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放正了身子,看着我的样子,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这是我见过的她最不得体的一次笑。
    “为什么?”我一把扯过她的手腕,狠狠问道,已经顾及不上伤口的疼痛,只想问个究竟。
    她也不挣扎,任由我握着她的手腕,另一只手却扶了扶自己的凤冠。似乎刚刚的巴掌并没有给她造成什么伤害,只是这个凤冠不能歪了才是。
    “为什么?你是在问我为什么要杀死你母亲?还是问我为什么要让她背负卖国贼的罪名?还是问我为什么要让楚云安诈死以引起两国矛盾?”她问着问着,突然放肆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回荡在这个宫殿中,成了这么多年来的压抑的最终爆发。她笑得越来越大声,外面的冰雹声越来越大,噼里啪啦的仿佛没有个终止。
    “因为她该死!”她冷下脸来,反握住我的手腕,我的伤口似乎隐隐地裂了开来,“这天下的女主人,只有我一个,只能有我一个,没有人能分享我的荣光。过去我是皇后,现在是太后,是皇帝见了也要跪的女人,全天下只能有我一个!”她的语速有些快,说罢很释然地笑了笑,“不过,你怎么能体会,你不曾站在这权力的顶峰,就不能知道这滋味多么叫人迷恋。你知道像个女主人的滋味多么让人疯狂吗?哦,你不知道,你肯定不知道。哈哈哈哈……”
    我反手便又抽了一个耳光过去,她的脸颊上瞬间印下了红色印子:“像个女主人?真正的王者从来不会说这样的话,因为他们本来就是!”
    “你像极了越洛,还好这些年你不曾长在宫中,否则……你会死得很惨。”提及“越洛”二字的时候,她的声音极其嫌弃。突然背过身去,走到了门口,想要开门,手腕却悬在了空中,久久的,最终还是放下了。
    “变天了吗?怎么冬天还会下冰雹?”她的声音没来由地颓废了下去,好像我进来之前的闪电、雷声和冰雹声她都没有听见一般。
    “你说,韩洛出征,怎么就没有死在楚辛手下?就像当年,你父亲死的那样?楚辛真是个废物,竟然让韩洛活着回来了!”
    她的声音又恢复成了刚刚的精神,像想起了什么高兴的事情一样:“对了,你肯定不知道你父亲是怎么死的吧?让哀家来告诉你……”她转过身来,“当年他尸体运回来的时候,身上的箭都被拔了,不过见过的人都说,当时他就像个刺猬,哈哈哈!刺猬,我们的镇国将军,就像个刺猬一样死了,哈哈哈!你说好不好笑?”她的声音有种病态的尖厉,刺在我心里。
    她仿佛笑累了一般,转身往殿上的凤椅走去,却不似刚刚走下来时候的气势。身板有些佝偻,脚步有些晃荡,一不小心踩到了长长的裙摆,踉跄了一下,又赶紧站好,整理好自己的裙摆,扶正了自己的凤冠,继续往上面缓缓走过去。
    我从袖中抽出匕首,那寒光在这灰暗的殿中显得寒气逼人。
    “你已经害死了她,何必再给她安上祸国的罪名?”
    “我怎么可能见得她好?这个女人有着我想要的一切,难道我要在她殉情后的影子中当一辈子的皇太后吗?不可能!这天下,只能有我一个女主人!”她几乎是撕心裂肺地冲我喊道,然后看见我手中的匕首,戛然而止。
    “你……你敢在本宫的宫里,对本宫下手?”她的脸上没有害怕,却是不屑和嘲讽,“你试试?”
