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封听我这样说,舒了一口气,似乎原本很担心我不大能理解他的那句话,听我能如此分析,流露出欣慰之色,继续说道:“一直以来我和她都维持着各自的本分,只要彼此不给对方难看,该做的场面总也维持得过去。她安分的那几年,是你呱呱坠地还是孩儿的时候,随着你的长大,她越发害怕起来。暗中勾结朝臣,买官卖官,培养自己的势力,这些事她一件没有落下,而且这几年动作越发大了起来,嚣张至极。
    我也算弄清楚了,她这样做,无非是越来越害怕,做了亏心事,权位再高的人,也有害怕的时候。她也许一直在担心着防备着长大的你来找她寻仇吧。可就算是夜不能寐,我料想她也不会在宫廷中对你下手,她极其爱惜太后的宝座,就像鸟儿爱惜自己的羽毛。所以镇国塔的行刺,韩洛早就预料到了。
    若你继续留在谷中,说不定哪天她能派杀手过去,韩洛一个人总不能时时刻刻守着你,所以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你在未央宫,她虽然焦虑痛恨,也不敢对你有什么明目张胆的伤害。”
    越封的解释,让我一下子明白了很多事情,果然说书先生口中的故事只能作为茶余饭后的段子,这位极少出现在说书先生故事中的人物,却是这段历史中最不能忽视人物。只是我心中的疑惑更多了,但是比起其他疑惑,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却一直寻不着答案。
    “越封,我出谷的时候,师父对我说,出谷是要嫁人的,你可知道我要嫁给什么人?”
    越封听我这话,旋即哈哈大笑了起来,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哦?他真这么说?”见我点头,“那你就要问他自己了。”说罢又笑出了声,然后自言自语道,“其实我一早就应该看出他的心思的,真是失误失误。”
    我见他明明晓得答案却不愿意告诉我,还自己这样得意,十分不爽,于是踩了他一脚,想这个问题也许知不知道答案都已经无所谓了,因为我要嫁的人只有楚辛一个了。
    马车却停在了宫门前不远处,越封盘腿而坐,闭目养神,不再与我说话。我挑起布帘往外头看了看,远处的宫门似乎有不少士兵在来回走动,不过天寒地冻,我手指头很快就冻僵了,也就缩了回来。
    “这场雪下了快一个月了,要停了吧。”越封像是自言自语,但碍于这车内只有我和他二人,出于礼貌我还是应了一声。这一声似乎让他从自己的世界里醒了过来一般,睁开眼睛看了看我道:“应该是要停了。”
    话音刚落,车外便有一个将士的声音道:“皇上,事成。”
    越封轻轻哼了一声道:“好,众将士辛苦了,定当重赏。”
    那人谢恩后并未退下,似乎有些难言之隐。越封探出车外,两人低声言语了几句,但听不大真切。很快越封又坐了回来,面露笑意地对我说道:“韩洛也有按捺不住的时候。”
    我本能的反应便是透过他留的那丝缝隙往外看去,见着马背上的人负剑而来,越封冲我笑笑便下了车去。车内被门帘子挡得严严实实的,只听马蹄声渐近,光线一下子随着帘子的掀开洒了进来,我还没有理顺是怎么一回事情,便见师父已经到了眼前。
    他的身上有扑面而来的萱草香,眉毛上还有未化掉的雪花。他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仿佛是许久不见一样,看了几遍之后便听见他松了一口气,然后倾身向前,犹豫了一会儿,将我拥进怀中,很轻很柔,像是抱着一件极易碎的瓷器。我刚刚想借此机会与他靠得更紧密些,师父却拍了拍我的后背,将我松了开来道:“没事就好。”
    我与师父一同从车上下来,背着马车的越封转过身来,对着师父拱手便要跪下,师父一把将他托住:“世上已没有值得你跪之人,你这双膝,不要为我破例。”
