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事要处理。
宋小雷请足了假,律所的工作全靠手机电脑设备联络。他要了她住处的钥匙,每天避人耳目去她住处陪伴小加,看着日渐沉默的孩子,他尽量不去打扰,每天只陪他写暑期作业,打球,做些孩子爱吃的饭菜,甚至会在周醒抽不出身时带孩子去看了牙医。
当那名不长眼的牙医问出“你是孩子的哥哥?”时,小雷的反应可谓心平气和。
“我是他叔叔。”
“哦。”那医生头也没抬随口应着,“这颗乳牙迟迟不脱落,将来可能会阻碍周边牙齿生长,最好还是拔掉。”
宋小雷认真记下。
那牙医瞧了他一眼,“你得通知下孩子家长。”
“我就是他的家长。”宋小雷心平气和,“需要预约时间吗?”
走出医院,小加不时抬头看他。
宋小雷神色泰然,心下却在寻思一个现实问题——,二十岁的自己,如何做一名八岁男孩的……叔叔?
答案,或许在他九岁那年就懂了。
不需要智慧超群,不需要过度关爱保护,不需要打球游泳运动十项全能,不需要玩转lego机器人与电子游戏,——只要陪伴,足够的陪伴。
不论孩子是否需要,当他回头,大人就站在那里,当他累了,转身可以投进大人怀抱,伤心了难过了,尽可以向大人诉说,这就是应有的陪伴。
燠热的夏天仿佛没了尽头。终于有一天,在一个太阳初升的早晨,小加对晨跑过来的宋小雷说:
“雷叔叔,生日快乐。”
宋小雷正擦拭头上的汗,闻言怔住。
即使每天沉浸在悲伤中难以自拔,这孩子也没有忘记他的生日。
“小加,你怎么知道的?”
“以前问过雷叔。”
宋小雷却记不起他什么时候问过。他瞧了孩子半晌,轻轻揉乱了他的头发,“你小子……”
小加神色平和,“雷叔几岁了?”
“过了今天,二十一岁了。”
小加一合计,不可思议,“才比我大十二岁?”
宋小雷略微一笑,“抱歉了,这种事,叔叔身不由己。”
“没关系,我想妈妈不会介意。”
说着这话的小加在笑着,神态斯文肖似周醒。宋小雷却有些讶异,这孩子,是不是一夜之间长大了?
“这是给叔叔的礼物。”
宋小雷快要感动哭了,“还有礼物?”
接过小加递来的盒子,里面并排着四颗乳牙,其中一颗还是上周他带小加去拔的。
活了这二十一年,宋小雷再没收过比这更特别的礼物,一时怔愣着说不出话来。
小加同他对视半晌,忽然腼腆,转身跑远了。
下午宋小雷带小加去了店里,瞅空跟周醒献宝,“小加送我的。”
周醒知晓前情,看到那礼物一笑置之。
宋小雷却深觉妙不可言。翻来覆去瞧了半晌,言若有憾,“真搞不懂小孩子脑袋是什么构造。”
“他没说?”
“说什么?”他接着反应过来,“你知道?”
周醒笑笑,没言语。
想起某晚临睡前,小加曾问她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的含义,当时她直接翻出辞典给他,小加仔细看完,没再说什么。
哪料到后来会有这么一出。
宋小雷虽然不晓得前因后果,对这礼物却由衷高兴。转而问周醒,“你呢,打算送我什么?”
“逢到生日就讨礼物,你是改不了了。”
“从前那叫发送员工福利,现在可不一样。”
周醒想笑,又忍住。
宋小雷低声说:“晚上我去你那儿。”
周醒未及作答,那边店员小楚已送喝的过来。
“长岛冰茶。”小楚递上杯子。
宋小雷道了谢。
得承认这小店员做出的饮品比他当年高段许多,可是对于这小姑娘的人品态度,他依然保留看法。
而小楚对这位宋小雷,何尝不是颇有看法。
“这位就是以前在周姐店里打工的宋小雷?比我高两届的高中校友?那个年级学霸?”
宋小雷离开后,小楚这么问周醒。
周醒纳闷,“你不是早就见过?”
“是吗?以前都没印象,”小楚看着窗外渐远的身影,毫不客气做评判,“长得一般,身材倒真不错,刚才我好像看到有好几块腹肌的形状?不是错觉?哈哈哈!”
小姑娘笑得甚是豪放,周醒也觉好笑。
“学霸年年有,腹肌不常见,”小楚咕哝一句,又问,“据说这位才大二,已经在外面混得不错?”
“……这又是据谁说呢?”
小楚哈哈笑,“他有个老同学叫孙朋雨,周姐你不在的时候,天天蹭店里跟我打听你。”
周醒无言。
不过要堵住小楚的嘴也不难。她想起一事,“早上你几点过来的?”
一句话,小楚半晌不吱声。
☆、四十三、心肝儿
半晌才讷讷道:“早上起晚了,迟到了半个小时,对不起……”
“你还是跟自己的全勤奖金道歉吧。”
小楚沮丧。
周醒瞧了她一眼,无奈,“要不你编个好理由?”
“是有原因,”小楚马上打起精神,“昨晚上我看了些国外的烘焙视频,做法不太一样,我记得老板你以前说过做吐司的强力粉,什么灰粉含量百分比,是不是与原材料有关?”
周醒点点头,“每个国家规定的标准不同,我们目前使用的材料是国内生产。”
“果然是这样。”
周醒补充,“还有自然发酵的环境,南北方差异很明显,即使温度相同,湿度也会有细微的区别。”
小楚连连点头,掏出小本本记下。
学无止境,小姑娘积极得很,周醒不禁微微一笑。
小楚趁机问:“老板你看我的全勤奖还能保住吗?”
