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冻得受不了的表情,便让他先进屋子里去,她自己把马放回马厩再度进屋后,便托老大爷给他个烤火盆。
老大爷笑得揶揄,“连知这回不郁闷了吧,心上人从上海找到北平来了!”语毕便自觉进了内室。
连知尴尬,却也无从解释起,只对俞祈琛道:“若是政党纠葛,想必我不便多问。只是祈琛……事情有多紧急?那你还来这里——”
“出去之后,归国之日便遥遥无期。连知,我知你心意,只是……想要与你好好道一次别。你上次,并没有与我好好道别。”
知道他指自己不告而别,连知皱着眉头道声抱歉。
他忙说哪里是让她如此,是他自己逼着她了罢。
“你的善良……几乎让我无地自容。”连知苦笑,伸手拿过竹签捣了下火盆里的炭,让火更旺一些。
他笑着掸去身上的雪,伸手轻拍了下她的肩膀。“不来一趟,哪里能见着荒原之雪?”哪能见到,完全不一样的她?
——她纵马驰骋在雪原中,是冬季最美的风景,如屹立不倒的梅花。
“另外……连知,我还有事情告诉你。”俞祈琛严肃下来,说了带来两个消息的第二个——“姜爷的爱车雪佛兰,被人动了手脚,爆炸了。”
那时连知正端起一杯热水想要给俞祈琛喝,此刻便骤然落地。清脆的声音,却像惊雷一样炸响她的耳膜。
她只朦朦胧胧听见俞祈琛着急说:“怪我说话没说全!连知别担心!姜爷没事!据说当时他刚好下了车,只是死了一名当司机的手下,伤及了街上几位行人。连知,连知——”
她慢慢回过神,然后冲他极轻极浅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惨白的脸逐渐恢复血色。纵然以为自己已能忘记、或者至少能不那么在乎。听了俞祈琛的话,连知才知道,他于自己的影响力,不曾淡去半分。
“没事就行。大家安好便罢。”连知把乱了的头发拨弄到耳后。
俞祈琛也起身看着她,“你……不问原因?”
“问原因作甚?那里的事……我终究是管不到的。他安好便是。”她咬唇,瞥开眼,到底也怕泄露了眼里的惊慌。
她不敢看俞祈琛,怕会忍不住让他把事情的始末通通告诉自己。她不想让自己再回到原地。而她也真的做到暂时忍下去。
“我陪你先回吧。”她深深吸口气,对上他的时候已经在微笑,“请你吃涮羊肉,当为你饯行了!”
“嗯,回去也好。我是问过你母亲知道你在此的。她很担心你。”俞祈琛着手背起行囊。
连知点头,去内室给老爷子告别一声,才遂带着俞祈琛往回而行。他竟想办法弄了辆车来,就停在屋舍外不远。
“这么冷的天,我可是走不得,小时候待在广东,那边冬天是极暖和的。”俞祈琛也只有暂假作没和连知提起姜楠,开着车朝外开去。
她却知道,自己的心再不可能平静。
直至俞祈琛走了以后,她才想,自己应该问清楚了的好。可能就是因为没有问清楚,反而才这般牵肠挂肚。
而她也自也意识到——就连俞祈琛,也离开了。
她送他去火车站。
大家都庆幸着火车没有因为雪的关系停运。
俞祈琛看着连知的样子,就在想,其实一开始来,并不是没有私心。再怎么愿意放手,心里总还有一丝希望,告诉自己——没准她就会同意了。毕竟,她已离开上海许久了,毕竟,骄傲如她是不可能回头了。
然,当他在雪色荒原上找到她时,看到她纵马奔腾的时,便知那些都不可能了。她就算不可能回头,也不可能来到自己身边。
何况,他能清楚勾起她有关于上海的所有回忆。
这一别……是否真的成了永别?
他看着她纵然穿了厚棉袄也依然显得纤细的身子,看见她微笑地叮嘱自己路上要注意点什么,心里,骤然生出剧烈的疼痛。
眉间心上香 108 呵手试梅妆(4)
漫天的雪白突然都如此刺眼,刺得男子如他,也眼眶发酸。
“祈琛,来这个带上。”她把最后一样东西塞进他包里,“方便路上吃!”
