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情可大可小,皇上怎么会认为是哀家所为?”
    耳畔喃喃,宛若自说自话,景宁慢慢抬头,太皇太后的脸色微有些沉,深陷的眼窝里漫然了一抹凝重。
    “佟太妃死在莲花池,哀家也很奇怪,之所以戒严了北五所,就是怕传了出去,引起什么不必要的麻烦就不好了……这宫里头本来就不太平,嚼舌根的人不少,正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据妾所知,那佟太妃身边只有孙嬷嬷一个人伺候,佟太妃死后,她就不见了,莫不是……”景宁沉吟漫语,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
    她当然知道不是孙蓉,因为在那之前,孙嬷嬷就已经死了——秋静去西厢处理佟太妃尸体的时候,在野草丛中发现了孙蓉的尸体,据说,也是中毒而死,而且不比佟太妃晚死多少。
    她语出试探,不过是为了将自己撇清。
    “孙蓉……”太皇太后转眸,在脑海中回忆起了这个人,不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见时机成熟,景宁轻声强调:“像这种投毒之事,非是贴身伺候的人不可,据说那佟太妃甚少见外人,一应膳食皆由孙嬷嬷亲手打理,想来,她的嫌疑甚重。”
    太皇太后将两只手对顶在一起,手肘抵在那红漆云桌上,“你去西厢多次,觉得那孙蓉如何?”
    “画皮难画骨,知面不知心,贱妾倒是未曾留意过……”
    那南三所的深夜问话,果真有人招出她曾去过符望阁西厢——好险,若非事情赶到一起,这投毒谋害的罪名,她算是戴定了……
    “佟佳氏身份特殊,此时当小心处理……”
    “太皇太后英明。”
    “你来,看看这手书……”太皇太后朝着她招手,将那案几上明黄的巾绢递了过来。
    景宁不敢迟疑,当下走上前接了过来,心下却是一阵阵的疑窦。
    “佟太妃是想要去符望阁探望佟太妃……”半盏茶功夫,她逐字逐句地又看了一遍,才缓缓地道。
    “是啊,可你可看那落款的时间,”太皇太后亲自给她指了指,“还有,你可知,在十一日的那个早上,佟太妃派人将她从不离身的玉锁送到了延禧宫纯妃那里,蕊儿一见,便一直央求着要去符望阁。”
    宛若惊雷,景宁诧异地抬眼。
    惊讶
    十一日?怎么会是那一天!旁人不知,她却知道,佟太妃的尸体是在九月月十二的晌午被发现,可她真正死的时间,正好是十一那日的黄昏!
    ——她早就料到自己会死?
    “十二那日的那晚,蕊儿来哀家这儿央求,可那时佟太妃已经死了,哀家拿什么给她探望呢……好不容易皇上不追究了,又多了这么一出,真是不让人消停!”
    “纯妃娘娘与佟太妃姑侄情深,倒是让人惋惜……”她嘴里这么说,心下却忐忑难安。那佟佳?仙蕊泫然欲泣的样子犹在眼前,见没见上的时候,却听到姑母病逝的消息,怕是任谁都不会善罢甘休。
    太皇太后闻言,却笑了,笑得不以为然。
    “姑侄情深?想当年佟佳氏入宫的时候,蕊儿才多大一点,该是刚刚会认人……等她进宫了,佟太妃早就被贬到符望阁去了,寥寥数面,何来——情、深?”
    “那,太皇太后的意思是……”
    从袖中拿出一封信笺,“啪”的一声,扔在了案几上。
    “你再看看这个!”
    泛黄的信笺,上面的印信已经模糊不清了,看样子已经有年头,景宁莫名地拿起,小心翼翼地拆开,映入眼帘的,却是龙飞凤舞地遒劲笔体——
    “这是……”
    目之所及,寥寥数行,就足以令她大惊失色,这是写个佟太妃的信,可那些信之人,竟然是——
    平南王!
    “就在哀家的眼皮底下,佟佳氏的那个贱人竟然和宫外之人一直有联系,她以为哀家不管这后宫了,就能任她为所欲为了么!”
