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那么整个在拉包尔的过程里头,有没有见过台籍日本兵?
    李:有,就是台湾军夫,有几个还谈得来。
    龙: 你们这些中国俘虏,对于这些台湾兵的监视,感觉是什么?你们之间的关
    系是什么?
    李: 你说我们能讲什么,我们能去鼓励他要有民族思想吗?不能,大家彼此心
    照不宣吧。
    我们第一天上工,晚上就有一个弟兄回来跟我说,大队长,今天碰到好多
    台湾来的年轻人啊,也在做苦工。很快,我们就发现,拉包尔有好几千个
    台湾来的年轻人在做工,还有一千多个广东、香港来的壮丁。
    龙: 当时中华民国驻澳使馆给外交部的文件说是有六千九百多个﹁台湾壮丁﹂
    在拉包尔,需要被遣返台湾。再包括一些老弱妇孺的话,总共可能有八千
    多个。
    李: 我跟你讲,我们大使馆是很差劲的,战后台湾人并没有经过大使馆回来。
    是盟军的船舰,把他们当日本兵一样遣送回乡的。
    龙: 李伯伯,你们在拉包尔集中营,受到日本兵的虐待严重吗?您刚刚说,到
    了拉包尔之后,死才真正开始?
    李: 这要说给你听才懂。上岸十天后就出工,那个时候大家有气无力,彼此也
    不太认识,没有合作过。譬如抬一个箱子,一个人没力气扛起来,需要两
    个人抬;两个人抬起来没事,放下去的时候,如果不同时放下,可能你的
    脚被碰破了,或手被划到了,或者被钉子勾到了。你今天下午做工,只要
    见血,五天保证你死掉。
    龙:是因为没有医疗品?
    李: 他有医疗品,我们营隔壁就是卫生材料部,里面什么都有,就是不给。
    龙:连红药水都不给?所以你们一个小伤口就会致命?
    李: 连红药水都不给。非常恐怖,今天你下午刮到了,小小一点伤口,没有什
    么,第二天早上这个地方就已经硬了。当然大家还是出去做一天工啊,第
    二天还可以做工;第三天早上起来,这个地方就溃烂了。第四天就生蛆
    了。
    龙:生蛆了也没有人来管?
    李: 有,日本人在。他在营区最上面设了一个﹁医病连﹂。病人就被拖到那里
    去躺着,等于是个﹁病牢房﹂。日本兵前一天带着我们到外面挖了个大
    坑。第二天下午,他就到﹁病牢房﹂里去看,第一次挑出二十九个他认为活不了的,抬出去,往坑里一推,再补几枪,土一盖。
    龙:那——不是活埋吗?
    李:等于活埋。第一次就这样活埋了二十九个。
    龙:这距离你上岸多少天以后?
    李: 大概十五天。接下来大概过了五天,又活埋了二十个,第三次大概有十几
    个,总共我知道的大概有六十多个是这样被杀害的??
    那个时候想,我只能活八十天了。因为,我带领四百个人,每一天这样子
    死好几个,就算一天死五个人,八十天也轮到我啦。
    龙: 日军还拿澳洲的士兵做人体实验,这样的情况在中国的俘虏营没有发生?
