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动,眸光沉了沉。
    沉默半日,晋穆若有所思道:“两年后,她就及笄了。”
    “可以嫁人了。”无颜喝着酒,看似无意识地接口。
    “我会来求亲。”
    “她不会嫁你,及笄时,她谁也不会嫁。”
    晋穆不自觉地拧眉,正待出言讽刺时,无颜却低声道:“她也不能嫁湑君。她谁也不嫁,她只是我的丫头。”
    晋穆看着月光下那个自饮自言的风流公子,好笑不屑的同时,心底突然有点可怜他。
    可怜他和她的兄妹身份,如何让他几近痴狂的心意堂堂明之?
    而晋穆同情别人的时候,却不知两年后夷光及笄之时,他却被困匈奴狼兵的合重包围下,根本无心东顾。长达一月的合纵包围,差点在那一战丢了性命的他好不容易荡涤狼兵,将匈奴人逼退沙漠之后,再想起心里那个美丽的少女时,“齐大非偶”的流言已然传遍天下。
    等他匆忙赶回金城,夷光已经被无颜带去了战场。
    他这才知道,那夜月下,原来最该被同情的人却是自己。
    人生的失去与得到,谁也不能预见,而又偏偏在最开始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它行往的方向。
    只是他晋穆,却从不信天断命运。
    作者有话要说:兑现承诺的番外:)
    先晋穆,后无颜。
    番外的主要内容是补充天下正文之前发生的故事。
    文中人物接下去的命运将于战国书的卷二《夏书》中继续。
    无颜番外:流光词
    前曲.闲云红尘
    “齐有夷女兮,绝色倾国。
    青梅及笄兮,思君弄璋。
    美眸顾盼兮,眇波飞扬。
    静言念之兮,瞻望归晚。
    于凤翩翩兮,不见其凰。”
    柔美婉转的歌声飘洒在皎洁的月辉下,夏夜的安宁于此刻更显深远,夷姜一曲歌罢,只觉那缕悠悠惆思愈发沉凝心中,难以回转地执拗。周围安静得异常,她抬起头,这才发现疏月殿前所谓的宴会已然冷清如斯。
    她按着琴弦发呆片刻,缓缓起身。
    “方才的歌很好听。”
    明净纯透的声音令夷姜心猛地一跳,她回头,却见湑君负手站在樱花树下静静望着远方,月光下那白袍逸飞无归,缥缈而又孤寂。
    “你还未走?”
    她情不自禁地靠过去仰望着那张年轻俊雅的面庞,却又极好地掩饰住心里的怜惜和渴望。她低声说:“今日是夷光的生辰宴,她都不在了,大哥二哥还有文姒姐姐也不在了,你为何还留在这里?”
    湑君浑然不动,目光执着地停留于远方那无法触摸的一点,许久才轻笑摇头:“我既来了,还能走吗?”
    他的话中酒香浓烈,她听得出他话中的话,她也知道,他必是醉了。夷姜微微垂头,柔声问:“你还是想走吗?如果有一天真的能够离开,你会舍得……舍得夷光吗?”
    心堤即将瓦解的瞬间,有月光穿透树枝洒入湑君的眼中,那银泽似带着烈焰般的刺眼明亮,迫得他不得不阖目避开。
    “舍不得。”他道。
    “夷光何时离开的?”夷姜忽然冷笑,轻柔的声音转而冰凉。
    湑君如何不知她的用意,苦涩一笑:“无颜退席的时候。”
    夷姜似笑非笑地望了他一眼,那一眼的尖刻让湑君刚睁开的双眸不堪其锐,忍不住又轻轻眯起来。
    “原来你都知道。”说完这句话,她转身离开。
    湑君独站在月下久久凝望,胸间忽起的悲怅和可笑让他欲哭无泪。
    即便他是知道她原本喜欢的那个根本不该是他,即便他是知道她心里最重要的那个永远也不会是他,他还是贪恋她的笑容和温暖,他舍不得。
    不过他终究还是会走,而到那时――
    他想,他有资格带着她一起。
    .
    月下太掖池,一池荷花娇色正好,夷光拨开茂盛的荷叶,自小舟中轻轻跃上池中的青石。她要寻的那个紫衣公子此刻抱头躺在石上,双目紧闭,眉宇间的烦躁之色阴戾了那华美妖娆的容颜,显然是不耐有人靠近。
    夷光于是乖乖地坐在一旁,抱着双膝望着夜空,待一片纱云遮住月华时,她才又回头看了身旁的人一眼。
    无颜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眼,凤眸流光魅惑,灼灼而又深沉,正望着她。那目光宛若千丈之渊,诱人心动,诱人沉沦,夷光侧过头,不敢多看。
    “你怎么来了?”
