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绕在苏韧夫妇后边。他脸上还是笑嘻嘻毫无芥蒂,但苏韧明白,宝翔对沈凝也留了心。
    苏韧觉得,沈凝对自己,无疑信得过。他这种公子哥,虽然很见过世面,也读过不少书。但是从小尽是人们奉承他,少有他适应别人,因此始终涉世未深。尽管他待人真诚,手头撒漫,但不会隐藏,总会招人嫉恨。他真抛却家人独自立世,难免遇到重重困难。好在他的家人也有计划北上,可见是要助他一臂之力。蔡党树敌不少,狡兔三穴,为何他不与沈凝交好?
    他想到牛大兴对三教九流,犄角旮旯,都能熟悉,消息更是灵通,今后安插在帝京内,充当社会下层中的耳目,还能尽犬马之劳。
    积雪极深,苏韧借机劝谭香骑马。谭香乖乖让马驮着,不时回头望望在雪地里的连串脚印。
    苏韧对宝翔提了释放牛氏夫妇的事。宝翔一口答应,好像看透他的心思,只说:“孟尝君还认识鸡鸣狗盗呢,你的志向远大。只是那对狗男女搬回鸳鸯胡同,你还打算和他们邻居?怕是不能吧。要不要我帮你另外找个住处呢?”
    苏韧摇头,不愿宝翔插手。然而,他想找房子,不是一两天。贵的弄不起,太次的不如不搬。
    这时,宝翔吹了下唿哨,抹了把鼻尖的汗,忽然说:“有件尴尬事……你晓得么?是我手下的人胡编闯祸了,但事到如今,只会越抹越黑,只好装作大家都不知道了。”
    “什么事?”苏韧警觉,他嗅出不妙的气味。宝翔从袖子里,取出一张报纸,恰是顺风耳。
    苏韧道:“这期特刊,我也买过。却原来是你手下人乘机吹捧锦衣卫,还有一品高官那篇……”他目光凝注在报刊插图里的团子脸美女上,顿时觉悟,眼前一黑,差点咬到舌头……
    宝翔因为岳父陈琪在府内等候,终不敢太过怠慢。因此入城前,就与苏家夫妇分别。
    苏韧得知无意中得罪蔡述的事,心神紊乱,但面上尽力隐忍。他与谭香雇了辆轿车回家,一路上耳闻谭香笑语,自己仅如应声虫般附和一两声,弄得谭香摸不着头脑。
    他重新问起谭香进宫的事,谭香断断续续回忆,这才说到了别人当她蔡述姬妾的笑话。
    才到胡同口,他们就见被托付照管儿女的那邻居大娘红光满面,聚着几个老妇人唠嗑。
    谭香道:“大娘,您咋在这地儿呢?咱家苏甜苏密呢。”
    大娘笑说:“你小叔子来做客,我就把孩子交给他了。苏娘子,老身常道是:你相公长得是万里挑一的了。谁知你家的叔叔,那真是独一无二了。”
    谭香茫然,喃喃:“我还有小叔子?我自己怎么不知道啊……”
    大娘犹自缠住苏韧,厚着脸皮问:“苏相公,你兄弟说,他也在官府当差。他有没有匹配合适的姑娘家呢?”
    苏韧心说不好,箭步冲向自家宅门。到了门口,他立住了。
    浅灰冻云,压着瓦楞。晶莹雪花,沾在窗纸上。屋内应是烧着大炭火盆,映出一个人的剪影。
    剪影姿态美丽,就像晚霞里寸寸淡薄的天蓝。因为伴随着孩子们的笑声,虚幻里透着几分真。
    那只能是一个人:蔡述。他蓦然降临苏家,有何贵干?
    谭香性急,冲上去一脚踢开门。苏韧踱步过去,思索着对策。
    苏密正在炕边玩弄皮影偶人。苏甜和宝宝夹坐在蔡述两旁,听他说故事。
    蔡述见是苏韧夫妇,唇角微翘道:“来了?怎么不进屋?今日朝拜寺庙,可有趣吗?”
    苏韧失神。谭香问:“咦,你来我家做什么?”
    蔡述的眼睛,明亮能穿透乌云,他笑道:“铁树都能开花,我为何不能带着宝宝来做客呢?”
    宝宝看到谭香,欢呼雀跃,直喊她“香妈!”
