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时贾母说探春更招人疼的话,邢夫人便觉得不公,待要辩上几句,最后忽然听见到底定的是迎春,不由得欣喜异常,忙道,“老太太说的是,二丫头原也到了该找人家儿的年纪了,又正好赶上大选,可不是该请娘娘替她好生物色个人选,倒不是大老爷跟我拖懒儿,倘或真得了赐婚,那比多给姑娘添上十抬八抬的嫁妆都好得多呢!”
贾母听见邢夫人只知道算计这些嫁妆银钱之物,心里不免看不起,只是面上不露,反笑道,“你说得不错,若是娘娘赐婚,少不得宫里还有赏赐下来,比你们备的嫁妆体面多着呢!二太太,三太太呢?你们有什么话说?”
王夫人本也嘱意迎春,不想便宜了三太太这边,如何不会顺承贾母,忙道,“理该如此的,全凭老太太作主。”
三太太无法,何况探春确实越不过迎春去,也只得心里暗恨,回道,“并无别的话,自然是听老太太的。”
因此几人议定,便把薛宝钗、贾迎春、贾惜春报了待选,湘云那边亦有史侯府报了待选,一时又忙着请教养嬷嬷,替女孩儿们裁衣裳打首饰,园内园外十分忙乱,不复备述。
薛姨妈这边又觉宝钗好事将近,必得先打发了她的兄长成亲,将来指婚后才好不耽误宝钗出嫁,兼之薛蟠的年纪也该娶了,又薛蟠“上次出门贸易时,在顺路到了个亲戚家去。这门亲原是老亲,且又和薛家是同在户部挂名行商,也是数一数二的大门户。”夏家有位小姐,“年方十七岁,生得亦颇有姿色,亦颇识得几个字。”薛蟠在夏家见了这位亲戚小姐一面,回来便口里心里一时不忘,歪缠着薛姨妈去提亲,终让他偿了所愿。
只是薛姨妈等皆想不到,这位夏小姐“因从小时父亲去世的早,又无同胞弟兄,寡母独守此女,娇养溺爱,不啻珍宝,凡女儿一举一动,彼母皆百依百随,因此未免娇养太过,竟酿成个盗跖的性气。爱自己尊若菩萨,窥他人秽如粪土,外具花柳之姿,内秉风雷之性。”“若论心中的邱壑经纬,颇步熙凤之后尘”因此娶进门时一月内尚看不出什么,两三月后,便十分的挑治薛蟠先时的两个房里人,又挟制的薛蟠“旗纛渐倒”,渐渐的折腾的家无宁日起来,让薛姨妈头疼非常,宝钗每每劝慰,也无良法,不过怨薛蟠挑错了人、没志气罢了,只盼着宝钗早日被选秀指婚嫁进贾府,到时接薛姨妈过去常住,也就不必理会薛蟠这两口子聒噪。
回头又说荣府这边,因宝钗、湘云,迎春、惜春几位姐妹一时同待选,或许展眼就要得婿定亲,湘云早被史侯府里接回家去了,宝钗、迎春、惜春三个每日忙着跟教养嬷嬷学礼仪规矩,又要练女红琴棋之艺,便都没大有时间与宝玉厮混,即便见了也皆做出端庄之态,不肯如往常那样亲近。宝钗因思忖“金玉”之事将近,更为避嫌,又比众人都远着宝玉。
宝玉“思及当时姊妹们一处,耳鬓厮磨,从今一别,纵得相逢,也必不似先前那等亲密了”眼前又不能去阻人姻缘,真令人凄惶迫切之至。少不得潜心忍耐,又暗自庆幸林妹妹不必待选,因此迫于贾政之威,每日至书房中读书半日,下午后便与林妹妹一处说笑,或在贾母处撒娇说话儿。
这一日宝玉因和凤姐儿在贾母跟前说起这些待选的姐妹们,他见林妹妹不在,便装痴扮娇的向贾母道,“可惜这些姐妹们再不能一直住咱们家,要不然天天在园子里头一块儿热闹多好,幸亏林妹妹是再不走的,好歹还能给老太太做个伴儿。”
贾母并不知他的小心思,便笑道,“你林妹妹是郡主,乃是宗亲的身份,哪有宗亲去选秀的道理,只是女儿家没有一辈子住家里的,早晚还是要找个人家儿嫁出去。”
宝玉便不依道,“林妹妹最孝顺老太太的,只要老太太不让,她哪里也不去的。”
贾母道,“你道我何尝不想留她呢,只怕女大不中留,况北静太妃也不会答应!”
