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例外。
她把初次面圣的紧张抛到爪哇国去了,只顾抱膝坐看宝宝玩。
皇帝问:“宝宝念书的事,蔡述已对你说了几次吗?”
“小……蔡述怎么会和我说这种事?宝宝五六岁的男孩儿。凡是个人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他快上学了。能写会算的,和我们这种粗胚大大不同。宝宝知书达理,不是万岁你的光彩吗?难道你希望宝宝和我一样,成天拿着刀削木头?”
皇帝说:“木匠有什么丢人?我当你喜欢削木头。”
谭香哈哈笑道:“我确实喜欢做木偶。不过我爹可不希望我这样辛苦。他希望我能当一品夫人,穿金戴银,吃香喝辣。只不过我没那么好命就是了……”
“一品夫人有什么稀奇?女木匠挺让朕开眼。你的木偶形神兼备,象是个活生生的人物。只是你还年轻,偶人的表面处理上,略有几分粗糙。你随着朕来……”
宦官们照顾宝宝,谭香跟随皇帝走到了殿堂旁的房间。那门里边,居然是座室内的兰花苑。
皇帝的手一扬,数只金黄色的鸟飞到了兰花之中。谭香揉揉眼:“什么鸟?”
“木头鸟,朕亲手做的。它们翅膀内有机关,可以滑行。”皇帝从一朵花中捉了只给谭香。
谭香捏了捏鸟,是木头的。皇帝这么体面的男人,且有一大把胡子,犯不着吹牛皮。
她皇帝手艺赞不绝口。皇帝“礼贤下士”,不厌其烦教授木制品上光的窍门。兰花圃,有木篱笆,木支架,木花盆,还有木鸟,木蝶,木老鼠。皇帝声称都是自己的作品,旁人平日不得入此的。自从谭老爹归天,世上还没有一个人如此详尽和谭香谈过木料。谭香认真听着,生怕漏了一个字。她对木头,比自己有几根肋骨更清楚,所以每每发问,显得是个“行家”。
皇帝说了半天,大概口干。他亲自斟了两杯,一杯给谭香。
谭香咕咚两口喝完,问:“万岁,这水挺甜,还有吗?”
“此是宫女们在万寿宫为朕采摘的甘露,可使口舌留芳,延年益寿,一日就两杯。”
谭香抹抹嘴,她根本没有品出滋味来。她因和皇帝谈木工投机,便心直口快好心道:“万岁,让我说,您与其在屋子里看兰花吃甘露,还不如多在外头跑跑跳跳。我爹也是个木匠,早年走南闯北,身体好着呢。后来我们回到了家乡,他成天守在屋子里,没几年就身体垮了。至今想起来,我还后悔的心疼。早知如此,我宁愿跟着我爹流浪。”
皇帝的脸色不变,没接口。谭香又想:皇帝为人如此可亲,为何宝宝平日里见不到他呢?
她想从此以后,再也看不到皇帝了,干脆一股脑把该说的话,全说给他听。
她又啰嗦:“万岁,宝宝年纪小,他舅舅,杨大娘,或者我,总比不得亲生爹妈好。您也多和孩子说说话吧。宝宝外面皮,心眼好。他又聪明,学什么像什么。您要好好教他。您爱雕木头,自然好。可是宝宝才是天下最贵重的一块木头呢。”
皇帝继续品甘露,直到品完了,回答:“……朕知道了。朕今日就像回到了年轻时……其实,朕爱木工,原是因为命中五行缺‘木’……”
谭香说:“五行是什么东西?我从来不知道。呸,哪个人缺德的,敢说万岁缺木?当皇帝,就是老子说了算。您说您什么都不缺,自然就样样俱全,长命百岁啦!”
皇帝笑了笑。谭香看满地都是木器,提醒:“万岁,咱们弄木头,一定要小心火。”
“不用担心。”皇帝抚摸了下胡须,语气神秘:“紫禁城地下有座水晶宫呢。”
“水晶宫?”
皇帝挥手:“是啊,不过,今日朕乏了,你领着宝宝回府吧。你说了不少,可要什么赏赐?”
谭香想了想,说:“万岁,如果可以,给我俩棵兰花种?”