    “二哥宴上多喝了酒,我不放心。”夷光说得理所当然,转身湿了丝帕,轻柔地擦拭在无颜衣襟敞开的胸前,那里的肌肤透着酒后的烧红,她的手指透过薄薄的丝绡能感受到那仿佛可以将人融化的滚烫。
    无颜轻轻一哼,静静躺着,没再出声。
    他左肩有一处未愈合的伤疤,夷光的手停在那里,夜色朦胧,她看不清晰,凑近望了望,突然觉得心疼。
    “什么时候伤的?是不是在对东夷的战中伤的?我怎么不知道?你写信怎么没说?你从来都不说!”说到最后一句,她不禁有些愤怒,瞪着他,“身上有伤,你今晚还喝那么烈的酒?!”
    那伤口本不疼了,被她的指尖这样若即若离地抚摸着,无颜倒觉得浑身都似疼痛起来。忍无可忍下他拉住她的手,淡淡道:“都是一年前的旧伤了。”
    “一年前?到现在还未好?”夷光眼睛里已经有了雾气,却不知是伤心还是恼火,冷笑道,“你长庆殿不是嫔妃如云麽?她们怎么连你的伤都照顾不好?你就不觉得疼吗?”
    无颜仍是静静地望着她,唇边微微勾起。
    夷光说完才知失言,垂头将手自他掌中抽出,摘下腰间随身带着的药囊,将药瓶和纱布取出,又拿干净的丝帕蘸水湿了,擦净那处伤口,洒下药粉,包裹好伤口后,又倒出一粒药丸喂至他的唇边。
    无颜张嘴咬过药丸,将她的手缠入自己的指间。
    她为自己忙碌紧张的模样让他觉得温暖心安,这些年他的冷淡疏远竟没有让她远离他一分一毫,他知道只要他开口,她就一直会在自己的身边,哪怕他不说任何理由。想到这里,今夜一直纠缠在心里的那股烦躁和纷乱在此刻似乎化成了如水的平淡,水流柔柔缠绕在心头,甘甜美好,即便为之堕落毁灭,万劫不复,他也心甘情愿。
    他坐起身,取下腰间的那条银色玉带,系到夷光的腰上。
    “流光剑?”夷光讶异。
    “今日是你十四岁生辰,二哥还未送礼物。”
    夷光抿起唇,美丽的容颜间忽起些许羞涩:“以前我一直要,你都不给。”
    “那时丫头太小,”无颜柔声道,双手抱着她的腰肢,轻轻将她揽入怀中,“我说过,等你长大,便送给你。”
    夷光微微一笑,倚着他的肩,伸手抽出腰间的软剑。流光出鞘,皎皎月华黯然无色。她对空胡乱刺了两下,又将软剑小心翼翼地收回,满足地叹了口气。
    “我以为你不会再稀罕这剑。”无颜突然道。
    “怎么会?”夷光宝贝似地摸摸腰间,“我天天想着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才算长大。二哥这两年都不怎么理我,我以为你忘记了才是真的。”
    “湑君今日也送了你一把剑。”
    “不一样。他那只是礼物。”
    无颜揉着她的发,微笑:“那我这个是什么?”
