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砰”的一声关了车门。汽车发动起来,缓缓驶上大街。而阿南呆站在医院门前,手里还拎着沉重的网兜。眼看汽车越开越远,阿南忽然打了冷战,随即拼命追了上去,一边追一边又撕心裂肺的大喊:“疯子,疯子!连你也不要我了吗?”
    喊着喊着,他哭起来。手里的网兜随着他的步伐叮当直响,是一套搪瓷茶缸撞击出声,茶缸里还装着半个苹果,是叶雪山上午没有吃完的。
    顾雄飞回到家中,把叶雪山抱到了楼前阴凉处的躺椅上。他记得自己走时,叶雪山身上还打着石膏,如今石膏全拆掉了,可见骨折之处已经愈合。围着叶雪山走了一圈,他摘下头上的军帽,弯腰扣到了对方的头上。
    “唉……”他微笑着叹息一声,蹲在了叶雪山的身边。一拍对方的大腿,他开口说道:“你大哥我从今天开始,卸甲归田啦!”
    伸手又一拍叶雪山的脑袋,他继续笑道:“往后是没机会再戴军帽了,你原来不是喜欢吗?正好送给你。”
    然后他一歪身坐在了水泥地上,很舒适的盘起了腿。抬手挠了挠粗硬的短头发,他歪着脑袋对叶雪山笑:“丢了个参谋长,丢了个小媳妇,还把老伯父给得罪透了。”
    叶雪山的眉眼陷进了阴影里,可是很执着的歪着脑袋去看顾雄飞。顾雄飞迎着他的目光拼命微笑,笑的脸都僵了,正是快要支持不住之时,叶雪山忽然也笑了。
    那是个大大的笑容,露出了一排很好看的白牙,还显出了两个深深的梨涡。两边嘴角一起向上翘到极致,他笑得没心没肺,笑得不能再笑。顾雄飞第一感觉是惊讶,随即伸手一掀帽檐,结果就见叶雪山的两只眼睛也眯成了月牙,原来不是在做鬼脸,是真的笑。
    于是顾雄飞不由自主的又笑了,一边笑一边问:“高兴了?”
    叶雪山吸了一口气,是要说话的样子,可是对着顾雄飞张了张嘴,他最后只“啊”了一声。
    顾雄飞欠身为他戴正了军帽,又想阿南形容的真是准确,和后来医生对他讲的意思一模一样。对于叶雪山来讲,先前的人生全成了上辈子的事情,他比旁人多喝了一碗孟婆汤,从今往后,要从头开始再活一遍了。
    多好啊,顾雄飞想,他上辈子所希求的,所缺少的,这辈子自己全补给他。握住叶雪山的一只手,他开口问道:“猴子,我是谁?”
    叶雪山慢慢的收敛笑容,不言不动。
    顾雄飞低头吻了他的手背,然后一字一句的说道:“我是大哥。”
    然后他盯着叶雪山的眼睛,继续说道:“大哥爱你。”
    叶雪山显然是根本没听懂,不过又笑了,笑得阳光灿烂的,快要高兴死了。和失忆前一样,他第一眼看到顾雄飞,就满心都是喜欢。
    与此同时,阿南徒步走到了顾宅门前。
    阿南没能进了顾宅的大门,想要再看叶雪山一眼,顾雄飞站在他的面前,也不允许。
    阿南本来是个怯懦的孩子,可是在下跪都无效之后,他把手里的网兜狠狠抡向了顾雄飞:“凭什么?凭什么?原来你不去救他,现在却跟我抢?我能养他,也能伺候他!他是我的!”
    顾雄飞挨了一下打击,随即很冷静的答道:“我只是不想让他再受往事的刺激。”
    阿南知道自己不是顾雄飞的对手,恶狠狠的瞪着对方,他把网兜用力掼向地上,然后咬牙切齿的一指顾雄飞:“好,你等着!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话没说完,然而一切尽在不言中,阿南往地上啐了一口,扭头就走。顾雄飞满不在乎的一耸肩膀,转身也进了大门。
    慢慢走回楼前,他看到叶雪山还瘫在躺椅上。一个脑袋脱力似的向后仰去,军帽已经滑落在地。
    他弯腰捡起军帽,拍了拍灰。一手托起叶雪山的后脑勺,他本想为对方重新戴好军帽,可是就在低下头的一瞬间,他正好看到了叶雪山的眼睛。
    动作停顿下来,他开始专心致志的和对方对视。叶雪山的眼中渐渐有了他的影子,忽然一翘嘴角,叶雪山又给了他一个淋漓尽致的笑容。
    顾雄飞从不曾在叶雪山的脸上看过这么纯粹的笑,叶雪山什么都没有了,连记忆都没有了,如今就只剩下了婴儿般的本性。
    顾雄飞看他看出了神。末了伸手一揉他的乱发,顾雄飞说道:“笑什么笑,叫大哥!”