语落,她被他紧紧抱在怀里。
“祈琛?”她到底蹙起了眉头。
他没舍得松开,声音那么那么沉,“再见了,连知。”
“连、知——”他最后用广东话念她的名字,唇角终于因发音的关系轻轻扬起。
“珍重。”她抬头看着他,眼里到底也有几分深重意。
“国内时局动荡……白家亦身陷其中,一年半前还受了牵连,你万事小心。届时,我会写信给你。”语毕,俞祈琛终是把自己将要去的地方的详细位置所在告诉了连知,连知记下,告诉他回写信给他。
曲终人散。到了落幕的时候,该走的人再有不舍也只能离去。生活不像连知和露西所演的那出话剧,灯光暗下之时安东尼和鲍西亚可以大大方方地拥抱在一起,时候到了,该退出了,再由不得你。
彼此的人生,之时暂时靠近过,却也更无可能再有交集。
连知挥手向他告别。
他眼中她的容颜慢慢模糊,然后定格成一张黑白照片。他穷其一生都舍不得丢弃。
“珍重”二字,看起来容易,真要开口,却觉吐出这两个字需要耗尽生平所有力气。
至此,别过。
红颜似水、岁月如烟。你轻巧转身,一切都可以没有痕迹。
蒸汽火车冒着白气,一如落雪。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连知次日便又去骑马,直至骏风都没了力气。因为长时间骑马,两腿间酸涩无比,连知回家发现胯下处有了严重的淤青。她掐向那些青紫,竟是希望能让疼痛帮自己忘记心里的痛楚。她想,她做不了真正的骑马纵横的潇洒人,心中注定被俗事缠绕牵扯不清。
“爸,怎么回事?”男子跑进白洋房,看样子路上十分匆忙,头发都有些凌乱,额上有显而易见的汗水,此刻看见那个坐在沙发上的男人形容安好,才微喘口气,抬步走向他。
此人正是姜颢玮,他走向的那个人,便是姜楠。
“无碍。先坐。”姜楠眯眼,深邃的眸子里有浅浅的光彩。
姜颢玮蹙眉间,坐到他对面,忍不住问:“是李姨做的?”他的手下,已然查到很多消息。
“她胆子一向很大。”姜楠却是微笑,好像丝毫不当回事,只眯眸间,仔细地看去了姜颢玮,“先不提这事。你呢?颢玮……这些年,我们两父子的关系,不需说明,大家心里都清楚。这事发生……我知道你的人在查。那么……你怎么突然如此了?”
姜颢玮听罢便倏地对上他的眸子,不动声色地在心里叹口气。“她找我谈过。她说……你很爱母亲,说……如果她不在你身边,你一个亲人也没有了,她希望我能与你和好。”
他亦不知,自己说到连知时,心口竟有酸涩的感觉,怎样也驱之不得。
姜楠心里也是一怔,但极快地被自己压抑下去,只是黑眸里的色彩,到底也变了。
“那么……你与我母亲,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姜颢玮不由便握紧了手,“难道说——”
“你母亲在你心中印象好,从小到大,我不便多说什么。有些东西,说出来对大家都不见得好。所以,现在我亦不会多说什么。虽然,可能你已经查到很多东西了。”姜楠浅声道,“你只需知道,她很爱你便是。”
那些怀疑的、尚未证实的话,那些心里缓缓的犹疑,突然因为他这一席话而明晰。
他隐瞒了二十年,自己误会了二十年。
姜颢玮的眼眶竟有些发红了,他及时地起身、再转身,亦没有说明自己对真相的了解到底到了哪一步,只问:“那么,连知一直误会了,你……”
“还不到时机。”良久,姜楠只道这么一句。他在给她时间,仍然在给她时间。
姜颢玮听闻,背影僵了僵。
眉间心上香 109 呵手试梅妆(5)
