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东回来。
    可这件事居然被远在s市的温珍容先知道了,带了几个人过来让她赶紧把孩子打掉。一向在她面前唯唯诺诺的细凤居然犟了起来,死活不肯,还拿着扫把把她给轰了出去。姑姑当时正在她家聊天,只见那位气势凌人的陈太太,指着细凤说:“你等着,这里可没人护着你了,有你好看。”
    大家忐忑中过了七八天,啥事没有,也就放心过去,却不料一天下午,整个县城都被刺耳的警笛声给搅得心神不安。姑姑记得很清楚,那是梅雨季节,快到端午节了,女人家都聚在一起包粽子,整个小县城在唰唰的雨声中,宁静安稳。听着那呜呜的声音由远而近,大家没来由的心慌,不知这么个小地方出了什么恶徒,要出动这么多警车。
    等到发觉这警笛声越来越近,好似就在自家门口时,李细凤一家人才赶紧的出门去瞧。果然门口被十几辆警车、军车堵了个水泄不通,不少的街坊邻居站在外围议论纷纷。
    当中一辆警车上下来的便是温珍容和她的堂兄,李细凤拔腿就往屋后的山上跑去,温氏兄妹带来的人立马就追了上去围堵她,她无奈中退到了自家搭的一个木棚上。
    这木棚有两层,楼下放些农具,给鸡鸭做了个笼子,二楼则放些谷物、干菜。李细风踩着那种踏空的木板楼梯爬了上去,顺手拿起一个锄头,挡在楼梯口那里,谁敢上来就拿锄头锄谁。平时她家父亲兄弟几个耀武扬威的,最爱充汉子,到了这关键时候,被人挡在外头,啥脾气也没了,一个劲的叫唤:“细妹,你先下来,砍到人就不好啦。”
    只有她娘想冲上去帮一把,可惜她得抱着阿东,不能让人抢走,所以压根就冲不过这堵人墙,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你们不能这样的,就算违法了计划生育,你们也不能这样来抓人的。”
    那木棚因为没什么太大的用处,早就年久失修,又因为下了半个月的雨,那楼梯框架早就已经腐朽破败,只剩个壳子在那里,李细凤拿着锄头这一番使劲,就“吱吱呀呀”的响了起来,那伙人担心这楼梯会垮掉,全都下去了,只她一人不肯下,站在上面对着温氏兄妹破口大骂。
    温珍容哪听得进去这些,又让人一窝蜂上去把她给拿下,她慌慌张张再往上逃,就那么一瞬间,楼梯承载了太多重量,“枯啦”一声终于散了架,李细凤就从那破了的楼梯缝中掉到了一楼,正好摔在一把铁耙上,当场昏了过去,鲜血流了一地。
    温氏兄妹只想把她强抓去流产,没料到会出人命,尤其是温兄,担心出命案连累到自己的仕途,赶紧差人把她送去县医院。这警车呜呜而来,又轰轰的走了,只留下坐在地上抱着阿东的细妹妈直拍自己大腿:“你们这些天杀的,不得好死哟。”
    有人劝她:“你家细妹究竟是惹上什么人了,出这么大阵仗。”当年计划生育抓得很厉害,尤其是这种偏远山区的县城里,民风历来彪悍,计生部门搞不定,遭遇了暴力抗法的,出动个公安上门也是常有的事,大家一般都会到山上躲起来,生完再下来。可今儿个,十几辆警车啊,那得是多大的人物才指示得来的。
    江妍听得目瞪口呆:“那后来呢?”
    细凤孩子自然没了,那铁耙刺了进去,伤到肝脏,幸亏马上送到了医院,否则一定会失血过多而死。温珍容见孩子已经没了,自己目的达到,也不想再惹是生非,提出给20万私了。20万,这在90年代初期,可是一笔大得不能再大的数目了,细妹父兄哪有不答应的道理,只有细妹妈心疼女儿,可周围哪个人不说:“你斗不过的,人家是大官,给你20万,对你算好的了。将来细妹拿着这钱,好好过日子才是正路。”
    那时候,人们没什么法律意识,省里做大官的,再怎么猖狂,最多嘴上说两句而已,谁敢去真斗?可惜的就是这20万压根就没落在李细凤手上,被她父兄三个给拿走了。那是些什么人,尽会嘴皮子功夫,好吃懒做,一点事都干不得。这一会
    ,成了县城首富,就更是看不起人,一会儿盖楼,每人都盖了一栋簇新的三层楼房,连那大哥丈母娘家都给盖了;一会儿说要开个矿,一会儿又折腾要开个修理厂、辣酱厂。李细凤看着这钱就这样慢慢的打了水漂,心里能不着急,可她有苦说不出。
    之前她做人家二奶的事,尚是小范围内知晓的,如今警车开道,整个县都知道有她这么号人物。平日里上街,女人们见她就躲三丈,男人们就喜欢说几句糙话,她得靠着父兄几个才能在这里生存下去。她也知道,自己病恹恹的,什么活也干不了,还带着个小阿东,兄嫂们还愿意收留自己,全是因为自己是颗摇钱树,除了给钱,她还能怎么办?