    李: 我看到只有这一种:他在我们里面挑了二十个体力最好的,挑出去了,实
    验什么呢?就是让你每天只吃一斤蔬菜、两斤地瓜啊什么的,看可以把你
    饿到什么程度你还能活。
    我记得有一个﹁八百壮士﹂叫徐有贵的,就是被抓去做实验的。他有一天
    饿得受不了逃回来了,逃回来以后跟伙夫讨饭吃。
    68
    一个叫田村的年轻人
    墨尔本的康诺爸爸在公元两千年过世了。年轻的康诺在整理爸爸遗物的时
    候,发现了一个纸已发黄的笔记本,里头是钢笔手写的日文,大概有一百六十
    多页,显然是个日记本子,因为有日期,从一九四三年四月到十二月。
    康诺大概猜得到这本日记怎么来的。康诺爸爸是在太平洋战争爆发那一年
    从军的,一九四一年,他才十九岁。
    一九四三的冬天,康诺爸爸在新几内亚澳军的情报站工作,专门搜索日军
    的情报动向。这本日记,显然来自新几内亚战场。康诺复印了笔记本中的几
    页,交给了澳洲的战争纪念馆,请他们鉴定内容。纪念馆很快就确认,这是当
    时一位日本士兵的丛林日记。
    日记的主人,高一米五八,重五十七公斤,胸围八十四厘米。他的生日是
    四月二十七日,可能是二十三岁。他的家乡,应该是东京北边的宇都宫市,因
    为日记中有他写给家人的、尚未发出的信。他的名字,由于是缩写,无法百分
    之百确定,但可能是田村吉胜。
    田村的部队是日军派驻新几内亚的四十一军二三九师。四十一军的两万人,搭乘几十艘军舰,从日本驶出,在青岛停留了几天之后,就扑向太平洋的
    惊险黑浪,直奔赤道以南的新几内亚。田村的船舰,很可能和利瓦伊恂的战俘运
    输舰,在帛琉的海面上曾经比肩并进。二十二岁的田村、二十三岁的南京战俘
    利瓦伊恂,和南投埔里那四十个年轻人,是在同一个时候,一九四三年的早春,
    到达新几内亚的。
    田村日记的首页,大概写在一九四三年的三月:
    这里的天堂鸟藏身在椰子树林中。他们的鸣声,使我忆起日本的杜
    鹃鸟。我不知他们在说什么,声音听起来像﹁咕鼓——咕鼓——咕
    鼓﹂。
    ??一月末的日本报纸提到新几内亚前线——谁会知道我竟然就在
    前线呢?
    气候像日本的八月。但是这里有那么多可怕的虫螫。蚊子尤其凶
    悍。我们很多人都病倒了,战斗士气很低落。122
    四月,丛林的雨季到了。士兵们不能出去,就坐在潮湿的帐棚里,一整
    天、一整夜,倾盆大雨,打在帐棚上。
    每天晚上都下雨,不停歇地下,像女人的哭泣。帐棚顶离地面只有
    一米半高,湿气逼人,即使生了火,还是难受。
    当中国的﹁八百壮士﹂俘虏们像罗马帝国的奴工一样在拉包尔抢筑机场的
    时候,田村的两万弟兄们在做一样的事情。四十一军在赶建的威瓦克机场在新
    几内亚的本岛上,距离拉包尔机场就隔着一个窄窄的俾斯麦海峡。田村有很浓
    的文艺气质,晚上筋疲力尽倒在营帐里时,他用诗来记录自己的日子:
    烈日曝晒,兵建机场,
    大汗淋漓,无语。
    工事日日进行,
    长官天天巡察。
    暂休海滩旁,汗水满头脸,
    远望海茫茫,只盼家书到??
    秋蝉声唱起,枯叶萧萧落??
    机场以敢死队的气魄和速度铺好,日本第六航空队所拥有的三百二十四架
    战斗机和轰炸机,马上降落在机坪上蓄势待发。十万重兵,百架战机,新几内
    亚的土著每天在轰轰震耳的战争声音中掘土种菜,赤脚的孩子们像猴子一样爬
    上椰子树顶,远远地瞭望那巨大的机器,心中被一种模糊而神秘的力量所震
    撼。
    没有几天,盟军情报发现了这个飞机基地,地毯式的大轰炸开始。来不及
    逃走的飞机,大概有一百多架,被炸得粉碎,机体爆裂,千百片碎钢片残骸四
    射,火光熊熊夹杂着不断的爆炸,从拉包尔都看得见,浓烟怒卷冲天,使整个
    天空变黑。
    二三九师的一个战友,在海滩上被飞机碎片击中,当场死亡。田村拿起笔
    来抒发心里的痛苦:
    朋友在海边被敌机炸死,
    但是海水翻白浪,一样宁静。
    武器残骸随波漂荡,
    岬上草木青翠依旧,
    小船泊港一如旧时。
    我心何其悲伤。
    但是轰炸时,不能出工,反而是田村可以休息的时候。他坐在低矮的帐棚
    里,靠着一根柱子,曲起腿,在微弱的光里,给一个女孩子写信:
    谁会知道,在这南海边疆,我会这样地思慕着你呢?一年不见了。
    你其实只是一个好友的小妹,我不懂为何竟忘不了你。
    从不曾给你写过信,也不敢对你有所表露。
    孤独时,我心伤痛,想家。
    我不敢妄想得到你的心,但我情不自禁。
    说不定你已结婚;那么我嫉妒你的丈夫。
    苍天又何从知道我如何地盼你幸福。
    日记的最后一则,写在一九四三年十二月八日,字迹模糊,无法辨认。十
    二月八日以后,一片空白。他给思慕的女孩的信,没有发出。
    二三九师从当年十月开始,就在新几内亚东海岸做极尽艰难的运输和防
    御。粮食殆尽,丛林所有的热病开始迅速扩散。走在荆棘密布的丛林里,士兵
    一个一个倒下,倒下时,旁边的弟兄没有力气扶他一把。田村倒下的地方,可
    能是新几内亚东岸叫﹁马当﹂的县份。
    没有发出的信,连同他的丛林日记,在六十年后,澳洲战争纪念馆亲手放
    在他日本家人的手掌心里。
    69
    谁丢了他的兵籍牌?
