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礼言听见有人叫自己,猛一抬头,看见面前正戳着老白菜梆子。
秦礼言呵呵笑了两声,“老师,您老身体可好,好几天没见到您了。”
老头笑容满面,“劳你挂念,很好很好。你要有事,我就不留你喝茶了,记得明天交论文。”说完,老头哼着小曲拐进楼道,远远听见他乐呵呵地跟人打招呼:“老钱啊!这是出门赴宴啊!”
秦礼言终于回过神来,“我干吗对老梆子这么客气?我该兴师问罪!”刚转身走了没几步,想想,又停了下来,别小东西没找着,再被老东西翻出那条大逆不道的短信,强词夺理骂一顿,这不没事找事吗?
期期艾艾回宿舍,敲了敲黑眼镜的门,不出所料渺无回声,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被耗子精逮到。
凄凄楚楚回屋坐在电脑前,秦礼言先是发了会儿呆,知道拖下去只能是自己倒霉,硬着头皮开始写论文。
打开word,先点开“工具”查看“字数统计”,居然只有两千多个字!秦礼言懊丧不已。翻翻资料,把有用的全抄上去,翻到《季历伶考》时,心情恶劣之极,随手打开,居然看见某页第一行写着:“男伶娼尤,委尊承恩,时之风,利使然,乐籍趋之若骛……”秦礼言联系前后文,把这一章节阅读一遍,大致的意思是说:明末男戏子地位低于娼妓,男风盛行,略微平头整脸的都无法逃脱,况且他们因利益丰厚乐于奉承权贵。字里行间充满艳羡之情。
秦礼言知道古代优伶地位低下,伶行娼事乃一时之风尚,但他一直以为那些戏子都是迫于生活或慑于淫威,今天才知道他们自己居然甘之如饴!
“我就为了这样一群惟利是图的无耻之辈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
抓起《季历伶考》往角落里一扔,反正也不在乎了。
秦礼言心说:我干吗这么认真?干脆——抄吧!
这下好,办事效率高得没话说,网站点开,把靠谱的内容复制下来,往文章里粘贴,错别字改掉,过于通俗的换成半文言,再把大小字号一编排,不到半个小时,一篇六千多字的新鲜论文就被炮制成功了。
这简直就是篇奇文,前半截论证缜密、逻辑清晰、语言严谨,并且引经据典骈散结合;再看后半截,分段混乱、前后矛盾、循环论证,而且语言风格不一致,事实论据居然多于说理本身,各种问题全来了。小言根本就不管,打印出来,往书桌上一扔,上厕所洗漱一番,上床睡觉。
第二天早上八点多钟,秦礼言抓着昨晚拼凑出来的豆腐渣论文交给教授。正赶上师弟小林也来交论文,老头笑呵呵地收了下来,说:“按时完成,值得嘉奖。”他翻了翻放下,转脸又对小林说:“你没交全吧?”
小林诚惶诚恐,“老师,时间太紧了,再说您要我写的也不是我的专长啊!”
“自己想办法,你们俩都出去吧。”
小林哭丧着脸出来,抓着秦礼言的袖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师兄!您救救我啊!四分学分啊!”
秦礼言赶紧抽出袖子,“行了行了!什么事?你直说。”
“老梆子叫我写四篇讲稿,我写了两篇,另两篇实在写不出来。”
秦礼言听得头都大了,咬着牙问:“什么方面的?”
小林偷眼瞧了瞧,趁秦礼言还没生气,急忙说:“关于拟话本和元典散文记叙成分。”
秦礼言脸都青了,狠狠瞪了一眼办公室大门,愤怒的火焰恨不得穿过墙壁直烧到书桌后面的老头身上。
“知道了,我写吧!”
小林立刻转阴为晴,欢呼雀跃,就差一口亲在秦礼言脸上。
秦礼言急忙拉住他,皱着眉头说:“别高兴得太早,一篇一百块。”
“啊??~~~~~”
“嫌贵?”秦礼言扭头就走。
“哎!哎!师兄!别走啊!一百块就一百块吧。”小林紧跑几步跟上去,小心翼翼地问:“师兄,三天能发到我电子信箱里吗?**@163.”
“行!再加一百赶工费!”
小林差点哭出来,“师兄,大家都是穷学生,您能不能高抬贵手?”
