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簋……由盗墓人卖给老夫的。你拿回去吧!”
苏韧对此价物,只好推辞。他深知富人小气,表面上挥金如土,真要拿回去了,他恨你一辈子。
他望向主人背后。沈明以为他看画,便道:“此乃徐熙的牡丹,世家流落出来的。来人,即刻将画撤下,卷好赠给苏中书。”
苏韧再三道谢:“我不是看画,而是看字。”
他说了实话。他哪里关心徐熙何许人也?在他眼中,古画远远比不上盛开牡丹的庭院美。
图画旁,两行对联笔力不凡,写得是“艰忍于狂风山雨,耐烦得女子小人”。
横批更为豪迈遒劲,乃是“看朱成碧”四大字,落款“凤城子”。
苏韧叹息:“这位凤城子老先生与沈老伯游处,必然是大隐高士。”
沈明搔头笑道:“嘉墨厉害。他是位高人,也是老夫故人。此块匾额,是我们迁居后他留的。老夫视若性命,恕不能割爱。”
苏韧心想我要这何用?出于对主人爱物的尊重,他继续仰望那匾额,直到脖根酸涩。
他从怀里掏出张纸,交给沈明:“老伯,上次您送白银一万两。所有开支,我留有明细,共剩余八千九百九十四两。卓然回家,我该与您交割账目,以尽忠于事。”
沈明扫了一眼,缓缓笑说:“嗯……嘉墨,当初老夫已让沈富申明:这些费用不值什么,剩余全归你,以表老夫谢意。老夫虽是商人,但一言既出,绝不更改,你今日退还那些银子,不是打老夫之脸?你尽忠于事,老夫也要无愧于心啊。”
苏韧笑对:“老伯所言极是。但我对卓然情谊无价,绝非几千两可量。我知道沈老伯不会收下,所以绞尽脑汁替那笔钱找了个归宿。一举三得,完了我的心愿,又助了卓然的气势,还满了老伯的盛情。不瞒老伯,江苏会馆十五年没有整修了。所以我已以卓然名义,把款项悉数捐给了江苏会馆。我加了区区六两,凑成整数。此是会馆盖印收据,请您察看。”
“收据?不必吧。”
苏韧摇头:“国风日下,诈捐者多。有此为凭,见得清白。”
沈明喜极,沉吟许久:“好孩子,既然你有心,老夫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卓然顺利中试,我欲儿子大展宏图。他性格孤露,在朝中缺乏同盟,我怕他遭遇暗算。嘉墨,他信赖于你,老夫求你借左右逢源,保护卓然。老夫财力如海,产业遍及天下,足可暗助你一臂之力。”
苏韧毫不扭捏,爽朗应道:“多谢老伯,我尽绵薄之力。”
“嘉墨,我知你将进宫营造。你恐怕不知,今年春天,云贵天象异常,阴雨连绵。到夏季之时,一定会有洪水。算来秋季时,宫内往云贵采购大木料,一定缺货。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到时候难免失了先风。老夫在雁北等地,秘储木材已有七年。你需要,只一句话便可解困。”
苏韧心惊:“是……”他才张嘴,沈凝已从堂外跨入了门槛,直唤嘉墨。
沈明提醒:“新铺砖滑脚,小子留神!”
沈凝在乃父面前,毫无拘束刻板,反如稚子一般撒娇道:“靠在老爹身上,还能跌坏我?”
沈明大笑,拉着儿子,顾盼不止。苏韧旁观沈家父子慈爱,不禁失神。
沈凝言道,酒席已备。苏韧与沈家父子,坐轿启程。临湖宴阁之中,云雾缭绕,宛若仙楼。苏韧吸气,香气馥郁,沾染袍服。他们步入阁中,香雾略散,温暖如白日之下。
苏韧从未见过此等景象,沈明解释:“老夫青年时在南海经商,落下风湿之症。因此令奴婢等燃烧西域所产的龙瑞脑香丸十枚,以驱春寒。此香比别的香好些,少烟火气。”
管事一声令下,素手齐掀,山珍海味,令苏韧未尝已惧。他强忍不适,谈笑自若。
沈凝亲自为苏韧把盏。沈明注视他的侧面,问起他家事。
苏韧道父亲是塾师,六合人士。现有一妻一子,再无近亲。沈凝道:“还有个女儿呢?”
