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做坚持、忠诚、刚毅、勇气。家里给他报了名,送他参了军,当兵不到一个月,他被部队开除,遣返回家!”他后面的一句话,已有金石掷地之音。
我的手在发抖,我一直在倒吸着冷气,我全身的血液都在往上冲,几乎难以听清他的声音。
“后来他的精神出现了问题,开始是染头发,穿些不伦不类的衣服,最后堕落到穿耳洞,戴耳环,彻夜不归。”
他手中的茶盖阖在茶杯上,咯的一声脆响。
“我派人把他带回来,让他在家好好反省,他的精神问题越来越严重,最后出现自毁的倾向,医生建议送医院治疗。”
“精神病院?”这四个字从我的齿间咬碎而出,如一只夜啼杜鹃。
“对。”
有什么东西狠狠地从我心里炸裂开来,毫无预兆地碎成了粉末。
“在送他去医院的途中,他跑了,后来我们发现他在你的公司病拟乎有好转,医生也建议多观察观察,直到两天前医生确定,他基本上是痊愈了,不过最好还是能定期去医院复诊。”
我几乎不能呼吸,肺像是要爆炸一样,一种凌驾于生命之上的愤怒几乎将我整个吞没,这种怒火强烈到不撕碎脸上的冷硬就无法熄灭的地步!无法遏止的愤怒使得我全身发抖!
激流在空间里迸发,他静止如山岳。
愤怒在临界的边缘被某种森寒死死堵住,生生把我的心神从冲动的边缘拉了回来。一刹那的发泄和快意,将会招致蒋峰重回原点,断送掉的是他好不容易再建的生命火花。热血和愚蠢不能混在一块。我牙关紧咬,竭尽全力,将体内的血性用理智强压下去,从肌肉到骨骼乃至内脏,直忍得我满嘴是血。
怒吼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且根本不会得到他的尊重。
信心是要自己争取得来的,他这等神经和钢筋划等号的人,任何情绪化的反应,都只会令他觉得不理性,没有理性的任何言谈,都将被他忽略。
要想被他正视,必须要具备坚韧的意志和耐力,强力的自控,坚忍的理智。
“蒋先生,也许每个人对于懦弱和坚强的标准是不一样的。我认识蒋峰是在人才市场,虽然他穿着怪异,但他发紫的指甲显示出了他是露宿街头。在这样恶劣的生存条件下,他用仅有的钱买了一条新裤子,以期在应聘的时候给人留下好印象。这表明了什么?它表明了蒋峰坚持用劳动,用正当的途径来获取金钱,即使在他连2块钱的招聘表都买不起的时候,即使在他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的时候,他依然坚持选择一种堂堂正正的生活!
“什么叫做坚强,我以为在任何时候,都坚持以一个最基本的人的准则来要求自己,不因贫穷而改变,不因困苦而迷失,不因饥饿而放弃,这就是坚强。蒋峰来人才市场应聘,他没有学历证,没有家庭背景,没有担保,他什么都没有,但是他依旧自信,他可以同任何强者在同一规则下公平竞争,这是勇气!在他被我聘用后,他对我说:‘在我还没达到你的要求前,你可以先不发工资,管我吃住就行,我学得很快的,最多一个月。’在面临着最窘迫的生活现状时,他却拒绝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同情,他骄傲的生存着,坚持以自己的能力接受同等的报酬,这种极至的尊严,来自于骨子里的一脉硬气!
“蒋先生,蒋峰是您的儿子,我相信血脉相承!”每一个字从我口中出来,个个都像有棱角,钻入耳膜,奔涌着一种难以说清的剧烈苦涩。
他的嘴角含着森严的洞察,放下已经空了的茶杯,铁灰色的眼睛如鹰,隐隐透出令人生寒的锐利。
“我将公司交予蒋峰,在15天里我没有出现过一次,可是当我回到公司的时候,他用我给的薪水,换了我陈旧的电脑配件,他用一个星期的时间学会了必须两个星期才可能学会的软件使用,15天,他做了10个令任何广告人看了都要惊叹的片头,但是他却一直守着一所破旧的房子,一直等到我回来,这是不是忠诚?身在困窘境地,却还尽其所能来帮助别人,用他微薄的薪水帮我更换电脑配件,能人所不能,这算不算强大!”