周醒拿这惫懒孩子无法。
冷眼旁观,小姑娘对手头工作确实兴趣十足,做算也算上积极,就是年少心性,兴趣勃勃爱好繁杂,很难专注于一件事。
“小楚,中午有时间谈谈吗?”
小楚抬头见周醒若有所思,顿时就失了底气,“我,我看我还是先坦白吧……”
周醒等着。
“老板这么久没提,可我也知道瞒不过你……我发誓,那批酒水从没卖给过未成年学生。”
周醒顿了顿。这事打从陵川回来她就一直没提过,起先是没时间,后来感觉小姑娘很不安,便不想再谈。眼下她既提起,周醒随口问:“你确定他们不是未成年学生?”
“我只出售给成年人。”
“即使是出示身份证,也做不得准吧?”
“都是外地游客,买完就走人,我都禁止他们在店里喝的。”小楚拖着尾音,挽住她的胳膊晃了晃,“老板,都是我不对,以后不敢了。”
“小楚最近需要钱?”
“谁会跟钱过不去呢?”小楚讪笑,“老板你也知道,像您这样年纪轻轻就有一家自己的店,我不知有多羡慕。”
周醒看着她。
小楚微微不安,“老板你信我,我真是只是借了店外面那片小空地,摆了几张桌椅贩卖了一点点啤酒而已,一点都没有违背老板您的经营原则。您就通融一下,不要在这种时候辞退我。我想跟着你继续学习,而且而且,我还想攒钱开家小咖啡馆呢。”
“我没打算辞退你。”
小楚松口气,“那就好,那就好。”见周醒黑漆漆的大眼睛里满是温柔与了解,心中一热,“老板,你一次次给我机会,我很感激。”
“不说这些,小楚,你想有自己的咖啡馆?”
小楚笑起来,“谁不想呢?有人说这是文艺青年三俗之一,可我就是感兴趣。”
周醒笑笑。
也许是年轻,小楚这姑娘有种强大而固执的直行力量,路边的狗尾巴草自动忽略,也许真的可以一试。
她慢慢说:“如果我把这家店转给你,你是否愿意?”
周醒报了一个数目。
这数目自然是经过估算的。利择良留给小加的钱周醒分文不取,分文不动。也许她该感谢自己先前几年勤力工作,目前她的经济实力足以支撑她和小加无忧无虑地度过一段时期,而在这期间,她可以重新洗牌,快速地有条不紊地安排将来的工作与生活。
尽管对此颇有不通,小楚也知道那是一个低廉的数目。她终于反应过来,震惊,“老板,你要走?”
周醒轻轻点头,“是有这个打算。”
“这么急?为什么?”小楚有点混乱,“可是小店是你的心血,生意又这么好,你舍得?”
周醒并不作答。
小楚又说:“我很愿意,并且我已经满十八岁了。”
周醒略微笑笑:“还是要跟你爸妈商谈。”
小楚点点头,一时如在梦中。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都是一件大好事。她明白生活并不是每天都在掉馅饼,想了又想,忍不住问:“为什么想走?”
为一些人,为一些事,然而最终,不过是为自己。
周醒望着小店一桌一椅,心中当然有不舍。
当年走投无路之际,她全部精力投注于小店,看着它渐渐成长,一切只为了好好地活下去。
同利择美对谈时周醒就明白,是时候该做出决定了。回到栖云的这些天,宋小雷在等,利择美也在等,甚至胡伯刘婶他们无一不关注她和孩子的动向。
没有人催迫,然而关心小加的并不止是她一个。
周醒明白,这注定是一道单项选择题。
小楚还在兴奋地胡思乱想,“老板,你不会是打算结婚了吧?我都没见你有男朋友。”
她问题不断,“还有,你走得这么急,我觉得还有好多东西要跟你学呢。”
周醒回神,“你收收心,我都会好好教给你。”
晚饭时间,只有宋小雷和杜维贞的家里,桌上三菜一汤,都是小雷做出来的,一份八寸蛋糕,这是他从周醒店里提回来的。
杜维贞坐下来笑着端详,“样子倒漂亮,不知好不好吃。”
“以前带回来不少,你又不是没吃过。”
小雷说的是从前他在周醒店里打工那会儿,部分食物不会放在第二天出售,又不影响食用,她总会分给他带回家去。
杜维贞说:“她那家小店,这两年生意好得不得了。看着不声不响的,倒是有能耐。她那个孩子待在这边的时间好像越来越多,怎么,将来是要跟着她的?”
宋小雷瞧了她一眼,“你做什么跟我打听?”
“你回来整天跑得没影,不是去她店里。”
“我去她店里做什么,你也见过。”
这话倒没错,杜维贞想起先前碰见过两三回,儿子就待在临窗座位聚精会神对着笔记本处理律所工作,有时候会跟老同学见面,——他那几个老同学更夸张,整日都在周醒店里泡着的。
儿子这小长假来得莫名其妙,但他对工作投注的精力有多重,为娘的还是清楚的。
杜维贞面色和缓,“你那两个老同学,多多和夏葵怎么样了?”
“过两天准备出门旅行,玩到暑假开学。”
“我是问他们俩什么结婚呢?”
宋小雷败给她了,“我怎么会知道?”
杜维贞瞧不起人,“一个个也都老大不小了,整天晃来晃去只知道玩,理他们做什么。”想起儿子今非昔比,一时面上得意,“你平日少往回跑,有那个时间不如在陵川那边谈个朋友。”
宋小雷知道这话不能接,一旦接了,免不了又是一场口头官司。
他低头切分了蛋糕,心中郁结,吃得便不多,蛋糕还剩下一半,一时想起去世的父亲。
抬头看他妈,神色沉寂略有戚意,想必也在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