    谭香捧着宝宝的脸蛋,笑容可掬。觉得几日不见,他又长大了。因为有了宝宝,蔡述带来的不安,被她遗忘了。
    苏韧暗吸了一口冷气。蔡述身穿便服,气度典雅。同样是瘦,沈凝稍显病态。
    苏甜溜下炕,帮苏韧捧脱下的外衣。垂发下的小脸,笑如花蕾,她告诉爹:“蔡叔叔今天说了狸猫换太子的故事。”
    苏韧还给孩子一个笑脸。在妻儿面前,他不想,也不甘心如平日般卑躬屈膝。他挺直脊梁,默默凝视蔡述,蔡述果然不想在苏韧家人面前谈正事,只说:“嘉墨,去你小院里走几圈吧。”
    蔡述此人,迅如闪电。跟他打交道,不容过多犹疑。
    才到院中,苏韧就如实说出邂逅沈凝之事。他轻描淡写,交待了狱中与沈凝相识的经过。
    蔡述听了莞尔:“富家子弟,猪狗不如得太多,沈凝是出淤泥而不染。一个人万贯缠身,却雅好读书。可爱!皇家之下,除了我,藏书最多的就是他。但他不会来我的书屋学习,我也不能去阅读他的藏书。可惜!我和他并存于这个世上,还都打算继续活下去。可怜!”
    苏韧心知蔡述不会喜欢沈凝。但他那番话,似乎出自肺腑,不知沈凝听到,作何感想。
    蔡述接着说:“人家既信赖你,你也不妨多关心他。三九严寒,那沈凝既身体孱弱,就不该坚持住在山中。你何不请他来你家下榻呢?”
    苏韧环顾四壁:“我家……我正打算搬家呢。”
    蔡述悠然说:“长安居,大不易。恰好,我府中新近秘密购了一处小产业闲置。闹中取静,风景别致。你尽快搬进去,务必邀请沈凝。那屋中新存入不少书籍,沈凝定会自得其乐。希望你不要怪我多事。”
    苏韧观察蔡述,他的表情闲适。冬日小院,因为客人的身姿,显得素淡而柔暖。话已至此
    ,他只能答应。屋内谭香和宝宝闹哄哄的,热络如亲母子。
    蔡述凝神细听,淡淡道:“宝宝还真是喜欢那位冒失鬼啊。”
    苏韧心虚,感到蔡述话里有话。他称呼谭香“冒失鬼”,什么意思?尽管谭香是一向冒失。
    “今晚我要入宫与圣上议事,可以断定,宝宝不久必将入学。内阁里,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做好事,莫问前程。最近,我会派给你一个肥美差事的。”
    苏韧点头,心想还是不要问好。蔡述所谓的美差,说不定是千夫所指,棘手的职务呢。
    蔡述看自己发白的指甲,自嘲道:“我血气不足,冬日耐不了寒。天色不早,我也要回家准备入宫了。”
    苏韧躬身,快步走入屋中,叫出宝宝。
    他发现,院中蔡述的目光,有意无意落到谭香身上,教他一阵颤栗。
    谭香拉着宝宝手不肯放,抬脸对蔡述恳求:“留下来吃饭吧,有红烧羊肉。”
    蔡述不答,牵着宝宝,点头告辞。
    苏韧一直送他们到胡同口,三辆遮盖严实的马车,整齐停放。蔡述抱着宝宝,上了其中一辆。
    他长久审视苏韧,似笑非笑,却没出话。
    认错,还是不认?进,或是退?苏韧汗出如浆,在车子启动那刻,他上前抓住车辕:“大人?大人恕罪!”
    蔡述抱着宝宝,道:“什么罪?孩子面前,值得你这样顶真。”
    宝宝不明白怎么回事,瞪圆眼。
    蔡述带着宝宝,苏韧不便明言,他只能恳切道:“大人,那个人向来冒失。她不懂礼仪,字也不识。她绝对不是存心冒犯大人权威,也没有丝毫诬蔑大臣之意。小的也是刚得知风雨声,大人宽宏,万望海涵……”
    宝宝纠住蔡述衣襟,焦急问:“怎么了?”
    蔡述安抚他道:“没什么,我们再说别人的事。”
    他放下车帘,声音极其圆润:“苏韧,谁都犯错。但一句两句对不起,我是不爱听的。我告诉你女儿,等我走了,把礼物交给那一位。如果她能做到,我原谅她,并且答应她一件事。如果她不能,无论她多么不愿意,她都必须答应我提出的一个要求。”
    苏韧不再说话,因为明白毫无意义。
    他回到家中。果然,谭香手捧着一个高丽纸包裹,正对苏甜说:“那人送给我东西做什么?”