我灌下一口茶水压平心中的波澜,水分在眼眶中凝结,我不能流泪,我面对的是一个太长于构筑心灵防守工事的铁人,眼泪只会令他不屑,认为是弱者获取同情的手段。
我仰起头,深深地迎视着他,眼里有细细的棱光在闪,我的愤怒找不到出口,我的难过无法宣泄,心火燃烧,心烧成血。
“有一男孩,他会六种语言,随便问他一句话,他就可以说出话的出处、书名,他看得懂天文学中最生僻的书籍,他能随口背诵比特、乔治等多个作家的文章,他会弹琴,他可以和留美硕士倾谈,最后令之心折。他接触广告不过三月,却制作出《关注24小时》、《俯瞰云城》、美华日化cot产品系列等广告,他的制作水平和创意让多少资深人士惊叹!他思想敏锐,创新力极高,仅仅一份策划,就把广告公司从卖理念转变为了销售实体,拓展出了一个全新的局面!这样的人,在我们传统的意义上,称之为天才!可遇而不可求的珍宝!可是他却问我——”
我想起那里蒋峰淡白的唇开合着,夹杂着惶恐和希望的神情。
“他却问我——‘同样的一个人会有两种认知吗,一种是天才,一种是废物?’他像是溺水的人,用尽每一分力气,伸出他的手。”我的胸口像是被棉花堵住了一样,呼吸间都是一种心酸的感觉,一个人一生的跌宕起伏也许至多不过是别人口中的清淡,写入纸上最多也不过三页,不是切肤,不知所痛……我强忍了片刻,才能勉强出声,“我当时的回答是——一把尺子,它可以量出物体的长度,可以划出直线,可以发挥很多的作用,但是我把它当成了一把锄头,用它去挖土,那么它会是什么?同样的一个人没有两种认知,只有站错了角度。”
“蒋先生,小孩子的心灵是脆弱而又刚强的,二者并不抵触,脆弱令他们容易受伤,刚强使他们受伤后牢牢谨记受伤的经过。当蒋峰给您失望的时候,他自己承受的是对自己最大的失望,他无法企及您的希望,不能获得您的认可,他用惨烈的方式来放弃自己。”
眼中一片光闪过,在那些岁月里,那个倨傲的孩子过早地被推上了舞台,灯光打下,形象定格,从此他微缩的肩膀沉落着寂寞,孤独的落在了父亲的眼睛后面。
“我一直不能理解蒋峰的性格,18岁,多么意气风发地年龄,理应张扬得棱角毕露,而他却毫无理由地要强,不依靠任何人,不停证明自己,害怕被抛弃,害怕不再被人需要,毫不松懈。他近乎坚忍的表现出了与年龄不相称的倨傲,他身上盈满了寂寞和冷清。蒋先生,也许在您的身边有太多的将门虎子,子承父业!但是广厦千万,容身不过七尺,纵然是天邈地广,也应当有一人之安身立命之地!”
一团火从喉咙流到胃里,有什么东西争先恐后地往外冲,快把我的心脏挤破,胸膛撕裂,我用力闭上双眼,一滴眼泪从眼眶里落出来,无声无息。
我站起了身,走到窗边,外面一片漆黑,偶尔可以看到远方的灯火在黑暗中微弱地亮着,我转身再度对上他的眼时,我眼睛里已有了一种异乎寻常的坚定与果决。
“任何身份、地位、金钱、权利都是可以被带走的,而只有通过自己努力而掌握到的,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人’字一撇一捺相互支撑,意味着尊严和灵魂的平等并受之尊重,蒋先生,我不能让你把他带走。”
他的眼神平平地扫过来,“你要与我对抗?”
我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渐渐冰冷下去,刚才沸腾的血液逐渐冰封,“我和您之间没有战争,不存胜负,我只是想让您站在另一个角度来审视蒋峰,不借助于外在,衣着,甚至是光线,不要让附加的东西来盖掉了他原本的本质。蒋峰,是一把逼到极致才会崭露光芒的软剑,他至柔,至刚,至善,至纯,这世间,像这样纯粹的事物太稀有了,我们常常说天妒英才,其实就是太好的人或物,都会有最弱的一面,一触即损,所谓彩去易散琉璃易碎。”
他的瞳孔随着我话音的落下骤然一缩。
“蒋峰他太敏锐,长期以来的压抑和自我的斗争,让他的心灵备受摧残,他从未说起过过去,因为他还不能承受,伤口就在那里,尽管他把它埋得深之又深,但是它始终存在。在他心底最深处,他依旧在替您否定他自己,您对他而言是绝对危险和利器,他还不够强大,他不可以去面对你,他需要时间,需要空间,需要不断的自我超越到最终的自我肯定。
“蒋先生,蒋峰终会被经历打磨成像您一样敢于承担所有责任并永不放弃梦想的强者,一个真正成熟的可以和您并肩而行的男人。蒋先生,您再给他一次机会,好吗?”