“连你也看出来朕在此苑内所植兰花乃稀世名种?随便你挑选便是了。”
谭香圆睁杏眼跪拜道:“谢万岁。别的我都不爱,我就喜欢宫门口茅房边的兰花……”
皇帝坐在花间,笑起来十足涵养。可谭香走出老远,还没见皇帝把笑容收回去。
宝宝今天经历了不少事,正在宫殿内的香案旁打瞌睡。
谭香把他抱起来,宝宝搂住她脖子:“香妈……”
“嗯,我们回家去了……”谭香说。她提到“家”,忽然惦记起苏甜姐弟,又挂念苏韧。
她快步向外走去。不知为何,在殿堂的阴暗角落内,三两小宦官都聚成团,窃窃私语。
“天啊,是她吗……?”
“就是她么……?”
“怎么不是?万岁都赏她脸啦……啧啧,没想到……”
谭香似乎还听到“蔡阁老”“小妾”等等字眼……她觉得与她没关系,也不留心。
她快出宫的时候,宝宝清醒了,推她说:“香妈,我们忘了那个小木偶。我要!”
谭香想自己做的那偶人,在皇宫一定会寂寞,就支持宝宝拿回来。
她才折返,就闻到一股焦味。她想起自己向来是个乌鸦嘴,难道真的着火了?
这时,有个人尖叫起来:“走水啦……走水啦……来人哪……”
谭香回头一瞧,大吃一惊。不过瞬间,宫门口已浓烟升腾,出去的路径,象被火舌封死了。本来,玉虚宫是皇帝清修福地,宫内只留有少量亲信。一旦失火,众人不免乱作一团。
谭香额头冒汗,想这些宦官光会喊,哪个去救火了?
宝宝咬牙:“香妈,我们叫上爹爹一起逃吧!”
他从谭香的怀抱里滑下地,拔腿朝内殿跑,谭香连忙跟着他。
烟雾顺着绣幔向里飘散,就像是充满人间烟火气的仙宫。隐隐红光,不知是来自火光,抑或是夕阳。皇帝身披道袍,背对他们,坐在一个蒲团上,好像正闭目养神。
“万岁,着火了!”谭香跺脚,大声喊。
“父皇!”宝宝跑过去,扯皇帝的衣襟。皇帝缓缓回头,面色如常。
他把一个小偶人放在宝宝的手心:“你回来找这个吧?”
那正是升仙太子。宝宝捏着木偶说:“我要和你在一起!”
皇帝抱起他,不慌不忙站起来。谭香跟着那父子,闪身到神龛之后。
皇帝踩了几下地上的八卦图形,两道石门打开了。
老木匠不是开玩笑,紫禁城内有座水晶宫。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谭香从前不相信,只是因为看得少。
生死一线水晶宫
原来玉虚宫的腹中,乃是别有洞天。不知何年何月,开凿了一座神仙般的华丽地府。
宝宝“哇”了一声,回头对谭香道:“香妈,这里真好玩!”
谭香嗯着,重重点头。她满眼琳琅,也不知道把眼光放在哪里好。
皇帝对他俩故作严肃道:“这里岂是让你们游玩的?”
谭香心想:既然不是给人玩的,也不用使那么些钱布置吧?皇帝的意思,大概是此处为他专用。这地方不见天日,皇帝孤零零一个老男人,能弄出什么名堂来呢?
空气里兰香馥郁,四周墙壁俱镶嵌着水晶。陈设与地上玉虚宫,并无太大分别。
谭香只觉得明晃晃中,烛影错落,仿佛金屑。水晶好像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们一行。她拉了拉领子,缩缩肩膀。宝宝是个孩子,出于好奇,不停摇晃着脑袋。
不知不觉,大厅已到了尽头。宝宝问:“出去了?”
皇帝摇手,对谭香说:“里面有点热。”他道袍一挥,紧闭的铜门开了道缝。
谭香深深吸口气,钻过了门缝。扑面而来的,是湿热之气。水雾缭绕,不似人间。
门内是百步见方的温泉池子。环池有五彩水晶铺就的道路。池水沸腾,不断冒着水泡,还透着一股草药芬芳。整个殿堂,像个蒸笼。不一会儿,谭香就热得满脑门汗。宝宝的脸越变越红,活脱脱成了个痱头儿。他抱住皇帝的脖子,抱怨说:“啊呀,父皇,好热!”