    叶雪山不叫,因为叫不出,不会叫。他是直到半个月后,才开始从嘴里往外蹦出片言只语的。
    111、大哥的一天
    凌晨时分,顾雄飞骑着一条薄薄的毯子,侧身躺在床边呼呼大睡。两扇窗子随着雨后凉风开开合合,啪啪嗒嗒的吵醒了叶雪山。
    叶雪山夜里就醒过一次了,是被冻醒的。顾雄飞很执着的要和他同床共枕,并且合盖一条很大的毯子;然而每到夜里,毯子就必定会被顾雄飞抢走。叶雪山先还莫名其妙,后来发现毯子是被顾雄飞搂到了怀里,就想去拉扯一角御寒;可是顾雄飞睡得如同碉堡一般,雷都打不动,何况他有气无力的小小推搡。
    凌晨醒过来的叶雪山歪过脑袋,看这外面屋檐下淅淅沥沥的水滴。他心里空空荡荡的很宁静,无所欲也无所求。积雨滴滴答答的流成了水晶珠串,天光微明,两只喜鹊喳喳叫着掠过窗外树梢,背景是浓绿的枝叶和淡青的天空。叶雪山眨巴着眼睛,感觉外面的风景很美丽,心里就快乐起来了。
    抬手握成拳头,他轻飘飘的去捶顾雄飞的后背,同时口中发出含糊声音:“哥,哥,大哥。”
    大哥用一串小呼噜做了回应。
    叶雪山停了片刻,又去敲他:“哥,哥,大哥。”
    大哥睡得正酣,受了搅扰,就不耐烦了,从鼻子里向外“嗡”的哼了一声。
    叶雪山自己翻身慢慢爬到床边,然后挣扎着坐了起来。两只脚伸下去踩上地板,他没想到要穿拖鞋,打着赤脚就站了起来。两条腿都受过伤筋动骨的重伤,如今一动便疼。叶雪山向前走了几步,随即“咕咚”一声,跌坐在了地上。
    这一声仍然没有唤醒顾雄飞。叶雪山刚才还满心欢喜,现在膝盖脚踝一起作痛,立刻就欢喜不起来了。眼泪当场在眼眶里打上了圈,他像个婴儿似的,第一反应就是大哭;不过此刻他既想大哭,又想撒尿;不知所措的坐在地上,眼中泪水便在他短暂的茫然中干涸了。
    既然已经哭不出来,叶雪山就四脚着地的成了走兽,很艰难的继续爬去撒尿了。
    日上三竿之时,顾雄飞心满意足的醒了过来。翻身伸手一摸旁边,他摸了个空。
    猛然坐起身来,他眼睛还没睁开,先发出了一声大吼:“子凌!”
    然后甩开毯子伸腿下床,他睁开眼睛满屋里找了一圈,又弯腰掀开床单四角,向床底扫了一眼。
    顾雄飞是有经验的,既然房内没人,那他就直奔了卫生间。推门进去一瞧,他发现叶雪山东倒西歪的坐在抽水马桶上,正在打瞌睡。
    顾雄飞亲自为叶雪山洗漱,重手重脚的像是对待家贼。热毛巾罩在大巴掌上,他劈头盖脸的给叶雪山擦抹一通,差点蹭掉了叶雪山的鼻子。
    叶雪山没力气,逃不掉,只能把个脑袋左转右转,怎么转都逃不开对方的大手。最后他生气了,蹙着眉头垂下眼帘,一声不吭,一动不动。顾雄飞混不在意,毫不留情的又狠撸了他两只耳朵,差点把他的薄耳朵齐根撕下来。于是他从生气转为愤怒,一头撞向了顾雄飞的腰腹。顾雄飞猝不及防的挨了一下子,忍不住笑:“你个猴崽子,不识好歹!”
    顾雄飞发现叶雪山不记仇。
    撞人的时候还是面红耳赤,然而不过几分钟的工夫,他的怒火就彻底熄灭了。躺在床上盯着半开的浴室房门,他兴高采烈的大喊:“大哥!”