凤姐儿笑道,“我说我这里有个法儿,保管北静太妃满答应的,老太太也愿意,林妹妹又能长长久久的留在咱们家里头,说了就怕宝兄弟恼我。”
宝玉连忙猴儿过去作揖讨好的道,“好姐姐,你快告诉我什么法子,我再不恼的。”
凤姐儿道,“那还不简单,你快求求老太太,让老太太替你把林妹妹聘进来给你做媳妇,又是亲上作亲,岂不十分好?”说着自己就笑,贾母亦笑起来,宝玉憋红了脸,半晌才道,“凤姐姐自然是知道亲上作亲好的。”
凤姐顿时脸红啐他道,“这才真是好心没好报,只当我说的是耳旁风,咱们什么都没听见呢!!”
贾母因暗忖宝玉的神色,忍不住也笑道,“好孩子,你别急,虽你林妹妹的事咱们家做不了主,你的事我还做得了主,只等这回选秀完了,我自有话说的。”一时众人听见皆笑,宝玉实在坐不住了,急忙忙从贾母房里出来,又没回园子里去,倒不知不觉走到王夫人平日起居的屋下,忽然听见袭人的声音在屋里道,“....是同二爷一日生日的,因此常同二爷玩笑,说同日生日就是夫妻,二爷向来爱纵着她们混说,我也不好劝,反倒将她们都得罪了。”
宝玉不由大吃一惊,心道袭人怎么将这样的话也说给王夫人听,岂不让王夫人平白就恼了蕙香,当下不敢出声儿,又听王夫人怒道,“这也是个不怕臊的,我竟没在意过。倒是宝玉房里还有一个叫晴雯的丫头,水蛇腰,削肩膀,仿佛有些林姑娘的样子的那个,那日在园子里掐着腰骂一个小丫头,模样十分的轻狂,宝玉房里何时多了这样的妖精,你也不早来告诉我?”
袭人便道,“她原是老太太拨给宝玉的大丫头,比我们都十分体面,况二爷最喜欢的就是她,时常护着,李奶奶便是敢来排揎我,也从来不敢排揎她的….”
宝玉原还以为蕙香因是个小丫头,袭人不喜也就罢了,晴雯却跟她一块儿从小儿服侍自己到大,袭人竟不肯替她说句好话,心里顿时又惊又怒,一时又觉得不可置信,忽然听见廊上几个丫环说着话儿过来了,他赶忙闪到一边儿,听那几人说说笑笑道,“…今年这厚衣裳量的这样早,只怕不到立冬就能下来了呢,我原还担心去年的褂子已不能穿了,少不得要受几天冻。”
另一人笑道,“你褂子不能穿了怎么不合我说?我那里还有一件半新的,借你顶两天也使得。”
宝玉只等她们各自进屋,方从后廊悄悄儿的转出去,倒有个眼尖的小丫头看见他一个影子,笑道,“我看错了不成?怎么恍惚是宝二爷从后头走了的样子?”
众人皆探头看了一回道,“哪里有人,许是你方才眼花了。”各自散了去忙不提。
正文 前缘定
转眼便是次月初八,秀女们纷纷进宫受选,水琅也有去看的,也有不去的,大多在御书房里批折子,又看一回皇后使人送到前面来的核选结果,果然初选便把惜春的牌子撂了,恩旨归家自行聘嫁,不必复再参选。
又有两道折子,是皇后与贾贵妃二人分别上的,因甄家被抄之后,刘贵妃一直称病,选秀之事便是皇后与元春还有一位文妃打理,文妃身份最低,自然不肯僭越,不过将旁人来求的那无关紧要的秀女上禀皇后,顺水推舟指了人家儿。皇后这里也挑了两个未得上记名的秀女,家世门第高些,也有人来求,因此呈给水琅祈求赐婚。
贾环因上回之事,这一段时间十分小心防备水琅,轻易不肯凑到他跟前去,因此一直未听他提起选秀之事,心内忖度元春少不了要为宝钗、宝玉的金玉良缘打算,不免十分牵挂,谁知水琅今次格外不解人意,竟半个字也未吐露过,似乎打定主意只要贾环不问,他便不会说。
眼看选秀已经完了,其中终选得了上记名的秀女也有直接进宫的,也有先回家等着的,贾环早在家里知道宝钗、迎春、湘云虽进了复选,皆未进终选便落选了,这几日或者便要赐婚,他也顾不得跟水琅赌气,忍不住趁两人一块儿用完午膳歇晌的时候,等太监宫女退至外头,才问道,“你不是说这回选秀要给人赐婚么?现已配成了几对儿了?”