当年,姜楠于锦芳,不一定说是爱,但他到底对她是极好的。
两家因生意上的关系来往甚密,娃娃亲也自幼定下。
娶妻锦芳,他从来都默认。只是外表看似温润的锦芳,骨子里却倔强,一开始竟是怎么也不愿意嫁给姜楠。
姜楠年轻气盛,自是由不得她胡闹,加之双方家人的唆使,他自然而然娶了锦芳。
锦芳没再反抗,也安稳做他的妻子了。至少,姜楠是这么认为的。
当时,除了这两家,还有一人叫关凛,和姜楠、锦芳算是一同长大,彼此关系极好。
那时候的姜楠远没有如今的城府,倒是一副大大咧咧的热血模样,对朋友掏心掏肺、对妻子也是极好,真算得上是有一颗赤子之心的。
——直至那一日,他看见表面温顺的妻子和自己的兄弟关凛在一起,拥抱、亲吻……
他才明白自己被蒙在鼓里那么多年,与关凛称兄道弟、与锦芳举案齐眉,实在太过可笑。
这样的双重背叛,让他此生最痛恨背叛。
越有一颗赤子之心,知道真相后受的打击便越大。这件事在他心中成了魔障,再怎样也挥之不去,他开始有了疑心,开始算计,开始招招筹划。遇见连知的时候,他知道自己真的爱她,便要用尽一切留她在身边。自己比她大了太多的年岁,她还年轻,他,怕她变心、背叛自己。
所有的魔障,人如姜楠到底不可能说出口。
而他知姜颢玮从小极爱自己的母亲,此等污秽之事定能破坏所有他心中关于锦芳这一慈母的形象,他亦不愿姜颢玮心里有和自己一样的忌惮、甚至不相信女人,便一直隐瞒至今。姜颢玮便一直以为,是姜楠从不爱自己的母亲,不回家不理她,她才只有念佛、万念俱灰。他觉得自己一直在误会。就如一开始接近连知,只为借她报复姜楠,谁料最后竟被她牵动了心思;他以为自己真的很恨姜楠,谁料知道他的车被人爆炸、他差点被害致死,自己竟是那般担心这个父亲。
而当年,姜楠的确从此在生意上处处刁难关凛、与之关系彻底决裂。
但锦芳真正伤心的地方在于,关凛见生意受挫,竟主动上姜府向姜楠赔罪,说他做了错事,一时意乱情迷,以后绝不会动锦芳一根手指。
那些虚与委蛇、阿谀奉承的话,一字不落地落入锦芳的耳。
姜楠时候对她说:“这几个月,我让他生意上受了挫折,气出够了,何况也想清楚了、冷静了,本已打算放过你们。”他给她看一片红叶,“一生一代一双人。”这是他亲笔写下的祝福。那“一双人”本指的是关凛和锦芳。三人自幼一起长大,何况对锦芳他只是气背叛与欺骗,到底没有太多爱的成分在里面。
“不料,他倒是比你想象中寡情。”姜楠说着残酷的话,把红叶扔在地上。
锦芳泪如泉涌,捡起红叶、收起来,也不知是在纪念姜楠,还是关凛。
彼时的她,尚怀有身孕。关凛不再找她,姜楠开始不回府,她也彻底寒心。姜颢玮的出世也没能挽救她。她一心向佛、后到底郁郁而终。
岁月沉淀。
所有伤痛都不复存在。
只是魔障犹在。
是以遇见连知,他那么小心翼翼。
红叶、照片后来便入了敏茹的手,上回李眉前去苏州找敏茹,便从那里得知一切,会来导了这么一出戏。
然则,李眉不知道事情的全部,只以为姜楠是极爱锦芳的。
所有人误会便误会,关于当年的事,所有人都受伤,姜楠一个字也不愿提。
他爱的人,现在离自己很远很远。那里的雪这几日终小了,但寒风很大很凛冽。
朔风更吹三月雪。
不知不觉距离连知离开上海,已经很久很久了。
“连知!,给白凌云送到学校去!”敏茹见连知在院子里也闲着没事,便给她一本夹着好几页纸的书,“这人活越大越糊涂,昨儿还说要用的。你快去,我忙着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