    顾雄飞正在冲冷水澡,这时就吹了一声尖锐的口哨。叶雪山什么都忘记了,从语言到行动,全是大号婴儿的水平。顾雄飞想自己看到了叶雪山的真面目——除去一切岁月迷障,最原始的、赤子的面目。
    水淋淋的扯过浴巾,顾雄飞正要将其围到腰间,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没什么必要。扔下浴巾走了出去,他赤条条的站在了床边。皮肤上的水珠反射了窗外阳光,亮晶晶的顺着肌肉条理流淌向下。伸手扶着叶雪山跪坐起来,他弯腰去看对方的眼睛。
    叶雪山这一阵子,不知怎的,显得特别年少。他的眉目只剩下了一个英气勃勃的模子,一双眼睛清炯炯的黑白分明,里面盛着一个幼稚的灵魂。顾雄飞定定的凝视着他,似乎是要把自己印在他的眼中;然而双方对视的久了,叶雪山的目光开始游移。
    叶雪山对于周遭的一切都很好奇。他看惯了顾雄飞的眼睛,现在就要另找新鲜。抬手搭上对方的肩膀,他软绵绵的来回抚摸了几下,然后一歪脑袋,自己笑了。
    顾雄飞问他:“笑什么?”
    叶雪山的舌头还有点硬,不清不楚的答道:“大哥。”
    顾雄飞探头在他脸上亲了一下:“看见大哥,就高兴了,对不对?”
    叶雪山说的不好,可是能听明白。仰脸看着顾雄飞,他傻里傻气的答出一个字:“对!”
    顾雄飞亲自喂叶雪山吃早饭。早饭是瘦肉粥,顾雄飞舀起一勺就往叶雪山嘴里捅,叶雪山烫的惨叫一声,吓得顾雄飞手一哆嗦。随即端起粥碗自己喝了一口,他险些瞬间落泪,几乎以为自己是喝了岩浆。
    三分钟后,两人各自口中含了冰块。叶雪山肚里饿,嘴里疼,彻底笑不出来了。
    八月的季节,虽然夜雨清凉,但是白昼骄阳似火,还是热不可当。到了傍晚时分,顾雄飞为了将功补过,用轮椅把叶雪山推去了后宅。后面三姨娘住过的院子里立着秋千,是很值得玩上一玩的。
    不到半个小时,顾雄飞抱着满脸是血的叶雪山飞奔而回——他忘记叶雪山现在虚弱无力,是根本坐不住秋千的!
    幸好叶雪山摔得够早,否则凭着他的力量,三下两下就能把秋千推到最高,届时叶雪山若是飞出去,小命必定交待。
    叶雪山的额角磕到青石板路上,破了块指顶大的皮肉,养好之后恐怕又要留疤。顾雄飞不敢再带他出去乱跑了。安安静静的坐在房里床上,顾雄飞翻出几本少年时代的藏书,打算趁此机会捡捡学问。然而翻过几页之后,他的心思就又飘到叶雪山身上了。
    叶雪山的额头上贴了纱布,现在大概是不疼了,所以正枕着顾雄飞的小腿,自得其乐的摆弄手指头。顾雄飞欠身拉过对方一只手,端详一番之后,忽然找到了新工作。
    顾雄飞用了十分的小心,给叶雪山剪短了指甲,剪过之后还用小锉子磨了磨。沾沾自喜的退到床尾坐下,他又把叶雪山的两只脚丫扯到了大腿上。因为手指甲剪得不错,所以顾雄飞不由自主的得意起来。可正所谓乐极生悲,剪到最后关头之时,他漫不经心的“咔嚓”一剪子合下去,差点剪掉了叶雪山的小脚趾头。
    叶雪山疼的“嗷”一嗓子,一个鲤鱼打挺就蹦起来了。
    叶雪山一头一脚全挂了彩,背对着顾雄飞缩成一团。顾雄飞一天犯错无数,几乎有点傻眼。凑到叶雪山身边,他柔声唤道:“子凌?”
    叶雪山吓得一颤,越发深深的低下了头——他真是怕了大哥。
    顾雄飞长叹一声,第一次发现自己笨的出奇。
    入夜之后,顾雄飞的心情还是沉重,叶雪山却是又和他亲近起来了。
    他无心玩笑,沉着一张脸倚靠床头。叶雪山摇着轮椅转到床边,欠身探头看他:“大哥?”
    顾雄飞没理他,自顾自的继续想心事。而叶雪山费力的调动轮椅转头,来到靠墙的玻璃橱前。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他从橱柜上面的玻璃盘子里拿起一只小白梨,然后坐回轮椅,又慢慢的回到了床边。
    伸手把小白梨送到顾雄飞嘴边,叶雪山生硬的说道:“大哥,不生气。”
    顾雄飞惊讶的抬眼看他,没想到他还会过来安慰自己。而叶雪山见他不肯吃梨,就转而把梨送到他的手里,又在他的腿上轻轻拍了几下:“不生气。”
    顾雄飞攥着小白梨,忽然很想痛哭一场。他想自己怎么着都是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