水琅便笑道,“你当什么人都能当得起天子赐婚的么?若是一口气赐上十对儿八对儿,哪还有什么尊贵可言?且也要看男方的家世才行。”
贾环道,“那你还说要给人赐婚,为这多选了那么多的秀女来?”
水琅见他瞥眼睛咬嘴唇的模样,忍不住拍了拍榻上自己面前空的一块地方,笑道,“我虽轻易不赐婚,不是还有皇后和贵妃么?其实今年上记名的秀女实在留的并不多,进宫做女史的才十六人,才人也只有六人,已经比例年都少得多了。你过来说话,站那么远做什么?我又不是老虎,能吃了你?”
贾环这几日已坚决换到外间榻上去午休,此时便知水琅是故意的,心里咒他不安好心,又恐自己万一赌气出去了,他一时恼了真不管元春赐婚的事儿,只好慢慢凑过去,口中还道,“我并不困,只坐一坐就行了。”
水琅却道,“你坐得那么高,我抬头说话十分费力气。”
贾环只好脱了鞋和外褂子,跟水琅并排躺下,早被人一把拖进怀里,也不肯让他背转身去,好在并无其他举动,只两人脸对脸儿说话儿道,“前日我去给太上皇请安的时候,太上皇还说仁敬亲王的子息太单薄,让我从今年的秀女里挑两个好的给他,还有北静王看上了一个小官儿的女儿,想求来做侧妃,北静老太妃嫌弃得很,他仗着还替我办许多事,特特的来找,我也不能不管他,再有上科的状元公章希华跟大学士徐淮兰长女的婚事是两家早来求过的,徐淮兰多少年的老臣了,必得给他这个恩典,因此就这三个人值当我下一回旨罢了。你惦记的事我也没忘,正想着趁现在无事,先把你们家那宝哥哥又是林妹妹的婚赐了,太上皇这回叫我去,颇有些下遗旨的意思,叫我无论如何不得伤了自家兄弟的性命,那个女人一死,他也觉着活得没意思了,万一出事,林黛玉现是入了宗室的郡主,只怕又要耽搁许久。”
贾环听水琅话里不无冷淡嘲讽之意,不觉将那听见他肯给宝玉黛玉赐婚的欢喜之情淡了许多,只是到底去了心头一块大病,便笑道,“老圣人何尝不是为你好,苛待手足的名头儿即便现在没人敢说,将来少不得还有史官这么评记你,何苦为了他们搭上你的名声呢?你便设身处地的想一想,若你的儿子们也这个样子,你又岂会放着他们不管的?可见并不是老圣人偏心,只是你已经不需要他担心了,他可不就去担心那两个需要担心的。”
水琅想了想,忍不住笑道,“我分明知道你不过是宽慰之言,偏偏还真觉得好受多了。”
贾环便心想,即使皇帝也是一颗寻常人心,哪里就一定比别人强硬的呢,不过这话却不好当着水琅的面说出来,少不得笑了笑,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才渐渐睡了。
过了两日,贾环正与探春一并在三太太房里说话儿,三太太心里还想着迎春去送选、探春不能去的事,十分不甘道,“若是原先我还不怨,可如今我也是正经的诰命太太,三丫头难道不是好好儿的大小姐?又有个好兄弟,不比那个木头似的二丫头强了十倍?老太太也不想想,大老爷那边好歹还有世袭的爵位在,哪里就亏了他们姑娘了呢!”
探春又好气又好笑,素来跟迎春也要好,忙道,“妈妈再说这话我就走了,这是多好的事不成?就这么乌鸡眼似的争来夺去,好没意思!”
三太太就道,“阿弥陀佛!我为得谁?过几日二丫头被赐婚个体面好女婿,你就知道后悔了!”
贾环听她说的粗白,把探春恼的面上绯红欲走,忙拉住笑道,“这可好了吧,也别再说了,三姐姐多在你身边留些时候有什么不好的?有你将来操心的时候呢…”
三太太还欲说时,忽然见一个小丫头跑来道,“园子里宝二爷那里不知怎的闹起来了,非要撵袭人家去呢!大奶奶叫三姑娘快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