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出来。她想了想,决定去地下车库等他。不管他什么时候出来,总是要去开车的。
车库里更加阴冷黑暗,乍一进去,扑朔迷离得像个偌大的迷宫。她根本不知道他把车停在了哪里,只是凭着直觉,随便找了个方向走过去。没走几步,她便听见纪暮衡熟悉的声音。
“我已经说过了,我接这个案子跟你并没有关系。”他的声音平静却冰凉,犹如一潭死水般毫无波澜。
“暮衡。我知道你不会承认。但是毕竟这次你打败的是我的竞争对手,不管怎么样,我也要谢谢你。”跟他说话的,是一个有些苍老的成熟男人的声音。
“现在你谢完了?我可以走了?”他似乎想走。
“你站住。”那个人低声喝他,“你跟我就这么没话说?你再怎么样,也要叫我一声爸爸。况且我并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
“是,陈总,你没有对不起我。我还有事,得先走了。”
空荡的地下车库里回响着他强忍耐心的声音,隔着远远的距离,秋晨也听得出他的心情很不好。她放轻脚步,沿着声音的方向往他那边走去。
他说完话以后,那边的两个人宜安静了一会儿,似乎正在无声地对峙。
秋晨已经绕到他们附近的一根柱子后面。纪暮衡面朝着她的方向,他的对面站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声音很浑厚:“暮衡,我知道子媚肯定跟你说过什么,但是你要知道,你是我的儿子,我绝对不会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情。”
纪暮衡冷哼一声。他撇开头的样子,像个十几岁的孩子,倔犟而脆弱。
他的爸爸走近一步,自嘲地低头笑了笑:“我这么说,你肯定不信。不然也不会说了这么多遍,你却连见我一面都不肯。”
纪暮衡没有回应,只是微侧了头,看着停车场墙壁上的指示牌。
“我先走了,你有空回去吃饭。你和你妈以前最爱吃的糖醋排骨,我还记得怎么做。”纪暮衡的爸爸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叹气,转身离去。
纪暮衡往前走了一步,似乎想开口叫他,却终究没有。
秋晨看着他有些茫然无措的表情,突然心底一疼。她依旧站在那根粗重高大的水泥柱后,似乎无法挪动脚步,下意识地又看了看正从自己面前不远处走过的老人。地下的光线很昏暗,她却一眼看出纪暮衡有着跟他一样挺直的鼻粱。而除此之外,他的面目,似乎还有些似曾相识。
秋晨的记忆力一向很好,特制是人脸,几乎是过目不忘。所以她只在记忆里翻找了那么一两秒,就意识到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纪暮衡的爸爸。
如果可以,她宁可自己从来没有好奇地搜索过关于天源的消息,从来没有对着这人的照片心绪万端地发过很长时间的呆。
这个世界到底是有多小?命运又到底是多么冷酷?
她伸手捂住脸,无法支撑自己地靠在水泥柱上,沿着冰凉的墙壁,整个人慢慢地滑了下去。
她远远地听见纪暮衡开了车门上车,关上车门,再发动车子离去的声音。他开着车从她背后擦身而过,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在安静到诡异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在这里,你等等我。她眼睁睁地看着他绝尘而去,动了动嘴唇,很想叫住他,却没能发出声音。
晚上的庆功宴,秋晨迟到了一会儿。她下午新买了一件大衣,是薄呢的,很明亮的粉红色,娇媚而鲜嫩。她很少穿这么亮的颜色,纪暮衡见到她时,眼睛也随之一亮。来吃饭的都是他事务所的同事,秋晨几乎都认识。他们尖叫着要点鲍鱼龙虾,好好宰纪暮衡一顿。
“我要吃糖醋排骨。”秋晨晃晃他的指尖说。
“好啊,还是你最好,知道给我省钱。”他笑着亲了亲她的脸颊,无比亲昵自然,惹得周围人一片嘘声。刚上了开胃菜,有人就开始过来敬纪暮衡酒,他很识相地说:“老大你少喝一点儿,意思意思就行。”纪暮衡笑着端起酒杯,送到唇边浅浅地喝了一口。