    我走近她,看见她已经有些老态的脖颈,倏地抬手,刀光过后,一线血落地,很快被这红色地毯给吸收得干干净净。她捂着自己的咽喉,有些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很快,她将脸转向了凤椅处,然后冲着伸手可及的宝座前,轰然倒地,和低沉的雷声浑然一体。
    这匕首果然是上等的材质,只有刀尖上有几颗血珠子,刀刃处竟然没有一丝血迹。
    “疯子。”我看着她的尸体丢下了这两个字。胸口处一阵滚热的液体让我意识到伤口裂开了,很快月白色的长衫上显出极其醒目的红色。
    我缓缓走下去,外头的冰雹声不知何时停止了。费力地打开了沉重的木门,一股寒风扑面而来。艰难地转身带上了大门,顺着长廊,往外头走去。我捂着伤口,只觉得步步惊心,不知道韩洛回来了没有。那萱谷的萱草是奇药,必然能将我治好。
    我一路往天元殿走去,长廊处便可见到宫门,突然间,红色的宫门缓缓地打开了,一个穿着黛蓝色长衫的男子在雪中飞驰而来,韩洛回来了。不管他是否喜欢我,或许今生我能遇到他,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了。
    哪怕真的以徒儿的身份继续待在他身边,也是命运的眷顾。只是他终于靠近的时候,我眼前一黑,毫无预料地倒了下去。
    再醒来的时候,满眼素色,身边修长的身影也披着白色的孝服,背对着我,站在床头点灯。我心中一沉,使劲睁眼转了转,然后想咳嗽一声,却发现堵得慌,咳不出来。莫非我已经死了?连咳嗽也不能了?
    点灯的男子好像……是我师父,他转过头来看着睁开眼睛的我道:“放心,你还活着。”
    我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知我者师父也,再努力地吸了吸鼻子,惊奇地问道:“萱草?”
    师父点了点头。
    这时觉得胸口处丝丝清凉,格外舒服,身上也换上了一套干净的中衣,又看了看刚盛了一碗药的师父,觉得两人好久没有独处,竟然有些不习惯。于是找了个话题道:“真是……辛苦流云了,还帮我……帮我换衣服……”
    师父一手持着勺子,一手端着碗,对碗里的药汤轻轻吹了口气道:“是我换的。”
    莫名的一抖,脸上像烧了起来一样,往被子里缩了缩,扯了扯嘴角不知道要不要道谢。他却将勺子搁在碗中,一手端着碗坐在了床榻旁,扯下我意图要盖过鼻子的棉被道:“先喝药。”
    也好也好,他轻轻托我坐了起来,尝了药道:“搁糖了,我喂你。”说罢舀了一勺递到我嘴边,那药虽苦,但是为了活着我姑且只好逼着自己喝下。他似乎很满意我皱着眉头喝药的模样,所以第二勺的时候他的嘴角含笑,被我瞪了一眼。伸来第三勺时道:“喝完了,等会帮你换药。”
    一口药便喷了出来,一边捂着伤口一边咳道:“药……药……也是你换的?”
    师父取过榻边的帕子帮我揩了揩嘴道:“怎么了?”
    我虽然耳根子已经发烫,却神情严肃地质问道:“男女授受不亲,我伤在那里,你怎么能……帮我换药呢?你这不是……这不是非礼我吗?”
    师父将碗放到我手里,似乎是不高兴的样子,可我说的……也是事实不是?于是只好接过来自己喝,他看着我喝药的样子道:“你也非礼过我,没什么的。”
    结果,整碗药都洒在了被褥上。
    伤口愈合后,我被允许下床走路,这时候太后的丧事已经昭告了天下。我听流云说,越封将这位妇人葬在了帝妃陵中,并未追封谥号。原本以为这是越封对她这些年的怨念所致,后来才晓得原是先皇驾崩前就有遗诏,封死陵墓,一人独葬。或许舅舅宁愿一个人走在地府,也不愿意还要提防着枕边人吧,活着的时候这么累了,死了自然要洒脱一些。
    大雪在我下床走动的那天突然停了,这是连绵了近两个多月的大雪。日光洒满了整个大明宫,给这个压抑了许久的宫殿带来了暖和的生机。
    师父罕见地没有避嫌地在我的未央宫落了脚,偶尔我晚上想出来附庸风雅一把,无一例外都会被捉回去训斥一顿,灰溜溜回床睡觉。
    午后他会允许我在院子里坐一会儿,那时候他会抚抚琴、喝喝茶、舞舞剑,而我只会坐在一边乖乖地—嗑瓜子。
    若不是常常见到越封,我会觉得这一切就像是回到了从前。自从韩洛在未央宫歇脚以后,越封就撤了许多守卫,用他的话是宫中节省开支,而且这未央宫有韩洛一人还不够吗?