    越封直起身,感激地看了韩洛一眼道:“大恩不言谢。”
    韩洛却摇摇头,不再多言。
    越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我的军队原本只是保家卫国,不曾想过用来对付自己人。”语气中有诸多无奈。
    韩洛一下子便能听出他的心事,轻轻道:“自己人是与你一心的人,有异心者皆不算是自己人,保家卫国是为了保护与自己一心的人。”
    越封愣了愣,随即笑了起来,说道正是正是,心情一下子开朗起来,便道:“刚刚那样的韩洛可是我从未见过的,你疾色匆匆而来,若不是先有人与我报信,我还以为事情败露了呢。”
    韩洛脸色有些微变,瞪了一眼看他笑话的我,右手轻轻握拳放在鼻下咳嗽了一声道:“我去未央宫时,看见流云晕倒在地,不知道现在如何了……”
    越封神色大变,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雪地中央看了看,然后将目光停留在不远处韩洛先前的马上,随即奔了过去,在我的笑声中策马而去。
    这雪地上茫茫一片,只剩下我和韩洛一前一后地走着,他的步子有些慢,像是在等我,然后我走上前去,轻轻抓住了他的手,他本能地便想缩回去,我却用力抓住道:“就一会儿,最后一次。”他顿了顿,终究没有抽回去。然后他就牵着我,走在去往宫门路上。我希望这条路一直就这样长长长下去,长到我们谁也走不出来,长到我不需要嫁人和亲,长到我永远是他的小徒弟。
    未央宫门口,他开口道:“到了。”
    我点点,很乖很诚信地松开了手,最后一次我不想让他不开心:“那我进去了?”师父笔直地站着,似乎没有听见我说话一般,我向来习惯他的这种反应,以为他是应允,一低头便转身要走进去。
    “你不送我出宫门吗?”他的声音依旧是冷冷的,然后有些责怪道,“真是不懂礼数。”
    眼泪竟然如此不争气地流了出来,有些暖暖的,又有些酸酸的。转过来的时候狠狠擦了干净,笑得有些哽咽道:“那本宫送送你便是。”
    他走在前头,我走在他后头,想牵他的手,胆怯。
    “你父母当年都不曾叛国,你父亲战死沙场,你母亲徇情,是一对伉俪。”师父的声音里没有起伏,仿佛在说一件人所共知的事情,“太后……”他顿了顿,好像在找一个恰当的措辞,“谋反未遂,已被打入冷宫。”
    我眼前一亮,那她之前说的那些威胁我的条件不就是作废了?
    “那我娘亲的牌位什么时候放入苏家?什么时候为她正名昭告天下?那我是不是……”
    “太后被圈禁在冷宫,也不会掀起什么动作了。”师父停了脚步,等我走到他旁边,缓缓道,“后天便是你的大婚之日了。”
    我咽下了那句“我是不是可以不嫁给楚辛”的话,看着他点点头。
    “你也要当新郎官了不是?”我笑得很战抖,原本想笑出花枝乱颤的效果,却笑得自己噎着了,于是只好拍拍胸口平复心绪。
    “你不用担心我。”他的声音依旧听不出情绪。
    原本还想伪装一下情绪,怎么也是离别之际,听他这样一说,心中一刺:“我怎么就担心你了呢?你从哪里听出我担心你了呢?我这是在祝福你。祝福你!新郎官!”
    师父微微皱眉:“哦,谢谢。”
    我噎在风中,见他转身要走,想这话现在不说,以后肯定没有机会了:“韩……韩洛,你……你给本宫……宫站住!”
    他果然站住了,噎着一般回头来看我,眼神中充满了不可思议,转瞬又变成了一丝戏谑的神情。
    我扯了扯嘴角,心想当上了公主的我果然不一样了,怪不得人人都想当公主。原本气势十足此刻却十分心虚:“如果你要娶的是公主,为什么你不娶我呢?我现在也是公主了。”
    他的嘴角浮起难有的微笑,然后摇了摇头。
    “你当真这么不喜欢我,没有对我动过一丝念头?从未想过娶我为妻?”