第二个人刚要上来,秋晨就抬头说:“等菜上来了我们再喝行不行?空肚子喝酒容易醉。”
一桌人立刻随声附和她。
“好好。”
“就是,我都快饿死了,先屹个半饱再说。”
“我们得留着肚子吃龙虾啊。”
纪暮衡伸手在桌子底下握住了秋晨的手,回头看她,眉眼间全是温柔。她笑着凑到他耳边说:“待会儿你少喝一点儿,我来把他们都放倒。”说着,她情不自禁地靠上他的肩头。包厢里的灯光太刺眼,她有些想流泪。
“你怎么了?不舒服?”他伸手搂着她的肩膀问,掌心的温度隔着薄薄的衣服传到她的身上。
“没有。”她软软糯糯地叫一声他的名字,“暮衡,我饿了。”说着,她低头伸手抱住他的腰,像个撒娇的小孩子。
吃饭的时候,不断地有人来敬酒,纪暮衡总是被人拉着说一大堆话,忙得几乎没什么时间好好吃菜。秋晨就坐在一边,帮他夹菜,很仔细地把鱼刺挑出去,虾剥好,汤盛到小碗里。
他空下来的时候就坐下来,一手捏着她的手,一手拿着筷子吃东西。喝过了酒以后,他的手那么暖,她紧紧地握着,舍不得松开。
这顿饭吃了很久,秋晨一直看着他跟同事们谈笑风生,神采飞扬,一点儿也看不见早上的阴郁。她很喜欢这样的他,喜欢他笑起来温暖的样子,喜欢他嘴角浅浅的一丝笑纹,喜欢他洁白整齐的牙齿。
或许他从来就不应该属于她这个阴霾无望的世界,她只不过是从上天那儿把他借来一段时间,最后还是要还回去的。
晚饭结束的时候,纪暮衡已经喝了不少。他一向都很有自制力,就算有时应酬推不掉,也几乎从来不曾喝醉。只不过今天,他好像管不住自己,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也不知道自己醉了没有。他喝完酒后,脸色惨白,手心滚烫,无力地靠在副驾驶座上。
一只柔软冰凉的手轻轻地靠近,坚硬的金属镯子触到他的脸颊:“你还好吧?”
他睁开眼睛,对上她关切的日光。她今晚似乎前所未有的温柔体贴,每次看着他的目光总带着深重的患得患失,仿佛她的心底有些什么,正无法抑制地要汹涌而出。他握住她的手,笑笑地说:“还好,还没醉。”
她看着他,扬起嘴角微微一笑,安抚般地拍拍他的手背,却什么也没说,转回头去发动了车子。她开得很慢很稳,他放心地闭上了眼睛,即使他早已经意识到他们并不在回家的方向上。
车停在一条灯火通明的步行街路旧。街边密密麻麻地排满小吃摊点,虽然已经是半夜,但整条街还是被来来往往的人流挤得水泄不通。纪暮衡被秋晨拉着,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从步行街的这头走到那头。满街都挂着七彩的小灯泡,映着她雪白的肌肤,红扑扑的,显得特别孩子气。
他的酒劲儿渐渐上来,头开始有些晕,眼前的一只只彩灯也开始晃动,却还是硬撑着陪她一个个摊头看过来。“能不能吃辣的?”她终于在一辆酸辣粉的小车前停下脚步,回头小心地问。自从跟他在一起,她已经把所有刺激性的食物拒之门外,一切都以清淡为主。
他点点头:“我晚上已经吃饱了,你吃好了。”她眉开眼笑地买了一碗牛肉酸辣粉,拖着他走到街边的墙脚。墙边停了一辆自行车,他几乎已经站不直身体,只好装作不经意地半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手里帮地捧着那碗冒着热气香味扑鼻的酸辣粉。
秋晨只是站在他的面前,手里拿着筷子,却迟迟没有开动。“我小时候从来没有吃过路边摊的东西。”她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笑着跟他说,“我妈从小就不让我吃,觉得不干净。那个人……特别怕我妈,所以也不带我去吃。后来一直到大学毕业来a城工作,我才第一次到这条街来吃小摊上的东西,当时就觉得这里好吃的真是太多了,要是能有人陪我从街头吃到街尾该多好。”
他没有接话,只是低下头去,看着手中袅袅上升的热气。她举起筷子,低头吃了第一口,眼眶倏地就红了。她笑着吸了吸鼻子继续说:“不过那次我只吃了一只烤生蚝,回去就上吐下泻。看来我妈虽然烦人,但是有时候还是有道理的。还有我爸,每次出去吃饭都要点一堆大鱼大肉,生怕我吃不饱,老是想把我喂胖一点儿。我每次都要跟他吵,可每次吵完又要后悔……不管他怎么样,他都还是我爸,对不对?”
