么打算的?听江蓉的意思,他们家应该是默认了。那你呢?”
    舒姝喝了口水道:“我什么?”
    罗琳叹了口气道:“哎,别看你从小不争什么,其实骨子倔得很。我知道,我知道,你其实像你爸爸……”
    舒姝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良久的沉默后,她道:“小姨,我见过他了,他得了胃癌,活不了多久了……”
    罗琳没有接话,站起来转身去了洗手间,起身时不小心摔了个杯子,周围的人忙笑道:“落地生花!落地生花!”但舒姝觉得罗琳应该是哭了,因为她回来的时候眼圈是红的。
    舒姝知道,罗琳年轻时是个美人,情窦初开的时候爱上自己的导师叶墨,可是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因为叶墨在她怀胎五个月的时候另娶他人,只因为那个女人为他生了个儿子,那便是叶晟。然后,叶墨给了罗琳一笔钱,让罗琳把孩子打掉,那时孩子已经快六个月大了,医生说打掉孩子会很危险,罗琳瞒着叶墨偷偷将孩子生了下来,也许是因为不舍,也许是想做最后一搏,那个孩子就是她,舒姝。舒姝有一双细长上挑的眼睛,特别像罗琳,但她眼神却特别像叶墨。每次看见这双像自己又不像自己的眼睛,罗琳的恨从此转移到了舒姝身上,她还年轻,不愿做未婚妈妈,便将舒姝给了自己的亲姐姐抚养,后来姐姐出车祸去了,她又将舒姝交给自己的妈妈抚养,再后来连妈妈也去了,罗琳只得将舒姝接到身边,接到唐家。但罗琳也无法像正常的母亲那样,给予舒姝应有的母爱,可能是为了弥补心中的遗憾,她在唐珏身上倾注了自己所有的爱。可是,当罗琳在婚姻中失利,唐珏却选择了富裕的唐业。
    罗琳对舒姝说:“我对小珏的爱是一种溺爱,我知道这样不好,但我停不下来。看着她越来越蛮横,我开始担心自己是不是毁了她,可是做父母的,有时候很难面对自己的过错。”
    舒姝不知道说什么,因为她压根不知道溺爱是个什么东西,所以当罗琳乞求她原谅的时候,她仍然只有笑。
    这六年,罗琳一直在加拿大。
    罗琳回忆自己这一生,有过绚丽,也有失意,她不是个善良的女人,无论是跟着叶墨还是跟着唐业,她的目的性都非常强。她不会刻意与人为恶,面对那些为难她的人,她绝对会以牙还牙。唯独舒姝,她知道自己对不起这孩子,每每想到她,心里就会发酸。罗琳发现自己也是个常人,善与恶,自私与无私,其实没有分明的界限,可是人心中有良知,那是道德之外,心灵的谴责。
    在加拿大道的时候,罗琳定期会给舒姝打电话,但舒姝总是冷冰冰的。她汇给舒姝的钱,舒姝原封不动又退了回来。舒姝仍叫她,小姨。从不说恨,也不说不恨。
    渐渐的,舒姝从每隔三天一次的探望,变成了每天都去探望一次叶墨。
    叶墨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咳血越来越严重,昏迷时间也越来越长,即便是醒着,也认不得人。舒姝知道这是死亡前夕的预兆。
    叶晟问医生病人还有多少时间?医生说不到一个月。
    不到一个月……
    舒姝想,一个月的时间该如何衡量?是一只沙漏里流淌的时间?一炷香燃完的时间?一盏清茶从热到冷的时间?还是钟表秒钟滴答滴答走完的时间?可是,不管怎么衡量,时光总是匆匆,从不停留,一个月不过眨眼。
    叶晟对舒姝说:“我知道这个时候说这话不太适合。刚开始我说喜欢你,确实是因为想着我父亲的病,我想让他走时开心。可是人总是有私心和欲望的,舒姝,其实你为什么不给我一个机会呢?我不在乎你的过去,那只会让我更加心疼你。”
    “不不,你不能喜欢我的……我……”
    “为什么不能,因为顾亦城?”
    她摇摇头道:“这和他没关系,是我自己的问题。”
    “舒姝,你不觉得给别人机会也是给自己机会吗?你在感情上受过伤害,难道一辈子都不碰感情?如果你是忘不了顾亦城,你可以回到他身边去,我想他一定也很愿意。既然你不准备回到他身边,为什么不能给我一个机会?”