谭香猜测,这儿是皇帝的澡堂子。清幽倒是清幽,可太大火气了。下去泡一回,大概烫掉层皮。皇帝虽不是凡夫俗子,难不成是一条开水泡大的龙?她吐吐舌头。
她偷眼望去,皇帝倒是没怎么出汗。他蜡人般清瘦脸上,眼睛黑白澄清,静如止水。
皇帝迈着悠悠步子,领着他们到了又一道金门前。他问谭香:“你还没有热昏?”
谭香擦把汗:“哪能?我精神着呢!万岁,我们快出去了吧?”
皇帝慢吞吞说:“……也快了!”
他用道袍裹住宝宝,提醒:“下间屋子,有点冷。”
谭香心里嘀咕:刚才那么热,他说有点热。那道门后,不晓得是个怎么冷法!自己倒是个好养活的人,可宝宝怎么受得住?
她连忙止住皇帝:“等等!”皇帝扫了她一眼,非喜非愠。谭香动作麻利,脱下丝棉背心,跑上去替宝宝包住膝盖之下的部分。宝宝眼珠子转说:“我穿鞋了!”
谭香杏眼笑眯眯,哄劝:“乖!寒从脚起。你要是冻坏了,大家伺候你吃药,还不得烦死?”
皇帝笑笑,打开机关。果然,寒气袭来。金门里面,是个斗大的朴素石室。地上铺设的,都是碎冰渣。踩上去嘎吱嘎吱作响。谭香庆幸自己脚大,不然怎么都要摔跤了不可。
一滴冰水“吧哒”渗入谭香的领子。她短促“呀”了一声。朝上方瞧,只见石室中间,悬挂着一朵巨大的紫水晶莲花。四周满是天书样的石刻草书。
她不禁问:“万岁,这地方是谁弄出来的?”
皇帝道:“朕登基的时候,就存在了。应是前朝所开。你怎么看?”
宝宝打了一个喷嚏,用手捏自个儿发红的耳朵。
谭香自己抱紧自己:“啧啧,怪不得前朝亡国了。一会儿那么冷,一会儿那么热,还是个人呆的地方么?阴森森的地,却堆着那么多水晶,宝物。实在是浪费!”
皇帝一笑,低声回答:“水晶能避邪。这紫禁城里,不晓得死过多少人,邪气可重了。你到底是年轻……”他于幽暗中回眸,眼亮如电:“要不是这里,你我不是被大火吞了么?”
又一滴冰水,渗入谭香的衣领。她被皇帝的目光所震慑,不由绷紧身子。
她想起宫里的大火,要是找不到皇帝……大小宦官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可是皇帝呢,不慌不忙,足见他有担当。
他们走出斗室,进去一条狭窄阴暗的斜坡小道。宝宝说:“父皇,你怕黑么?我不怕呢!”
皇帝喂给宝宝吃了一颗糖
宝宝咀嚼,大约是觉得有滋味,问:“给香妈妈也吃一颗吧?”
皇帝摇头:“没有。她不是小孩子。”
谭香爬坡,颇为吃力。她觉得有些焦躁,有些害怕。握住拳头,才未松气。
等到灯光渐明朗的时候,他们三个人已经置身于一个巨大的船型大厅中。说是船型,非但屋梁如龙舟,墙壁画海景。还有水晶鱼,螺钿燕点缀。大厅四周,有曲折回环的不同去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个方向,都亮着一盏青铜宫灯。所不同的,只是灯光成青,红,黑,白四色。
谭香不由叹了一声。毕竟这种景致,是从前如何也想不到的。
她看了看皇帝,皇帝微微喘息歇息,黑胡子飘逸洒在前襟。
说来也怪,方才还兴高采烈的宝宝,现在却呼噜睡着了。
皇帝若有所思,忽然道:“人说龟长寿,怎知海中游的滋味?这地宫幽僻,乃朕平日独处养身之地。”
谭香心头热呼,脱口而出:“万岁,这儿忽冷忽热,容易中风。不管什么养身秘籍,都不兴作践人。您可别信了江湖郎中的胡言。药补不如食补。养身不如养心呢,对吧?”
皇帝低头,不晓得是不是听进去,他说:“你能来一遭,是缘分使然……你多大了?”
“万岁,我都整二十了。”
“二十岁?二十,正当青春年华……如花美眷啊……”皇帝语气平和,倒像个慈和长辈。
谭香以为皇帝夸她貌美如花,实在不好意思,连忙摆手说:“不美不美,也就那样。我俩孩子都能打酱油了,所以也实在不算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