    进入了一九四四年,太平洋海面完全笼罩在盟军的轰炸范围之内,新几内
    亚外援补给彻底断绝。两年多前登陆新几内亚总共有二十万日军,到一九四五
    年战败时,只剩下一万个活着回家的人。
    这一万人,是否包括了和田村在丛林里并肩作战的、台湾原住民所编的高
    砂义勇军呢?
    一九四二至四四年之间,日军为了丛林作战,在台湾征召了几千名高砂义
    勇军,送进菲律宾、新几内亚、印度尼西亚等热带雨林,为前线的日军做后勤运输。
    死在丛林里的文艺青年田村吉胜来不及写出二三九师覆灭的经过,但是从幸存
    的高砂义勇军口述中,田村所经历的,历历在目。
    为了避开美军的轰炸,日军夜间行军。美澳联军已经登陆,遭遇时短兵相
    接,激烈血战。日军从马当退避山区,一路上都是危险的流沙和沼泽,很多人
    在探路时被流沙吸入,穿过丛林时被毒蛇咬死,更多的人在涉过沼泽时被潜伏
    水草中的鳄鱼吃掉。紧紧逼在后面的,是美澳联军的机关枪和低空的密集轰
    炸。
    岛屿被孤立,运补被切断,本来负责驮重登山的高砂义勇军现在也没有物
    资可驮了,他们被编为﹁猛虎挺身队﹂、﹁佐藤工作队﹂等等,在地狱般的战
    场上继续作战。补给断绝最严重的后果,就是粮食的短缺。开始时,新几内亚
    的日军吃香蕉、采木瓜、刨地瓜,这些都吃光了,就接着吃嫩草、树皮、树
    根。台湾的原住民懂得丛林的密码,他们自己饥饿,却仍然尽忠职守地为日军
    去设陷阱猎山猪、抓大蜥蜴、捕蟒蛇。敌机轰炸后,他们就跳进海里抓炸死而
    浮上来的鱼。
    他们也深谙植物的秘密:缺盐,他们寻找盐肤木——嫩叶可以吃,果核外
    皮含着薄盐,刮下来可以保命。他们也会捞﹁水流苔﹂煮汤,能识别无毒的菌
    类,知道什么藤心可以抽出来吸、什么树是可吃的肉桂、什么树根包着淀粉。
    军中位阶最低的台湾原住民在这时变成日军的丛林救生员。但是他们毕竟不是
    电影里的﹁泰山﹂,饥饿、疟疾、伤寒、霍乱,或是单纯的伤口溃烂,都是致
    命的。救生员照顾别人,但是没有人照顾救生员。
    高砂义勇军有三分之二的人死在蛮荒的战场上。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拉包尔的中国战俘营里,劳力透支、营养不良的俘虏
    大量死亡。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台湾南投来的军属加速掩埋尸体。坑愈挖愈
    大,尸体愈来愈多,燃料不够,只烧剁下来的一只手,然后是手指。也就是在__这个时候,离新几内亚很近的帝汶岛上,台湾特别志愿兵陈千武发现,他所在
    的野战医院里平均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