    “叶晟,我和叶家非亲非故,却这样尽心尽力地守在病榻前,你不觉得奇怪吗?你难道没有怀疑过我有没有目睹或私心吗?”
    叶晟沉默了一下道:“说没有怀疑是骗人的,但我真想不到你有什么动机或目的。所以我想,你就是个天使,我父亲喜欢你,也因为你是个天使。”
    舒姝摇摇头:“我不是天使,这世上没有天使,我是真的有私心和目的。”
    “是什么?”
    “叶晟,我第一次听见你的声音,其实是在六年前。你应该知道我是个孤儿,我母亲虽然把我带到身边,却从没让我叫过她一生妈妈,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我,没有见过父亲。我不知道父亲长什么样子,但我总是期待他有一天能来找我,我能叫他一声爸爸。可是我等了太久都等不到,最后只能放弃了。就在我放弃的时候,我又忽然知道我父亲是谁,于是我决定打电话给他,然后我听见了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他说,我父亲出去了,请问你是?当时我说,我等会儿再打过来吧。但我没有再打过去,因为我不知道自己的出现会不会给其他人带来困扰或者被误认为乱认父亲的神经病,因为六年前叶墨身居要职,因为他从来不知道我的存在。
    “我……我,不太明白……”他看着她半晌,最后只说出这句话。
    “叶晟,我和你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妹。”
    这个秘密,舒姝一直都藏在心底,她没有打算说出来,因为叶墨并不知道她这个女儿的存在。舒姝想,自己就这样陪在他身边走完最后一段路吧,何必让一个老人在人生的最后一段,平添伤感、内疚或者遗憾呢?可是叶晟的出现却脱离了她的计划,他对她产生了感情,这样的朝夕相处,她是清醒的,他却不是。
    舒姝想,也许她应该把这个藏在心底六年的秘密说出来,因为当老人对她笑,她真的很想扑过去叫一声爸爸。
    舒姝还想,一个月,四周,三十天能干些什么?而她能叫眼前这位老人一声“爸爸”的时间也不过一个月。
    病房里,舒姝将发簪递给老人,她道:“你还记得吗?你在a大任教时,曾经教过一个叫罗琳的女学生。你们曾经相爱,有过海誓山盟。然后她背着你偷偷生下了我,以为可以母凭子贵,只可惜我是个女孩,她未能如愿。”
    老人没有去接发簪,只是望着她,目光呆滞。
    舒姝知道,他病成这样,早已神志不清。她说什么他其实听不见,即便听见了也听不懂。
    一个月后,老人溘然长逝。他走的很安详,他走时,所有人都手忙脚乱,但老人只是静静地躺着,嘴角挂着笑,似乎在酣睡中正做着好梦。
    他闭着眼睛前对舒姝道:“孩子,你像我……我第一眼看见你就有这种感觉,我想这些年你一定吃了很多苦,补不起,叫我一声爸爸吧……”
    舒姝捏着她仍旧温暖的手,泪滴在他的手背上:“爸爸……”
    生命仪延长,放缓,最后终归于一条直线。
    面对死亡,面对她不过叫了一声“爸爸”的男人,舒姝忽然发现,她的生命其实还有不能承受的东西,那就是生离死别。所以当叶晟扶住她,她双手紧紧抓住他的外套领口,忽然像孩子一样哭了起来。叶晟拍着她的背道:“哭吧,难过就哭吧……连我那份一起哭吧……”然后紧紧抱住了她。
    叶晟的葬礼很隆重,由叶晟一手操办。
    舒姝只安静地在别人的指挥着下跪,洒香油,燃香,灵堂里的佛经诵读声让她有点头昏。然后,她将早已准备好的寿衣为叶墨一件件穿上,当她为叶墨穿完最后一件寿衣,只觉眼前一黑,随后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她闻到了淡淡的烟草味,意识自遥远处一点点拉回,回来得很慢,很慢。睁开眼的瞬间,舒姝朝顾亦城笑道:“你看,他穿得暖暖的走了。”
    叶墨至死,罗琳没有去看过他,可是却参加了他的葬礼。
    舒姝问罗琳:“如今人去了,你能原谅了吗?”
    罗琳道:“都这把年纪了,头发也白了一半,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原谅的。孩子,过错是暂时的遗憾,而错过则是永远的遗憾,不要害怕过错而错过。给别人机会也是给自己机会,一个男人这样守着你,这世间又有几人呢?”