    苏韧帮着谭香打开卷纸。夫妇俩面前,出现了一本古雅字帖。
    这本字帖里,行书,楷书均有,选的是历代名帖。
    谭香抱怨:“小蚌壳搞什么鬼?这本字,他总不见得想我全看懂吧。这里,还有红色圈呢,这里也有。”
    苏韧出汗。蔡述方才说“无论她多么不愿意,都必须答应。”到底是什么要求呢?
    御笔朱色。蔡述的圈,朱红纯正。非但不避讳,还显得正大光明。
    蔡述在整本字帖内,圈上了八个字。拼凑出来,是这样的一句话:
    “夫人,识字从今日始。”
    千金难买邻
    宝翔入宫时,长日将尽,城中寺庙暮鼓合鸣。一到乾清宫,天就全黑了。
    范忠亲自领他去面圣。上了年纪人,走在滑溜砖地上小心翼翼。
    宝翔殷勤扶道:“到底是公公忠勤。换了哪一个后生伴驾,都比不得您。”
    范忠笑起来,眼睑多几重:“不中用了!可皇恩浩荡,只要老奴还有口气,就要尽份心。老奴打万岁在襁褓时,就有幸伺候在侧……宫人虽多,没几个能让万岁称心的。这不,玉虚宫走了水,烧死了不少御前人,要设法补上些孩子。新手就更让人头痛了。“
    宝翔笑道:“正是,我去内阁顶了几十天,什么都不懂,每日头疼得要命。想求公公可怜可怜我,在万岁面前帮我说几句情,容我放下那担子吧!”
    范忠幽幽说:“王爷您是蔡阁老保举进内阁的。有什么话,你们兄弟间岂不是更方便?”
    宝翔满脸苦相:“公公忍心取笑?蔡叙之明摆着是作弄我。您不是不知道,这小子打小就跟我玩不到一块儿!”
    范忠乐了,举手挑了帘子,让宝翔入寝殿。御医冷松收了针灸箱,迎面出来。
    宝翔笑呵呵对他点头:“冷太医辛苦?”
    对方冷冰冰答:“不苦。”目不斜视,擦肩而过。
    皇帝躺在龙床,两手平静摊在被面上。隔了层纱幕,宝翔虽跪在寝台旁边,看不清楚。
    皇帝说话比常人要慢,京腔纯正,一个一个字,全象用老火炖出来。
    他问宝翔:“听说你岳父陈琪到你府上去过了。你看他的病情,是不是好了些?”
    宝翔心里一震:“臣不懂医理。我看老丈人倒没什么大毛病。只不过他推荐的两翰林闯了天大的祸,教他心里不安,总觉得有负于皇上。内阁是机要之地,陈琪羞惭过甚,一时不敢再担当如此重任。万岁,臣也是扶不上墙的货色,在内阁成天提心吊胆,只怕坏事。”
    皇帝轻笑一声,道:“内阁辅臣间存有矛盾,总是朕的遗憾。倪大同古稀老人,又是朕的师傅。这回,朕再也不能拦着他告老还乡了。陈琪本是士林领袖,一年来镇日托病。你猜,他是什么病?”宝翔摇头。
    皇帝说:“心病。他疑心的不是别人,就是朕。”
    宝翔连忙用头磕地:“万岁,臣虽和王妃看不对眼,也要替陈琪说句公道话。他吃了豹子胆,敢疑心至尊?只因为某人办事太过辣手,清流稍有辫子便紧抓住不放。陈琪耍笔杆子的胆小。除了躲着,还能怎么样?”
    “你说的是叙之?叙之对朕有忠心,才不惜得罪天下人。这次居然是翰林院捅了篓子,让朕痛心疾首。只能说,这些年朝廷选材有误,缺乏出色之辈。长此以往,只剩叙之一个顶梁柱,要累得他鞠躬尽瘁了。他已经来见过朕,甘心冒着被诬蔑的风险,答应再次主政内阁。陈琪枉费活了那么多岁,还比不了年轻人的器量。”
    宝翔想了想,再进言:“臣是藏不住话的粗人。据臣所知,外界对蔡述评论是不大好听的。大概是他年纪太轻,本就靠着老子上位,还是万岁的外甥。有了裙带关系,总不够服人。陈琪心已老,还能为皇上奔走几年?在臣家,他也感慨说:万岁要人才,须从下面选。眼看就要进士大比,恰好挑人。近来选入内阁的中书吏员,很有几个能干的。此外,宝宝到了学龄,继续混在蔡家泥巴地里,对不起万岁的英名。除了这些话,臣嘴里再吐不出象牙了。”
    皇帝默默无语,用手指轻轻梳理洒在胸前的须髯。
    半晌,才说:“陈琪与朕,不谋而合。”
    宝翔从袖子里拿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