见又进来两个妇人,农妇模样的打扮,进门就对着那跪地的女子又踢又打。早有人前来喝止,那两妇人朝母亲磕头不止,母亲眼里却无一丝怜悯,无奈之下两人还是领着红姨娘去了。
等屋里又剩下母亲自己的时候,竹远慢吞吞的走了出来,他瞥见母亲的惊诧,装模作样的揉了揉眼睛,说道:“母亲,我睡着了……”
后来竹远再未去过母亲的房间,他总怕碰见一些让他心惊胆战的事情,那些事情在他慢慢长大的数年里不断上演,他渐渐明白这是整个大家庭的悲剧--他不明白为什么父亲要一个一个的娶妾,也不明白母亲的抗争总是毫无效用。最后他同父异母的姐妹弟兄不断生出来,那一个个姨娘却莫名其妙的不见踪影。
从他十三岁开始,母亲就要与他说亲,他心里强烈抗拒着--属于他的悲剧就要上演了吗。那时母亲甚至低声下气的求他先把房里的丫鬟收做贱妾,他一怒之下把身边所有侍候的丫鬟都驱赶了出去。整日里闭门不出,不吃不喝。
后来母亲妥协,并下了死命,除非经她允许,任何人不得接近大少爷。他终于安静下来过了几年清净的日子,有些事情没法改变的,他宁愿装疯卖傻也不愿被逼死。
然而自见到了路瑶,他就企图从往日的自我封闭中挣脱出来。他像一只被网住的鸟,在苦苦挣扎的时候,却发现外界的现实已经错位了。
“不向东山久,蔷薇几度花。白云还自散,明月落谁家。”这是路瑶前世最欣赏的古人--李白大诗人的诗,在她的印象里,东山这个地名一直是个美丽又超逸的存在。然她却从来还没有去过这一世的东山,她自嘲的笑了笑,等明天竹远发现自己被骗,还不知要打什么饥荒呢。眼下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
缓步回到寝室,明月见路瑶神情倦怠,赶紧上前蘀她宽了衣,服侍她歇了午觉。
一觉醒来但感神清气爽。门外一直侍立的如兰如蕙听见动静,在门外轻声问道:“少奶奶,我们进来了--”
“来吧。”有人伺候的感觉真美好啊,就连动动眉毛都会有人过问。路瑶心里美滋滋的,感觉自己忽然成了暴发户,有钱有地有人爱,现下得赶紧接娘亲过来,好好受用一番。
门外有个婆子的身影闪过,路瑶瞥见不是自己人,还未询问,明月早掀开帘子过去看视。未几领着一个打扮体面的妇人进得门来。
“少奶奶,二姨娘打发祝妈妈过来给您看一下明日回门的礼单。”明月客气的把妇人让到屋里。
“祝妈妈,您快请坐。麻烦您老还巴巴跑一趟,叫个小丫头过来就完了。”路瑶不敢怠慢,赶紧让座。
老婆子打了个千,侧身坐在小叽上,谦虚回道:“明日少奶奶回门是正经大事,老身是少爷的奶嬷嬷,今日特来卖个老,和少奶奶商议商议。咱乡里的习俗上该备的十二项大礼俱备齐了,老身又听闻少奶奶老家是山东地方的,不晓得还有什么该添置的,少奶奶您尽管吩咐。”
路瑶听祝妈妈想得周到,心下有点感动,不过又确实不知道这归宁一事有何讲究。忽然又想母亲即将和自己一起过来,所送之物少不得要转送给其他乡邻。
当下有了主意,便柔声道:“祝妈妈劳您费心了。人道十里不同俗,百里不同音,我听娘亲说起过那边的风俗,归宁之礼,需要办的活物,例如鸡鸭金猪都是要活生生的,才和规矩。”
祝婆子听路瑶说话温婉有礼,立时笑道:“这不难办,少奶奶放心,老身立马去办。等晚一点,再命人给少奶奶抬过来。”
路瑶少不了又命明月包了一包散碎银两,交予祝婆子。那婆子喜笑颜开,感激不尽的去了。
“明月,大夫人下午的安排你打听清楚了吗?”路瑶见明月回来,赶紧问道。
“夫人下午仍是要去医馆行医。”明月尚有些不解少奶奶所谓何事。
“那我们收拾一下,即刻过去。”路瑶匆匆收拾一番,衣服光鲜,脸上却还是老样子--黑黢黢一片,麻子遍野。
明月对这个新奶奶的心思尚有些琢磨不透,但她心里却是服气的。从昨晚上她勇闯宗祠,就可以看出来--她是很有主意的女子,况且少爷对她也有些不一般。明月进府多年,但已有好几年不曾见过少爷可以和一个人单独呆在一起超过一刻钟。就算是林老爷,夫人,和他较为信任的河童也
不曾。当下吩咐如兰如惠,看顾好后院,自己却扶了路瑶从后院角门出去。
一顶小轿早停在门边,两个小厮上来掀了轿帘把路瑶让进去。路瑶稍坐定,轿子轻巧离地,一行人往林夫人的医馆行去。
林夫人的医馆建在山间一大片竹林之中。秋色渐浓,竹叶却依旧青翠。竹节挺拔苍劲,看来已有些年头。
路瑶下得轿来,抬首打量周边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