苏韧苦笑,重复:“是还,有一女。”
沈明又问:“你在江南有何远亲,故旧?老夫可代你荫蔽提携。”
苏韧手心出汗,道:“有是有,但他们散落四方,一时麻烦不到老伯。”
沈明静静饮酒,叹了口气:“那真太可惜了。你这样出色人物,居然找不到同血缘亲朋故旧。”
苏韧一笑,挟了口菜,咀嚼后才回答:“前些年民生凋敝,灾难不断。天下庶民,多如我辈。”
沈明挥手示意侍者打开窗子。夜空被烟花划破,沿湖处处亮起火炬。
一只画舫缓缓驶来。甲板上丽人如云,各持乐器。船头垂髫伶童,轻摇牙板。
沈凝离席更衣。沈明在苏韧耳边道:“满城名姬,俱在船上。嘉墨你中意哪一位,老夫即刻为你买下,替你安置。老夫行事有分寸,断不让尊夫人知道。”
筝音响起,苏韧手指一抖。那是……楚竹?没想到,又与她相见。
沈明斜眼:“此女别有深情一万重,哪忍心躲开?年轻人及时行乐,何必害怕?”
苏韧听沙哑嗓音,异香扑鼻,心乱如麻,他离得远些,才正色道:“老伯好意,嘉墨心领。糟糠之妻,不能下堂,何况我对拙荆毫无畏惧,只有爱重。老伯娱乐晚年,添置声色在所难免。我与卓然志同道合,戒浮气而远声色,唯恐分心,反而连累美人呢。”
沈明支颐,轻拍腹部:“哎,既然如此,我不勉强。我老了,任是嫦娥下凡,只听几曲便可心满意足。从古到今,豪商少不了名姬增色,名姬也离不开富人缠头。此等欢场,哪有真情?不过尔虞我诈罢了。嘉墨,你我同在异乡为异客,老夫命孩子们唱一曲扬州调吧。”
苏韧坐下。他的眼从湖面,飘向烟花散尽的夜空。一丝怅然,由心底起。
那船上,伶童少年尚不解愁滋味,引吭高歌道:
“人生花月不常有,眼前况见青青柳。
人生离别况奈何,可怜复唱杨枝歌。”
福至心灵
谭香儿时跟着老爹跑码头,常遇到夸她福相的人。长大之后,虽有些不如意,但她自认算是个有福的。然而,“福”究竟为何物?于她还是雾里看花。一直到她在沈家内闺听了鼓词先生一段话,才嚼出其中奥妙来。
女先生说道:凡女子,得封诰命,荣华富贵的,那是“俗福”。含饴弄孙,快意山水的,那是“清福”。介于此两者之间的,莫过于“艳福”。男人家的“艳福”,大约是娇妻美妾,红袖添香。而女人家的“艳福”,则是郎君专一,知疼知热。倘若一个妇人少艾有艳福,中年得俗福,白头享清福,便可是福大如天了。而想要福气源源不断,顶要紧是懂得“惜福” 。
谭香琢磨:“福气”和夫妻同音。夫妻好,也便是有福气。凭心而论,她与苏韧进京以来,日子是一天比一天好过。纵然为了丈夫,她也该收拾失去苏甜后的哀怨之气。况且,山不转水还转,苏甜未必抢不回来……
苏韧进宫督造新大殿的那天,也是谭香携苏密进入唐王府的日子。苏韧临去犹不放心,唠唠叨叨嘱咐老婆。谭香媚眼如丝,光咧嘴笑。
苏韧没奈何问:“香儿,你到底在听我讲吗?”
谭香呵呵道:“听见啦,放心吧!阿墨,你换了五品官服,胸前又来个新花样,怪好玩的。说来说去,升一次官,不过是换一只鸟儿。等你真飞不动了,这身鸟皮也该扒拉下来了。”
苏韧低眉,瞅瞅新补子,不由一笑:“鸟为食亡。趁我还蹦跶得动,赶紧往窝里捞一把。”
他捏捏谭香手,洒然跨出门去。
苏密孵在父母热被窝里,睡眼朦胧。谭香喊:“快,上学去喽!”
苏密耍赖:“我再躺一会会嘛……”
谭香撇嘴:“你尽管躺吧!哎,咱认命。人家宝宝的妈是贵妃,所以他是条龙。你妈是个卖木偶的,所以你是团烂泥,横竖扶不上墙……”
苏密蹬脚,不服道:“我怎么是烂泥?范家哥哥说我长得比荸荠还白呢!龙头上都长角的,宝宝他可有一个角吗?他眉毛浓浓的,活像毛毛虫。”
谭香掀开被子:“你既然那么精神,就爬起来,好好去和他比个高低!”