    他在我的哽咽声中,又摇了摇头。
    我低下头,笑了笑。浑浑噩噩这些年,命数这种东西终究是改变不了的,和亲之事早已昭告天下,如果这时候改变恐怕会又生动荡。越封与那老妇人之间的内斗损伤不少,短期内再对付楚国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我轻轻摇了摇头,看了看师父:“我不会让你为难的,师父,我会乖乖地嫁过去。”说罢低下头,看着沾满雪的脚尖,嘀咕道,“师父……”
    “小十三,没有人想让你嫁过去。”他走到我的面前,揉了揉我的头顶,“抬起头来,看着为师,你是公主,要有公主的气质。”他的声音里面似乎有那么一丝不舍。
    “哦。”我扯了扯嘴唇。
    师父从怀中摸出了一粒药丸递到我眼前:“别再垂头丧气了,这个,拿着。”
    我退了一步,惊恐地抬起头看着他:“师父,为了家国百姓,我都答应嫁了。难道要我嫁过去就服毒自杀,保全国体?”
    师父扶额,抽了抽嘴角,叹了口气:“吃不死你的。”
    我接过他的药丸闻了闻:“七日迷?”这是师父曾经和我说过的一味药,我之所以对它记忆深刻,恰恰是因为它经常出现在话本里面,用途是为了成全千金小姐与穷书生之间的浪漫凄美爱情。
    我激动地接过来,就要往嘴里放,师父抓住我的手腕,颇为无奈道:“又不是糖,怎么拿着就往嘴里放?”
    想想也是,我问:“那什么时候吃?”
    师父摸了摸我的头顶,用力揉了揉道:“后天一早,我会一直护送你到长安城外,到时候将你送到他们前来迎接的车上。你和楚辛说过话见过面后,找机会服下。七日之后,自然会醒来。”
    听到这里我真是无比欢喜起来:“你……不不,师父,那我醒来会见着谁,会不会楚辛趁着我死了把我烧了?”
    师父抖了抖嘴角道:“不会,只听说楚国人是要把人的尸体丢在山崖上让飞鹰啄食的。”
    我的脑海中劈过一道闪电,退后了两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结果他瞥了我一眼,往门口走去,冷冷道:“就此别过吧,小十三,你自求多福。”等我咽下眼泪想要追出去的时候,他已经消失在一片白茫茫中。我颓废地靠在石灯笼上,想着等着我的将是何等凶险。知道真相的我,眼泪再次掉下来。
    这一晚注定无眠,于是找到了流云,让她和我说说白天我不在宫中时宫中发生的那件大事。我表示很遗憾,对于这样的大事却偏偏发生在我不在的时候。
    长乐宫中如今是戒备森严,似乎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道理大家都懂。流云的角度一向比较客观和冷漠,深得我喜欢。
    那妇人和曾太尉原本是青梅竹马,阴错阳差之下,一个是万人之上的华夏女主人,一个是高官厚禄的国之栋梁。他们却没有应了那句“从此萧郎是路人”,关系反而似乎比宫外更加密切起来,密切到曾太尉娶亲也是由当时还是皇后的妇人向皇帝推荐的女子。这些年来,曾太尉不曾纳妾,家中子嗣唯有那半夏一人。朝中同僚都暗地里笑话曾太尉惧内,官僚的夫人们却将此传为美谈,纷纷以“你看人家曾太尉”为开头来教育家中的夫君。很多时候,曾太尉颇被同僚们排挤不是没有原因的。
    在我看来明里的确是惧内,暗里惧的可是这安排她婚事的女子。况且他身边的女子究竟是做着他的夫人还是做着宫内这位主子的眼线,曾太尉心中一定跟着明镜儿似的。世人常说被情爱冲昏头脑的女人,可当一个男人爱一个女子爱得发疯,那将是怎样的一种执念,看着曾太尉一生如一日,便就晓得了。
    事发的那日曾太尉来过长乐宫,据说太后曾让他在雪中等了两个时辰也未传见,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