闱殿试做准备,不成想遇到胡彦之的事情,书没有读成,倒是提着一口剑在江湖上闯荡了一番。
    长相守 11
    柳丝渐长,百花次第开放。转眼便到四月,古越裳收拾行装赴京应试,一路上服侍照应的差事本来是锦瑟的,但锦瑟病体刚好,只怕受不起旅途劳累,因此只遣古越裳的乳兄荣哥儿与两名年长的老仆随行。
    临行那天晚上烧了一大锅香汤,锦瑟服侍古越裳沐浴。待古越裳脱了衣裳,忽见往昔光滑如玉的肩背处多了道伤疤,看那狰狞模样只怕当日是深深砍到了骨头里,锦瑟不由呆住。古越裳伸着手臂等了半晌不见有动静,回头一望,见锦瑟对着那处伤疤发呆,笑着转过身,将大腿根处的一处伤治给锦瑟看,笑道:“那点伤算什么,最可怕的是这里。老爷子我都没敢告诉,不然还不吓死他。”
    古越裳生了一副蜂腰猿背的体态,又是一副放荡不羁的脾性,赤身裸体站着也不见一点尴尬畏缩,长身傲立,如玉树临风,一举一动皆优雅自在。平坦的麦色小腹下,性器颤巍巍垂着,紧贴其侧,是自胯处划至大腿根的刀伤,伤势倒是不重,只是这位置……古家传到这一代亲支只剩古越裳一根独苗,老爷子过了一辈子刀口舔血的日子,经营漕帮水运何等风光,临到头为什么突然要古越裳弃武从文?古家富甲一方,势震江淮,难道稀罕什么荣华富贵功名利禄?──不过是不想古越裳经历江湖血雨,要洗白了身份,由江湖入朝堂,为老古家留下这根稚苗,传宗接代,以保古家一缕香火不断。
    “谁也别告诉,不然我再也别想出门一步了。”古越裳笑了一声,走下浴池。锦瑟心中的担忧又增了三分。少爷的胆子也太大了,善泳者溺于水,总这么下去难免要坏事,又是那般不听劝的脾气,说一万句他也未必放心上。
    第二天早上天未亮,府中诸人皆动,将前几日便整理好的行装搬上马车,车里有古越裳的书,有锦瑟采摘新鲜桃花炸的桃花饼,有去年春天酿制窖藏了一冬的梨花白,枕的靠的使的用的吃的喝的应有尽有,不像应考,倒像踏青春游,但谁家春游会带这么多东西?
    外面忙得人仰马翻,古越裳却优哉游哉坐在镜子前由锦瑟服侍着梳头。古越裳长了一头浓密漆黑的好头发,握在手里沈甸甸滑溜溜,比妇人涂了明油的头发还要黑亮却没有那般的湿润黏手,披拂在肩上,如黑油泻地,缎子般的光泽质感。锦瑟先用梳子把头发梳通,将满头乌发梳至头顶,拿银冠束住,将咬在唇齿间的碧玉簪子取下插进发冠里。
    锦瑟往镜中看银冠束得正不正,头发梳得顺溜不顺溜,只见古越裳面上似笑非笑,又是那道笑纹在作怪。古越裳也正望着镜中,只见铜镜中照见两人面目,一个俊丽张扬锋锐毕露,一个清秀优柔温和沈静,两相交映,如明珠共照,一镜生辉。古越裳微微一笑,握了锦瑟的手道:“要是你能替我梳一辈子头才好。”
    锦瑟听得一怔。
    古越裳忽然一笑,“帐房刘先生的女儿嫁了古氏宗族的一个远支子弟。她的夫君我认得,好像才十七。过了端午,你就也十七了,差不多也到了婚娶的年龄。锦瑟,你有喜欢的女孩子吗?”
    锦瑟面孔一红,垂下头去,“少爷刚才不是还要我替少爷梳一辈子头吗?”
    古越裳笑道:“这真是孩子话。我怎么能误你青春?”