苏密光脚丫一伸:“比就比。”
谭香不知从哪儿找了件灰不溜秋的褂子,给他套上。
苏密正要计较,见他娘穿那件更难看,只好吐吐舌。
谭香道:“这布本是官府赈灾专用。没承想灾民们也挑剔颜色,不肯要,所以多余了不少,在大街上折价处理。我倒觉得它耐脏,耐磨,所以咱母子一人一件,念书专用。”
苏密微露贝齿:“娘,别忘了也给宝宝做一件啊。”
谭香笑盈盈:“他的份儿我备着,等见了他再量尺寸。”
正说着,大公主队列已到。谭香牵着苏密给皇姊请安。
大公主不容分说,令她母子同乘一轿。谭香身不由己,与宫妆的大公主对坐,大气都不敢出。
大公主怜她憨态可掬,拉起她手瞧。因见谭香十指上茧子疤痕,问:“都是雕木头弄得?”
谭香点头:“嗯。”
大公主隔帘望春景,叹道:“万岁……也喜欢木工。上次你入宫,万岁对你甚是留心。我已奏明万岁……你母子陪读皇子之事,万岁十分赞成。”
谭香心里几分得意。老木匠还记得她……她想到皇帝,就想到地宫,又想到木雕美人……
她思忖几番,说:“大公主,我想问您一件事儿。我平日做木偶,常找模子。凡是个熟人,都能成我模子。万岁也这样吗?万岁雕过您吗?”
大公主失笑:“没。雕我……太耗材了吧?论万岁雕人,他一向……爱雕真正的美人!”
谭香张嘴:“嗯,谁才叫真正的美人呢?”
大公主钗头凤动,答:“万岁赏鉴人,不同凡响,我可说不来。你隔壁范太监内人,本是万岁乳娘。那老婆子碎嘴,你……不妨问问她……”
话音刚落,从者通报:“公主,唐王出迎。”
果然,宝翔银鞍白马,笑踏落花而来。
他到了轿前躬身道:“蒙大姑母降临,小侄儿夫妻等候多时了。”
大公主正色说:“你们也罢了,莫让陈阁老和皇子也候着我。”
“侄儿明白。岳父陪皇子在内院读书,只等新伴读进去。到了府门,您由王妃招待,我先去书房料理。”宝翔眼光如蜻蜓点水,掠过谭香母子。
谭香对唐王府并不好奇,单只好奇唐王妃。她一直纳闷宝翔为何说和妻子合不来。
可陈妃真站在她对面,她那份闷反而更厉害。
陈妃既不丑怪,也不愚钝,秀若芝兰,环佩叮咚。她与大公主并肩而行,礼仪周全,让谭香看了都肃然起敬。为何大白不喜她呢?想必他犯了“身在福中不知福”的错。
谭香正胡思乱想,大公主和陈妃一同掉头来望着她。陈妃似笑非笑,盯着谭香衣裳出神。
大公主道:“我们且……游园去,让苏娘子带孩子去书房吧。”
陈妃慢慢说:“皇子年幼,尚不晓得是非,我常训诫婢子们要懂得分寸。苏娘子,你不是我府里的人,我不该拿府里规矩拘束你,但好歹请你留心,切别拿外头的话来与皇子混说。”
谭香胸口一闷,脸上挂笑应着:“嗯。”
陈妃又扫她几眼,吩咐下人道:“苏家孩子初来乍到。拿两匹杭缎,一对金元宝赏他。”
谭香攥着苏密手,摇头说:“多谢王妃好意,可我们不能要。无功不受禄的道理,对孩子也一样。我儿子出入大公主庭院,蔡相国府邸,范总管家宅,从没受过哪家贵人赏。他到王府来学书学做人,我不能纵容他。”
大公主微微一笑:“本来,师恩胜黄金……”
陈妃不再说话,搀大公主走开。陈淑华小鸟依人,绕在公主裙边,没多看同龄的苏密一眼。
苏密半斤对八两,用眼白斜向那小姑娘。
谭香无言,本打算送给陈妃的木雕罗汉手珠,她没半点机会拿出来。
世上是有一种人,不好亲近。虽话句句在理,偏能把人家一片热心都吹凉了……
俗话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谭香隐隐的失落,见了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