    这父兄三人无能到了家,不出两年,20万全给整没了不说,连细妹和阿东的生计钱也从妈妈那里偷出来花光了,当然也不一定是花光了,她那两个嫂子都顶厉害,肯定存了不少的私。细妹仍是毫无办法,只盼望这他们念在血亲的份上,继续收留自己。可她父兄一下子没了钱花,哪能爽快,正巧街上有一个50多岁丧偶的鳏夫,看上了细妹,愿意给一笔丰厚的彩礼娶过去。
    细妹不答应,那个人之前的老婆为什么会死,这里的人都知道,是被他打死的,自己嫁过去,还不是死路一条?可父兄已经厌倦了她,声称为她看病,家里已经是入不敷出,照顾了她这么久,已经算仁至义尽了,于是不顾她的反对,把她给锁在屋子里,打算强嫁。
    就在婚礼前的一天,细妹带着阿东失踪了,没带什么衣服,自然更没一分钱。他们家在周边找了好几天,都没找到,也料想过她有可能不怕死的回了s市,但350公里的路,一个病秧子带着一个不到五岁的小孩,沿着山区公路七拐八弯,怎么走得过去。
    姑姑说,细妹自此就没了音信,偶尔有人从s市回来,说见过她,但都不是什么准信。过了四年,整整四年,大队书记家来了个电话,让她去接,她才知道,细妹真的回了s市。她说汇了两笔钱过来,一笔给她,另一笔请她送去给她母亲。许多的亲朋去s市打工做生意,拎着礼物想登门拜访,她一律都给回了,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回来过了。
    骁骁这一番故事讲得细致,足足讲了一个钟头,江妍听得入神,百感交集。在s市时,陈家就那么几号人,都不好八卦,她听过的都是些皮毛,这时大概知晓来龙去脉,才知道为何细姨无名无分、无权无势,能把婆婆给赶回上海。说到底,男人的自责、怜悯,才是她终身依傍的武器。
    她原以为沈舒心和她,也算得上小三恶斗大奶,不过和当年的婆婆细姨一比,自己这出戏简直就不在一个级别。骁骁笑着说:“我姑姑讲,有一句话叫置之死地而后生,她就是那种人。”是啊,很多时候,我们说性格决定命运,但也有许多时候是命运决定性格。
    江妍回忆起,s市那么热的天气里,她从不穿短袖,石凳上还要放一个坐垫才肯坐下去,又同阿东讲“我就你这么一个孩子”,什么“我所受过的,比你要多得多”,可是她从未说过温珍容一句坏话,人前背后,都是如此。故事听完,江妍方知,她恨透了婆婆,那种恨是刻到骨子里去的恨,任何的诅咒谩骂都显得轻薄。
    作者有话要说:上一代的故事,因为和主线没什么关系,所以把它放在了番外。
    ☆、番外(二)
    温煦华出生在一个颇为寒冷的日子,之所以觉得冷,是因为当天来了那年冬天的第一股强冷空气,人们昨日尚穿着薄外套,一下子冷了天,愣是没适应过来。作为陈启泰夫妇的第一个孩子,无论是陈家、还是温家,那段时间都是喜上眉梢,尤其是温老爷,对他极其的看重。可是他的到来,却并未能改善父母的关系,他们表面维和,冰面下的裂缝依然在继续扩大。
    他父母之间的矛盾,最近的一次,是因为陈启泰不肯听从温珍容的话,去岳父给他安排好的单位里上班,他仍呆在机械厂里。虽说是个车间主任,但也就是天天拿着扳手钳子在机器旁边敲来敲去,弄得满身机油回来,衣服上裤子上都是,就连枕巾被套,温珍容都觉得透出一股浓浓的机油味,她实在不想呆在这样的环境里,更不想儿子出生后从小就混在机油堆里。
    看着丈夫一日复一日的穿着厂服早出晚归,温珍容气不打一处来:“你守着这些破铜烂铁有什么用,舒舒服服的在机关里上个班,体体面面的,多好。之前是因为我爸遭迫害,可如今四人*帮都打倒了,他回来了,我们还呆在这里干什么?”