    锦瑟低声道:“我是少爷买来的,侍候少爷一辈子,是我的福气。”
    古越裳笑而不语。锦瑟的容貌清而不艳,犹如美玉雕成,然而一旦害羞垂首,艳光逼人,却是摄魂夺魄。古越裳握着锦瑟的手,只觉那手虽不及女孩子柔嫩滑腻,然而手指修长,肌肤光滑,瘦棱棱的反而别有风味。他望着镜中的少年,心思一阵恍惚,不觉把锦瑟的一根手指含在唇间吻了一下,锦瑟手指顿时僵住,古越裳也自醒觉,笑着起身把锦瑟的脸捧起来端详,“可惜……你为什么不是女孩子?”
    锦瑟一怔。
    古越裳连声叹气,轻笑:“你若是女孩子,我就娶你做夫人。”
    长相守 12
    古越裳连声叹气,轻笑:“你若是女孩子,我就娶你做夫人。”
    话音落在空气里,却似火星溅进油里,锦瑟一张粉嫩的脸被烧成了艳红色。古越裳盯着这张艳极欲杀人的脸,一片月光突然软软地爬上心头──月下,溪旁,少年跨坐在男子身上耸动,头往后仰如要断折,肌肤白腻宛如脂玉,长发披拂至腰间,随着身子水藻般飘动,泠泠水声,甜腻吟哦,那销魂荡魄的放纵淫靡……古越裳紧紧抓着锦瑟的手,目光变幻不定,如鹰隼,如猎豹。
    半晌,他洒然一笑,刮了刮锦瑟的鼻子,起身去了。
    锦瑟站在镜子旁,看着少爷走出去,看着少爷的背景消失,看着春光在门的夹缝里烂漫……勺药红得如唇上的胭脂,木香白得如檐上的初雪,芭蕉绿得如暗色的翡翠……少爷走了,这一走要好几个月……纷乱的思绪里横闯进来一双眼睛,鹰隼般,要吃人一般,锦瑟双腿发软,扶着桌子滑下去,跪下去,把脸埋在勾画吉祥富贵图案的凳子上。少爷刚刚坐过,垫子上还有余温。他想去京师,想守着少爷,想跟着少爷,可他不能说,他必须把那些阴暗浓烈的热爱放在心底,一层层锁上,那是谁也不能知道的秘密,是他在这世间的惟一的属于自己的东西。
    人间四月,芳菲便要尽了。
    过了五月,荼蘼花开过,春事便要罢了。
    待到六月,春闱殿试结束,少爷就要南归了。
    七月流火,天气转炎为凉,锦瑟开始晾晒少爷的床褥和秋衣。
    八月秋至,一天比一天凉,锦瑟站在城外送行的高台上朝北望,等一骑白马的消息。
    九月、十月、十一月……锦瑟搬着手指头数日子,数不到少爷的归期,叶落雁返,霜风凄紧,雪纷飞。
    年关将至的时候荣哥一个人风尘仆仆地回家,在内堂和老爷匆匆见了一面就又走了。锦瑟只是少爷院中一个侍读,没人告诉他荣哥回来干什么,也没人告诉他少爷现在在哪里,为什么这么久了还不回家。
    流言渐渐传开,说是古越裳在殿试得中榜眼,是夜,南馆中一夜风流,题字壁上,其中一句“富贵于我若浮云,且笑看,涛生云灭”,好事者告知端王。当朝皇帝年纪尚幼,端王行摄政王之职,听毕,薄唇微抿,冷然一笑,御笔朱批:“既若浮云,且去看涛生云灭”,金口玉言,将古越裳从榜上一笔除名。
    锦瑟的想法简单──少爷登不登科,做不做官,都没什么要紧,反正少爷根本不稀罕。少爷是一片野云,是一把野风,要自由自在才好。
    可是,少爷什么时候回来呢?