    所以我们的未央宫基本没有人来打扰。
    只是与萱谷不同的是,彼此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变了感觉。我不敢像从前那样光明正大地同他撒娇,觉得有些怯怯的,看见他同我眼神对视的时候,立马躲开,呈痴呆状望天。
    好几次之后,他终于忍不住放下桐木琴,走到我面前道:“小十三,你不舒服吗?”
    我使劲甩甩头,接着又看着远方发呆。
    他顺着我的眼光看过去,只有碧色蓝天映着宫墙,他抬手摸了摸我的脑袋道:“你想不想去抱月楼听书?我听说庄先生又出了个好听的段子。”
    我突然才发现虽然我几次在抱月楼遇到过师父,却从未与他一起听过书,我也没有与他逛过长安城,还有好多快乐的事情,我想与他共享,却发现机会难有。这时候我却摇了摇头,与其再用师徒的身份去做这些事情让我陷得更深,不如就此收手,安分地做个好徒弟。
    “你去吧,师父,我……我不想去。”
    师父明显较为吃惊,刚要说话,越封便大摇大摆地晃了进来,他身后罕有的跟着流云,两人像是商量好了什么似的,流云的步伐中有些局促。
    “二位好久不见,今日遇见真是缘分,不如多闲话几句……”越封故意笑着说道。
    我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道:“昨儿才见过,你这是想怎么着?”
    越封挠了挠后脑勺呵呵笑了两声:“今儿抱月楼开讲一个新段子,我命人去包个厢房,请二位上座,咱们……”
    “越封,你想作甚?借钱?”我绕着他走了一圈,发现今天他越发怪异了起来。
    越封嫌弃地看了我一眼:“怎么跟皇兄说话呢?这是为了帮你冲喜,考虑到我们四人好久不聚……”
    “以前也未曾聚过。”一边的师父冷冷地搭了一句话,将越封呛得半死。
    流云上前一步,啪的一声跪在了师父面前,叩首道:“恩人!”又转了个方向对我叩首道,“姑娘……不,长安公主……”
    越封立马想搀扶她起来道:“你……你行此大礼太……太隆重了,会吓到他们,你跟我好,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也不是……”说到这里顿了顿,好像舌头闪着了一般。
    我与师父对视一眼,明白了他们两人来的目的,却故意不接话,想看看他们的后续。
    流云绕开了越封的手,对师父又拜了拜:“恩人、姑娘,流云恐怕不能再跟随你们了,心中有愧。”言辞恳切,十分真诚。
    越封见自己拦不住她的行礼,又听她说得这样低声下气,估计气不打一处来,歪了歪头道:“哎,有什么愧疚?!”
    我走上前扶起流云,欣慰地看着她,这个在我看来刻板守礼的流云竟然眼光中多有羞涩。我拍了拍她的手背道:“好好,今后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还可以管着他,真是……天作之合。”
    越封果然自动忽视了之前的话,最后四个字蹦出来的时候,他几乎是跳到了我们面前道:“没错,长安这话说得好,说得好啊!”
    “我……我还有一事放不下……”流云看了看我和师父,走到了师父面前道,“恩人,流云自遇见你才有了不一样的人生,心中的感激没法用几句话就能表达出来。自从被姑娘设计救出来,我便想了个通透,既然喜欢便不需要回避。姑娘在床榻上昏迷的那几日,口口声声叫的都是恩人的名字……流云唯有希望恩人和姑娘在此劫难后,有情人终成眷属,白头偕老……”
    我轻轻咳了一声道:“流云,那个什么,越封他喜欢听抱月楼的段子,你便陪他去听一听,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