这个棋局不争输赢,终局必须是和,我们必须彼此从心里摒弃一切接纳对方。
“你在蒋峰最坏的情况下给了他自信、尊严以及目标,你不觉得他已经太过依赖你了吗?依赖会让人变得软弱。”
“蒋峰对我的依赖和毫无保留的信任来源于他漫长而孤独的成长历史,他一直期望有一个高大而坚定的身影,让他可以向他撒娇,可以要求他的陪伴,这个人可以保护他,可以纵容他,疼爱他,永远宽容并且足够强大,无论他做错了任何事情都会依旧爱他,无论他如何令他失望他都决不会放弃他。他没有等到,于是我成为了他这期望中的角色,我只是一种感情的寄托和替代,这种依赖会在他逐渐强大之后,心灵完满之时淡化。”
我眼睛掠向那一张张照片上的蒋峰,眼睛里有一种轻淡的温柔,“每一个孩子在成长的过程中都有被娇宠的资格,何况是蒋峰,他更值得被宠爱。”
我听到他低沉的声音:“你懂得利用一切筹码来说服我。”
他的五官仿如刀刻,每一条皱纹都是沧桑,那双眼睛咄咄逼人,但是目光中并无锋芒。
“可是真正能够打动您的原因只会有一个,您爱他,这就是您在发现了他的时候,没有让人把他带走,宁可采取了巨细无遗的监控方式的原因,您其实从来就没有相信过您的儿子会是精神病。”
在最绝望的情况下,他做出了最大的努力,他是一个不称职的父亲,但是我不能否决他的爱。
他的目光令我有火烧般的错觉,我不能也不敢移开目光,他是一个绝对固执难以斡转的硬派人物,一点轻微的退却就会赔掉蒋峰唯一的机会。
“你和蒋峰素昧平生,为什么你这样不惜余力的帮他?”
“一个将军身经百战,他说,他希望军队能够让每一个士兵都施展才华,他希望这些经受住严峻挑战的士兵,最终都能够活着在这片广阔的天地里实现他们的理想,这是军人的人道。而我,仅是不希望玉璧蒙尘”
他微微低下头,脸上一直保持的冷冽威严中掺入了一丝温情,使得此时他的脸色才像一个人而不是一幅版画。他仿佛一时间年轻了许多,隐隐透出年少的意气风发,他语调淡淡,透出些许柔和,“你很像内子,从骨子里渗出的倔强。”
他话语虽淡,于我心中却是轰然作响,一个晚上我经历了震撼,心寒,愤怒,压抑,绝望,希望,整个人似在风头浪尖上滚,而此时他让步了?他同意不将蒋峰带走了?我的眼睛闪烁着点点疑惑,心像稚鸟一样扑腾着翅膀却不敢飞扬。
“别忘了你对我的亲口承诺,他会长成敢于承担所有责任并永不放弃梦想的强者,一个真正成熟而顶天立地的男儿。”
“我谨记。”他站起身来。
“蒋先生。”我的额头轻沁冷汗,胸中却没有一些迟疑,我斟酌着措辞,“以后不如由我来向您汇报蒋峰的情况好吗,这样更详实一些。”
小白鼠的监控不管出自什么缘由,都应终止了。
他俯视了我一眼后离开。
我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神思千转……他默许了!
昨夜像是一个梦,清晨醒来时,我的心神都还处于一种绷紧的状态,这个梦不能把它完全归类于梦魇,但是也绝谈不上愉快,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体会到理智是何等的残酷,竟是一种自我折磨,即使是连着盘骨和着血肉也必须得让理智来梳理,那种生生把痛、怒标记进血肉,埋进骨髓的经历,耗损元神!
但我能确定,昨夜的那个梦只限于我和蒋先生之间,它不会在第三个人面前出现,这是我最感欣慰的地方。在炸弹引爆前,总算是拆掉了引信。
门铃声响起,我打开门,神经一下子绷到了最高点,难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