    等待的日子锦瑟每夜擦拭少爷的弓,等少爷回来狩猎用,酿了新的梨花白,埋在海棠树下等少爷回来喝,做了许多的花糕,一屉屉蒸熟、晾凉──食物不像人有耐心,不肯等,等久了会变馊长绿毛──所以,花糕都进了古家仆人们的肚子。
    六月,荷花开的时候,古越裳回来了。
    锦瑟欢天喜地地飞跑出去,看见一名身穿白衣的少年站在古越裳旁边,眉目如画,体态妖娆,正把白玉一般的手搭在古越裳臂上,将唇贴在古越裳耳边含笑低语。一年多未见,古越裳又长高了,身材更加修长,剑眉星目,唇边一缕笑纹,抬眉颔首间都是潇洒如仙的飘逸风情。看着古越裳对少年宠溺地微笑,锦瑟只觉一股热血上冲,冲到喉咙里,硬生生咽下去。
    他听人说过什么是南馆──那是养小倌的馆,里面全是柔弱的美少年,专门勾引男人伺候男人的。流言中,古越裳在南馆题字被削去功名,锦瑟听到时心里微沈,便不肯往下想,眼前这两人并肩而立,宛若图画中人,不由他不想不猜不疑。
    “少爷可回来了!”郭管家笑着哈腰,“锦瑟天天盼着少爷回来,做了花糕都喂那帮崽子们了,他们吃出什么来,真可惜了锦瑟的手艺。”
    锦瑟被人推到前面去,“小锦,快看看少爷有没有缺角,看了就放下心了吧!这孩子,天天就盼着少爷回来,眼都要望穿了!”
    锦瑟脑子里嗡嗡响成一片。他被人推到古越裳身边,不知为何就跪了下去,古越裳腰间挂着一块青玉,青玉下结着黄色的花结,这玉不是古家的玉,这结也不是锦瑟结的。旁边的少年腰间倒挂着一块上等脂玉,脂玉下结着暗红的花结。那是少爷平日里挂的玉,结是他亲手打的,选了很久配的颜色,高雅清淡,深得少爷喜欢……锦瑟突然觉得胸口被塞了一大块湿淋淋的棉花,压着堵着,他喘不过气来。
    长相守 13
    古越裳把锦瑟拉起来,对着少年说了什么,对着锦瑟又说了什么,伴着鸣声,古越裳的声音忽近忽远,锦瑟听不大清,只觉脊背上不停冒冷汗。少年看着锦瑟笑,趁人不注意,在锦瑟脸上轻佻地摸了一把,古越裳哈哈大笑,少年靠在古越裳肩膀掩嘴轻笑。
    锦瑟看着古越裳脸上的笑纹,眼前渐渐变黑,耳朵里嗡嗡作响。
    他只好陪着笑,等眼前什么都能看清了,等耳边的嗡嗡声消歇了,古越裳已经带着那白衣的少年进了内堂。
    消息从荣哥嘴里传出,那少年竟然是京城的名伶,名叫棠哥儿,少爷在京师流连将近一年,为的就是这个少年。这一年里,近万两的银子硬是砸在了梨园里,年前时荣哥回来便是因为钱不够用了,跑回来为古越裳取钱。五月份,古越裳用两万两白银的天价替棠哥儿赎了身,带着棠哥儿两袖清风地南来。
    院子里炸开了窝。
    包养戏子、捧戏子无论在北方还是南方都不是什么稀奇事,但古越裳竟敢把人买回家,也太大胆了!
    老爷子和老太太去百里外的山庄消暑,家里由得古越裳胡闹,可老爷子和老太太总是要回来的。
    荣哥被管家们审问得焦头烂额,苦着脸说:“少爷的脾气你们难道不知道?要是劝得了,我能不劝?”大家听听,都觉得有理,只好长吁短叹,排着座发愁,最后二管家出了个主意,和大管家一商量,大管家点头说:“也只好这样了。”
    不一会儿,下人把锦瑟叫了过来。
    锦瑟行了礼,大管家说:“锦瑟,我叫你来是有要事要你办。少爷带了个戏子回来,这可不是好事。少爷谁的话也不听,你平日里劝上十名,还能听上三句五句,你去劝劝少爷,这事要是让老爷知道,别说少爷得挨死打,那戏子也活不成!”
    锦瑟头垂得要贴到胸口上去,露出一段雪白滑腻的脖子。
    二管家一敲桌子,“你这孩子平时也挺机灵的,这会儿怎么变木头橛子了?”
    “是。”锦瑟只好低声答应。
    走到檐下的走廊里,就听见吃吃的笑声从屋子里传出来。笑声低下去,变成喁喁低语,说着突然又笑了起来。
    锦瑟捧着茶盘,一时走神。
    窗子突然被人推开,露出一张比荷花还要娇美的少年脸孔。
    锦瑟惊得倒退两步才定住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