    舒姝没接话,朝顾亦城站的方向望了过去,恰好这时他也望了过来,舒姝朝他笑了笑,转头对罗琳说:“命运真是个奇怪的东西。”
    葬礼过后,舒姝回了机械厂,她的生活还是那么简单,浇花、喂狗、上学、教课。
    叶晟经常来看她,小娜经常约她去逛街,就连唐珏也是不是给她打电话。
    那之后,顾亦城却没有再出现,但舒姝经常觉得他就在自己身后,她出现的地方总能看见他的车,她回头,却找不到她的影子。舒姝想,这人的偷窥水平可真是更上一层楼了!
    五月的天微凉,这天,舒姝凌晨醒来,推开窗户,只见东边的旭日躲在云后,西边天仍然挂着半轮明月,几点疏星,散在那里。她深吸一口气,发现顾亦城的车停在楼下,他靠在车门上刚点燃一支烟,望着天边,目光深深,像夜里的无边无垠江面。
    舒姝托着腮,趴窗户上望着他,而他仰望着星空。舒姝想,原来偷窥是这样的感觉。舒姝还想,这样像不像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舒姝走过去时,他叼着烟被呛了一口,直咳嗽。
    舒姝说:“顾亦城,你的肺一定是黑的!”
    他一如既往地反击道:“心不黑就行!”
    他们沿着江边的阶梯走了一回,远岸的灯火在细浪中翻滚。
    顾亦城数出来的结果仍然是一百级,舒姝仍是九十九级。
    站在银杏树下,舒姝忽然道:“你还记得去年,在香格里拉酒店遇见我的情形吗?”
    “哈,我就知道那天你看见我了。”他道,“现在回想起来,你原来是想去找叶叔叔。”
    “小时候小姨不疼我,只疼唐珏,我也嫉妒过的。可我不敢去争,因为我知道那是在唐家,我要在那个家里生存下去,只能低头。我不止一次幻想过爸爸是什么样子,都说爸爸疼女儿,女儿是爸爸的前世小情人。每次我在唐家受了委屈,我就跟自己说,等爸爸来找我就好了,可是二十多年了……”
    她柔柔的声音像是说着梦话,眼里有层薄雾。
    顾亦城从小被宠上了天,家里的亲戚对他哪个不疼哪个不爱?他不怎么安慰舒姝,只是轻轻扳过她的身子,让她面向自己,拭去她腮边的泪道:“舒姝,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女儿,我一定宠上了天,真的真的,她就是骑我头上拉屎拉尿我都认……”
    舒姝笑了下,吸吸鼻子,她道:“我有点累。”
    顾亦城很大方地将肩膀借了出去,她靠在他怀里数着星星,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
    舒姝又做梦了,梦里,她站在银杏树下,一架模拟飞机围着她转悠,最后落在了她的脚边,机翼上刻着两个字母“ss”,她弯腰捡起飞机,才发现机身下绑着枚戒指。
    她回头,顾亦城站在树下,伸手道:“舒姝,过来。”
    这么多年了,她每次梦见顾亦城都会伴随着孩子的噩梦,可是这一次舒姝没有再做噩梦。她又梦见了圆满,像多年前他离开时一样。
    当晨曦照在他们的头上,舒姝便醒了,抬眼望去,阳光把一圈一圈浮动的光影从叶与叶之间洒了下来,太阳已完全升了起来,半轮明月早已不见,两人身上被笼上一层金色的流光。
    原来,天已经凉了。
    舒姝感觉自己的眼泪无声地落了下来,四周的景色变得模糊,但顾亦城的气息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舒姝以为他会吻自己,然而他的唇落下来,只是小心翼翼地印在了她的眼角。
    顾亦城说他喜欢舒姝的眼睛,因为舒姝的眼睛像极了一轮弯月,他喜欢舒姝的长发,因为舒姝的长发又顺又软。他就这样吻着她的眼,抚过她的发,与她并坐在银杏树下。
    顾亦城问舒姝:“你说今年这树会结果吗?”顿了下,接下来的话,他开始变得有些结巴,憋着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那个,那个,我交给你保管的东西……你想好怎么处理了吗?”
    舒姝“嘘”了一声,抬头望着银杏树不说话。
    顾亦城急道:“嘘是什么意思,你在发什么呆呢?”
    舒姝仍然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