    太皇太后在上,平日里一直温吞慈和的眸,此刻却陡然变得凌厉,隐隐得透着金戈铁马、征战杀伐之气。这个历经四朝的传奇女子,曾经执掌江山社稷,有最卓绝的政治手腕和最显赫的地位出身,面对诡谲风云,已然从容不迫。
    可景宁毕竟不是她,也无法做到她那般泰山崩于前都不会变色,此刻,她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打湿,脊背上止不住一阵阵的发凉。
    这佟太妃究竟是什么人——毒害皇子,谋害贵妃,何等的滔天大罪,贬谪冷宫却依然不甘于平静,竟胆敢忤逆谋反!
    佟佳氏,佟佳氏——
    先太后被追谥为孝康章皇太后,是佟佳氏;
    当今的纯妃娘娘,是佟佳氏;
    内大臣佟国维,是佟佳氏:
    理藩院尚书、掌管禁卫军的九门提督隆科多,还是佟佳氏……
    牵一发而动全身。镶黄旗的佟佳氏在朝野中影响力很深,盘根错节,势力不容小觑,倘若,佟佳氏一族当真与三藩勾搭连环,会带来何等后果……
    像这种机密之事,若非心腹之人,绝不会透露半句,太皇太后为何告诉自己?
    景宁忐忑地抬眸,却正对上了太皇太后那熠熠亮灼的眼睛——
    “此事非同小可,哀家希望你回到东西六宫之后,接近蕊儿,试探她,侦查她,看看这佟佳氏一脉究竟在搞什么把戏!”
    景宁瞪大双眼,却是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贱妾何德何能,这应该是禀报给皇上的!”
    “皇上日理万机,已经有太多的政务需要处理。更何况,平西王造反一来,夙兴夜寐,殚精竭虑,哀家听说,暖阁内的灯,通常是一宿亮到天明……能为皇上分忧解难,不也是后宫当做的么……”太皇太后拿出了当年辅佐新君的魄力,深陷的眼眸闪烁着笃定而自信的光芒,运筹帷幄,覆雨翻云,一切尽在那素手的执掌之中。
    “可,后妃不能干政啊……”
    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嫔,勾心斗角,无非是为了争宠爱,争地位,谁会胆大包天地去触动社稷根本?前朝往事历历在目,红颜祸国,皆是魅惑侍君,又有哪一个会真正地去谋逆夺权!
    那个纯妃,会要想当第二个吕后,第二个武皇帝么……
    踟蹰
    她自己也未必有那样的魄力,如何敢临危受命,又让她拿什么去力挽狂澜于既倒!
    “庙堂属于男人,自当由他们去拼去斗;可这后宫,本就是女人的——既然祸端自宫闱而起,就用后宫女子最擅长的手段来处理吧……从你入宫,短短一年,扳倒一个身怀龙种的贵人;制衡了储秀宫和承乾宫;化解了皇上与仁宪太后之间的多年心结:能在这宫里头纵横捭阖、游刃有余,一般妃嫔根本就不是你的对手!哀家不会看错人,你绝对有能力办妥此事,切莫让哀家失望才是……”
    太皇太后脸上的笑意越发雍雅,端和凛然的神色,高高在上,不可忤逆。
    景宁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
    风静。
    裙若凝云不动。
    可那心底里,倏尔有一声零落的叹息,重重地滑落。
    原来,这后宫中的风风雨雨,都瞒不过太皇太后的眼睛……
    缓缓地垂下眸,她朝着高位磕了一个头。
    “贱妾……遵、旨!”