    夷光咬了咬唇,却不再说话了。
    围在腰间的双臂倏然一紧,她扬起脸,额角不经意碰到一处温热的柔软。
    “二哥……”夷光的脸一下通红。
    无颜的呼吸微微紊乱,她的肌肤光洁柔滑,搅动烙噬着他的灵魂,让他无比贪恋,欲罢不能。他垂眸凝视着怀里不知所措的人,凤目深处有妖异的柔光在缓缓流淌。那柔光带着灼热的火焰,危险而又迷人,看得夷光不由自主地一颤。
    夜下凉风,荷香里漂浮起隐隐约约的琥珀香气,她低头,自他的身上闻到了那股未散的酒气和陌生的男子气息。
    她心中惊惶,这时才知道他的怀抱和幼时不同。
    “二哥,你醉了,”她试图自他怀中坐直身,越挣扎,越慌乱,“夜深了,我……你……回、回殿。”
    “丫头――”
    叹息深沉,他哪里醉了,理智被烈焰燃烬,他只是凭着心中的意念愈发抱紧了她,冰凉的唇不由自主地再次贴上那光滑诱人的温柔,顺着她的脸颊缓缓下移,含住那嫣红的柔软,深深吮吸……
    唇蓦地一痛,他犹在惊讶中,她的手已重重滑过他的面庞。
    夷光迅速起身,背着手站在他面前,垂眸望着自己锦靴上镶嵌的明珠。
    “二哥醉了。”她重复道,话轻而细微,却又倔犟万分。
    他盯着她,她在他的目光下不住后退。湖水蔓延到了她的裙裾,她却丝毫不知觉。
    “不许退!”他低吼,将她拉回,又立即松开手,他闭目躺回石上,漫不经心道,“是,丫头,二哥是醉了……对不起。”
    她的泪水落在他的眉心,他再睁眼时,只望到那在月色下落荒而逃的纤细身影。
    .
    长庆殿外,正徘徊焦虑的樊天遥见宫道上那若隐若现仿佛飘魅的翩翩紫袍,忙掠身过来。
    “公子终于回来了,君上已命人传了你好几次,”樊天嗅到他身上散发的酒气,微愣,“公子你喝酒了?”
    “无碍,”无颜一脸疲惫,手指狠狠揉了揉犯昏的额角,“父王找我何事?”
    “听说是淄衣密探传回枫子兰入齐国消息,君上为此头疼不已。这是君上让秦总管送来的密报,属下未敢先阅。”樊天将一卷绯色锦帛递至无颜面前。
    无颜扫过锦帛上的字,忍不住一笑:“枫三胆子不小,潜入金城后竟敢住在单老的府中,难怪父王今天头疼得连夷光的生辰宴也未到。”
    “公子是不是现在去两仪宫见君上?”
    “不去,去了父王必会顾虑万千,不准我擅动枫子兰这活宝。你派人回父王,就说公子我今日醉酒,不能醒事,”无颜合起锦帛,夏夜幽凉,被入骨的凉风吹了片刻,他渐觉神思清明,“樊天,你去看住单苘府邸,想办法捉住枫子兰,不要惊动单苘,免得这老头到时去父王面前哭哭啼啼地坏我大事。”
    “诺。公子,捉住枫子兰后要关在哪里?”
    “大狱自然不行,”无颜沉吟道,凤眸暗沉,唇边笑意冰冷诡谲,“听说他在金城郊外有座别府,名木风山庄,就关那里吧。”
    樊天摸了摸脑袋,不可思议:“关他自己府里?”
    无颜双目淡淡一翻,自怀里取了一枚令牌丢给樊天,转身步向承庆殿:“未免山庄里有暗道,你自城外调兵,给我把木风山庄下地百尺,上天百丈,方圆百里,都围个水泄不通!”
    “诺。”
    “办事去吧。”
    无颜一身酒气,直入长庆殿侧殿的浴池。水意的温暖沁入他的肌肤,酒意渐散,他仰头靠着池边玉枕,雾气慢慢迷了他的双眸,他阖目叹了口气。
    唇边依稀传来一丝痛楚,腥甜的味道依旧蔓延齿间,他伸手抚摸着伤处的牙印,想起方才自己吻的那个人,心止不住地疼。
    该怎样做,他才能抱着她,爱着她,光明正大地握着她的手,与她在一起――
    她心里也有他,他看得比谁都清楚。
    悲哀无奈潮水般涌至心头,疼痛不见,唯有苍凉。
    他苦笑,伸手盖住自己的脸。
    一双柔软的手指自他背后绕至他的胸前,轻轻抚摸着夷光刚为他包扎的那处伤口。
    “公子,你受伤了麽?怎么伤的?”
    温柔甜腻的声音中满含惊讶和关切,无颜冷哼,拉开胸前的双手,回目望着来人,剑眉直皱:“你是谁?”
    “妾是――”
    “妾?”无颜一愣,随即怒道,“谁许你进来的?”
    唯装着一件丝薄透明的绛纱女子容颜美艳,此刻虽脸涨得通红,却还是鼓足勇气问出声:“我们不是公子的妃嫔吗?不该伺候公子身侧吗?每夜公子让我们轮流躺在你的榻上,你却总是睡在书房,你风流的名声已传遍宫廷,传遍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