秦礼言直接下楼往左拐,小林在后面高喊:“三百就三百!师兄!要保证质量啊~~~一定要保证质量啊~~~~事关学分啊~~~”
秦礼言胡乱挥了挥手,轻声地自言自语:“质量?我的论文都是凑出来的,你还指望我认真写这劳什子?小家伙你太天真了,被老头利用了还不知道!”
老头确实在利用小林,他老人家心知肚明这样的讲稿该让谁写最合适,不二人选就是大弟子——秦礼言。小言研究古典文学作品中的记叙,涵盖写法、内容、要素、变调……小说戏剧史书是家常便饭,就连专门说理的政论文、长于抒情的情诗艳词、无病呻吟的伤时感怀小品文……他都能用显微镜般的眼光找出记叙成分来。
秦礼言跟着老头五年了,双方什么脾气俩人一清二楚。这件事就像买房卖房一样,需要个中间人,可怜的小林就被选中了,人家中间人还能得点介绍费,他倒好,倒贴了三百块。
秦礼言趁势到楚副教授办公室去了一趟,吃了个闭门羹。到教学区听了一节课。中午吃完饭回宿舍,先去敲张程的门,还是没人,回屋整理借来的书,看着脏兮兮的《季历伶考》心里堵得慌。
秦礼言站在窗前看了会儿天上的云,又看了会儿地上的人,磨磨蹭蹭拿起几天前的报纸,翻了两张又放下。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秦礼言把心一横,一脸壮烈捧起一堆书出门上图书馆。
还书很顺利,十分钟不到就还清了,秦礼言刚松了口气,只见图书管理员小美眉笑着说:“秦师兄,这书我们这里可流通不了,你在哪借的还得上哪还!”举着《季历伶考》晃了晃,晃得秦礼言头皮发麻,差点吐出血来。心说:还要你说?我这不是想蒙混过关嘛!
板着面孔上四楼,这地方人员明显稀少,穿着旅游鞋走路都能听见沉重的脚步声。
老远,管理员小学弟就喊:“师兄,这回是借书还是还书?”
秦礼言赶紧朝他摆手,“你说话轻点,这是图书馆。来还书。”
把《季历伶考》往桌上一扔,吓得管理员一激灵,赶紧捧起来,“师兄,四楼的书可不能这么轻率,就算再有钱也不能这么折腾啊!呃……这书怎么脏成这样?”
“你哪来那么多废话?快入帐吧,我还有事。”
“你有所不知,一般遇到这种情况我们得请示馆长。”说着打起了电话。
秦礼言一脸破罐子破摔的表情,往旁边一坐,端起管理员的杯子喝了口水润润唇。
“师兄,馆长找你,在五楼。”看着秦礼言这样,管理员怪心疼的,平时挺阳光的人,今天居然愁云惨淡的。
秦礼言义无返顾地踏上了通往五楼的楼梯,后背挺得笔直,大有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架势。
轻轻把书放在馆长桌上,秦礼言强颜欢笑地开口:“孙教授,您老身体一向可好?老没来给您请安真过意不去。”
“呵呵,小言啊!”孙教授胖乎乎的,头上一圈稀稀拉拉的白头发,老头笑容可掬地说,“我身体还算硬朗,累你挂念。常听你导师提起你,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他顿了顿,接着说,“不过,这书真够脏的。”
秦礼言刚想说书不是自己弄脏的,看看老头,觉得扯谎有点良心不安,赶紧点头哈腰,“请您高抬贵手!”
“唉!我也想啊!可,得按章程办事你说是不?难啊!做人难啊!”
秦礼言脑袋翁翁直响。
孙教授甩出一张纸来,“小言啊!你看看,这是章程。”
秦礼言捡起来,只见第一行写着:珍贵书籍赔偿细则。下面密密麻麻排列了一长串,还把书分成了三六九等。
馆长指着“古籍珍本”一栏说:“你得按这个赔,看看清楚,找找有没有漏洞可钻。”
秦礼言一听这话来了点精神,果然认真找起了漏洞,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哪是赔偿啊,这简直就是勒索!