    清宫为盘,谁是执棋者:一入宫门身不由己,在这白字黑字的厮杀中,不见血腥,不见兵戈,却从来都是杀人不见血的残酷,不是当旁人的棋子,就是利用别人做棋……事到如今,她没的选,君子无罪,怀璧其罪,知道秘密的人,若是无用,便绝对不会活得很长——
    这是宫中的定数。
    康熙十二年十月初一,慈宁宫意旨,乾清宫意旨,符望阁犯妇乌雅氏景宁,端敏肃和,柔嘉孝仁,未尝有失德忤逆,恪守本分,深得圣意,深得太皇太后嘉许,特此破格回复其封号,赐长春宫承禧殿。
    旨意一出,震惊后宫。
    大清开国以来,宫闱中,从没有哪个妃嫔在风光最盛的一刻,被贬谪冷宫;也从没有哪个冷宫的宫人,能让慈宁宫和乾清宫同时下旨晋封。
    一时间,长春宫的风光,盖过了整个东西六宫。
    按照宫中定制,嫔年例为银二百,包括蟒缎、织金、妆缎在内的各色锦缎布帛若干,各色瓷碟银器若干。除此之外,慈宁宫那边又破例恩赏了几十对蓝底黄龙瓷,几十对银质盘盏,冬夏两季的金簪和食簪,吉祥绣品若干。
    太皇太后这么做,无非是想抬高她在后宫的地位,虽位卑,却荣宠;也的确一度达到了很好的效果——前来拜访的妃嫔多到足以将承禧殿的门槛踏破,而那些尚服局的宫人,再不敢以次充好,赔笑讨好,极近殷勤。
    可她知道,这荣宠的背后,承继了太多女子的妒忌与嫉恨,肩负了太重太重的担子,若非万不得已,何苦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
    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就如同现在,承禧殿的寝殿内端然而坐着两位贵人、三个常在、四个答应,各个打扮得花枝招展,人比花娇。若是换做任何一个妃嫔,必是示好而来,可此时正在那花梨木椅子上坐着的,正是荣贵妃马佳氏芸珍——
    若论骄纵,她算翘楚。
    “果真就是不一样了,居然让我们这么多人等她一个,当真是好大的架子!”
    马甲?芸珍未发难,倒是其中的一个常在闲闲的开了口。
    “如今人家可是贵嫔呢,比你我都高着许多,当然有架子了,否则怎么显得皇上和太皇太后的百般恩宠呢!”
    “我看倒未必是皇上的心意,据说,在她还在冷宫的时候,就曾经去过慈宁宫,指不定用了什么法子,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又和善仁慈得紧,央不住哀求,就恢复了她的封号呗!”
    “你们别这么说,”宜贵人郭络罗?桑榆端起案几上的茶盏,凑到唇边抿了一口,“人家不是奉了茶么,已经很客气了……”
    步步紧逼
    秋静此刻正站在门外,听着那酸溜溜的话,这时才缓步轻移,走进了寝殿。
    “奴婢秋静,在这儿给各位主子见礼,主子万福金安!”
    宁常在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你家主子呢,怎么让一个丫鬟来招呼我们?”
    “我家主子现正在慈宁宫太皇太后那儿,说话就回来了,请各位主子稍等。”秋静回答的很得体,落落大方的样子。
    几个宫人听罢,不由得面面相觑,而宜贵人则抬头,和荣贵人交换了个神色。
    这时,回廊内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花盆底的旗鞋扣在青石方砖上,发出独有的达达声,景宁从院外走进来,一袭绯色的繁花宫装,端庄秀雅的旗髻,流苏摇曳下是弯弯的眉黛如墨。
    “让众位姐姐久等了,妹妹在这儿赔罪。”
    她说罢,当真敛身行礼,在场的宫人除了荣贵人外,皆忙不迭地起身还礼。
    “拜见宁贵嫔,宁贵嫔万福金安!”
    这时,马甲?芸珍和郭络罗?桑榆才不紧不慢地起身,景宁见状,快走几步,迎了上去。
    “两位姐姐莫要多礼,折杀妹妹了!”
    景宁的品阶较之在场诸位,都高了许多,可这入宫的资历向来是分先来后到的,稍微懂些人情,便不会拿身份压人。她尚且要在这宫中待下去,怎会不知谦逊。
    果然,荣贵人见她这般,脸色稍和,可宜贵人却适时地走了过来,道:“规矩不可废,如今,妹妹可是贵为嫔了,我等见了还是要见礼的!”
    景宁轻笑,再次将她扶起,“旁人不知,姐姐还不知么,妹妹不过是宫婢出身,承蒙皇恩,才有了今日的位置,哪能与姐姐们相比呢!”
    宫女秀女,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出身卑贱,本不足为外人道,掖着,藏着,唯恐不及,旁人若不说,便是连自己都刻意忽略了。景宁之所以主动点出,是因为她够聪明。想那妃嫔们聚在一起,为了显示自己的出身,总会不厌其烦地追忆当年在钟粹宫当秀女的经历。
    那时她在哪儿呢?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