他依旧低着头,听她近乎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手渐渐地开始有些抖。
秋晨伸出一只手,接过他手中那个滚烫而绵软的一次性纸碗,随手扔在身后的垃圾桶里。“太辣了,不吃了。”她一边说,一边低头,把手插进他的大衣口袋,像是要撒娇一样走近了一步。
他抬起头来,面孔前笼罩着一层热气凝成的水雾,在周围一片亮得耀眼的灯光下,整个人似乎都会随着这水汽飘散而去。她抬起另一只手,仿佛要确认什么似的,手心轻轻贴上他的脸颊:“暮衡,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
“我们回家吧。回去我就告诉你。”他有些急切地说,喝完酒以后的声音特别喑哑,“你煮粥给我喝好不好?我有点儿不舒服。”他从来没有主动示弱,说过自己难受,说完以后,他也把手伸进口袋,握住了她冰凉的手指。
秋晨没有回答,只是抬眼看着他身后绵延着的人流,和无尽的灯火。她反手握住他的手腕,力气竟大得让他感到有些疼。
满眼的喧闹繁华,绝望的只有他们。
许久以后,她松开了握着他的手:“那边有卖热奶茶的,去帮我买一杯好不好?”她退后一步,走到街角的黑暗里。他站直身体,伸出手去要拉她,她却又退后一步。她依旧站在面前,他却已经够不到。
那在心头萦绕了一晚的不祥的预感,终于就要成真。他颓然地收回手,看着她明媚鲜艳的身影,眼前却仿佛泛起一阵黑雾。“好。”他勉为其难地一笑,声音却掩盖不住的苍凉。
他转身离去的时候,秋晨终于撑不住,软下来靠在墙边。她最不擅长的就是告别。她想,他应该什么都明白,明白她知道了什么,明白她不会在这里等他。从来没有人像他一样明白她,从来没有人像他一样,跟她如此默契。她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清楚,只好刚才塞了一张纸在他的口袋里。
那是张打印出来的他爸爸的照片,旁边是天源的公司简介。她盯着这张照片看了整整一下午,甚至打电话给方叔叔,绕着弯子问他跟天源合作这件事情有没有可能失败或放弃。方昌林回答她说,他们筹划了很久,整个计划几乎天衣无缝。如果不出意外,天源就是第二个顾家。也许不至于家破人亡,但是,至少会一夜之间跌到谷底。
无论如何,他们两家终究会反日成仇。
夜里起了大雾,她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身影渐渐融入迷雾之中,再渐渐消失在灯火阑珊的远处。她宁愿自己化作一缕轻烟,如果可以,就无声无息地跟着他的背影,绕在他的身边。可她只能转身向相反的方向走,越走越快。初春的寒风刮在脸上,刺骨地疼,直到走到步行街的另外一头拐了个弯出去,她才猛地停下脚步.
跟步行街上热闹的景象完全不同,面前是一条正在施工的马路,一半的路面已经掘开,布满了路障,没有灯光,也没什么人烟,天幕低垂,看不见一丝星光,黑黢黢的,像是另外一个世界。
一切的美好繁华,都已成泡影,她还是要一个人走完这条暗无天日的路。
大雾弥漫了整个周末,城市仿佛变成一部黑白默片般,单调而毫无生气,时间过得无比缓慢。
秋晨已经习惯了纪暮衡无比规律的生活方式,每天跟着他十一点上床睡觉,早上六点他会准时起床,带无忌出去,回来洗澡做早饭,她则会先被他吻醒,再睡一个小时回笼觉,等他回来两人一起吃饭,一起上班。而周末他们也都过得很平淡,不过就是一起看电视、上网、逛街,甚至有时出门也只是去门口的超市采购,或是缴水电煤气费之类。
可猛然间一个人过,她就完全失去了方向,迷茫得如同被父母遗弃的孩子。她在自己的小公寓里东晃西晃,像是被人抽去了元神。
直晃到星期天下午,方子明冲来找她。
她已经很久没住在这边,所以开们看见他时,不由得脱口而出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他不答,只是进屋重重地在沙发上坐下,接着拿出一张星期五的晚报,翻到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