    可陈启泰是个典型的大男人主义者,他不想依靠老婆娘家,更主要的是,他看不起办公室里看两份报纸、喝几杯闲茶的日子。□已过,国家工业百废待兴,机械厂只要运转起来,在里头工作也是大有可为。温珍容吵也吵了、哄也哄了,劝不动他,索性搬回了娘家住,彻底远离这院子里的机油味。
    温煦华在医院生下来后,他没办法,听了长辈的话,花大钱买了一点奶粉、糖卷,甜言蜜语把她给接了回来,每日里洗衣做饭,好生伺候着这母子俩。只要不要温珍容去洗刷那脏兮兮的、沾了机油味道的衣服被褥、锅瓦瓢盆,她也就这样睁眼闭眼得了。
    可好日子也只能过几个月,待冬天一过,陈启泰自然是爱干嘛就干嘛,没那么多精力心思来照顾温珍容,两人又开始针尖对麦芒,成天吵闹不休。每次吵到最后,温珍容立马拎包出门回娘家,儿子当时要是在跟前,她也就顺手牵回去了,不在,她也不管,就留给陈启泰。刚开始陈启泰还去娘家接她几回,后来索性只要儿子在自己跟前,老婆爱不爱回,他也无所谓。
    只是隔不了两个月,温父必定登门:“阿泰啊,为人丈夫的,心胸要宽厚些……”,他无奈,迫于老丈人的压力,只得把趾高气昂的温珍容再给接回来。
    让陈启泰感到可恨的是,温珍容不仅对自己呼之即来的,对自己的父母、弟妹也是挥之即去。一天上班时间,他回屋拿个东西,一进院门,就看见二妹启毓在洗衣服。洗衣服不打紧,她还栓了根绳子在自己身上,另一头则系着自己才两岁的儿子,想来是怕一个不留心,小煦华走出院子了。
    他大为震惊,不为别的,启毓已经有了八个月的身孕了,端盆水都费力,更何况那年一月的天气,那水冷得都能刺进骨头里。再一看屋里,温珍容边吃瓜子边烤着火,一派悠闲自得。他当时就想冲进去,启毓拦住了他,红着眼睛说:“哥,算了,大嫂她就是这么一个人,不要再吵架了。还有,小志调干的事情,也得麻烦她才行。”
    陈启泰听到最后一句,才生生的掐灭自己要去训斥一顿的念头。温珍容为人虽然霸道跋扈,但有一点好,陈家这些亲戚求她办事,只要说点好话,她几乎没有不帮的。
    80年代初期,机械厂没有像陈启泰所料想的那样轰轰鸣鸣、热火朝天的大干起来,它仍是一副死寂沉沉的样子,几百号工人每日都去应个卯,有工资领就行,只有陈启泰动了别的想法,恰逢改革开放的政策,他便想下海做个体户,主意刚说了一半,温珍容就受不了:“好好的公安户警你不干,边防你也不去,行,依了你,呆在这机械厂里,多少是一国企干部。可如今你要做个体户,我温珍容的脸往哪里搁,我爸的脸往哪里搁?”
    从温珍容那里要不到一分钱,陈启泰在自家亲戚那里东借一点、西凑一点,刚开始做的是白糖生意,南方甘蔗多,蔗糖在内地市场销量很好。后来有了点本钱,买了几台机器开始搞纺织,那时的人送礼,都兴送毛巾,用个红纸条包着,贵重一点的就送被套床单,也有送几尺布的。总之,陈启泰就是这样发了家。
    温珍容不再干涉陈启泰的事业,但不意味着他俩关系会有所改善,小温煦华也已经习惯了父母回家一见面就相互猛扫火枪的情景,他也不哭,只站在院子里静静看着,待到母亲例行的夺门而出,把他给忘了,他就捡起自己的弹弓,牵着木马,一路哇哇哭着去二姑家。后来长大念小学后,一放学他背上书包就往二姑家走,吃在他们家、住在他们家,玩在他们家,住上十天半个月是常有的事。二姑有时逗他:你要姑姑还是妈妈呀,他就像被按了复读键一样,不停的点头说“姑姑、姑姑”,把大家伙逗笑了。姑父摘下眼镜,问他:“阿煦这是要给我做儿子,是不是?”他就立马改口叫姑父爸爸、姑姑妈妈,还说:“陈启泰和温珍容那两个坏蛋不来接我,我就不回去。”
    直到他上初一,一日放学回家后刚扔下书包看电视,妈妈就像疯了一样的跑进家门,抓起他就往外公家走,他愣是被妈妈的那副模样吓到了,脸色又白又红、头发散乱,仔细一看,像是被人甩了一巴掌。回外公家后,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