赔偿如下:
1、遗失或毁坏,以当时市场流通价为参考进行赔偿。
2、严重破坏,按程度轻重,以当时市场流通价百分比进行赔偿。
3、玷污,按污损程度进行赔偿,最低25000元人民币,最高95000元人民币。(应根据通货膨胀、人民币对美元汇率等作适当调整)
……
后面还有七八条,秦礼言也没心思看了,他冷汗直冒,抓着纸的手一阵神经质地痉挛,“教授……”声音里都带上哭腔了。
“怎么了?没找到?拿来我看看,我记得有漏洞啊!”老头扫了一眼,兴奋地指着给小言看,“这不就是嘛,最低25000,最高95000。我看这书污损程度也不厉害嘛,赔25000差不多了。”
25000啊!富翁身上的九牛一毛,穷学生的全部家私啊!更何况秦礼言连两千五都拿不出来。
“教授,能不能再便宜一点?”
“我们图书馆要是菜场就好了。最近人民币升值,我们得适当调整。再者我七月份退休,就当服装换季大甩卖,给你打个折,20000块。两个月内能交齐吧?”
秦礼言千恩万谢地出了馆长室,踏在楼梯上,心中一阵憋闷,把学校骂了十万八千遍越骂越生气,对准楼梯扶手就是一阵拳打脚踢,等打完了,猛然想起,这可是民国建筑啊!木质结构经过时间洗礼可经不起折腾啊!这是故意毁坏,按市场流通价赔偿就是无底洞,那还不得赔到姥姥家去?秦礼言急忙左右张望,周围没人,先放了一半心,再蹲下来仔细检查,没留下什么痕迹,彻底放心了,“呼啦”跳起来,慌忙逃离犯罪现场,就像后面有洪水猛兽穷追不舍似的。
4
秦礼言一路马不停蹄回宿舍,关上门,往床上一躺,开始思考银行卡里还有多少存款,想来想去,加上钱包里的零钱都凑不足两千块。真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啊!
其实秦礼言一直以来收入还是比较高的。作为博士生每月有两千块生活补助;他成绩优秀拿学校的特等奖学金,每月大约五百块;此外,经常写文章发表,到其他高校代课,还担任一家学术杂志的专栏作者,这些加起来,月薪超过五千,大小也算个白领。偶尔有单位请老白菜梆子去开研讨会或讲座,教授不去就是秦礼言当代表,这时候他就更高兴了,灰色收入通常都会超过一万。
这些钱一大半得交到家里,那是结婚基金,俗称“老婆本”。原因很简单,当年研究生毕业时,他父母觉得这书可不能再念了,这儿子越念越犯傻气,尽讲些正常人听不懂的话,找不着老婆可怎么办?秦礼言保证毕业时带个高学历知书达礼的儿媳妇回去,家里才勉为其难答应。现在向家里要钱不是找骂吗?
每月一千多块钱紧紧巴巴过日子,省吃俭用一年半,额外再赚点外快,终于凑足了两万,就为了摆酷,大手一挥,买了台苹果笔记本,花了一万九,这下可好,真是一贫如洗了。
“天要亡我!阎王叫你三更死,哪个敢留到五更。自作孽不可活,自作孽……自作孽……”秦礼言哼哼唧唧,拿枕头捂着脑袋,大有自杀倾向。
猛然间秦礼言把枕头一扯,直勾勾盯着天花板,大口大口喘粗气,喃喃自语:“我怎么把他忘了?小兔崽子,他至少得负一半责!”
秦礼言急忙跳下床,三两步冲出宿舍,把黑眼镜的门敲得震天响,一无回应,“你躲!我让你躲!跑到天涯海角我都要把你揪出来!”对着门狠踹了两脚,转身登登登下楼直奔计算机系。逢人便问:“知道张程在哪儿吗?”别人见他神色不善,也不敢怠慢,纷纷回答:不知道,他好几天没来上课了。有人出主意:要不你上学校信息中心找找?
秦礼言一秒没耽误赶奔信息中心。十几个学生正在偷懒混日子,打牌的打牌,玩游戏的玩游戏,还有个把认真的在写阶段性论文。见有人进来,个个吓得神情一恍惚,定睛细瞧是秦礼言,又嘻嘻哈哈该干吗干吗去了。
秦礼言扫视一圈,没有黑眼镜,就问:“张程没在这儿?”
有个特别活络的男生笑答:“几天没来了。别说他了,连我们的头儿——楚副教授都见不着人影。”
“是啊!”一个打牌的男生甩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