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复生。好在你今天能回到祖国去了,勐兰知道,一定会为你高兴。”
他抬起沾满泪水的脸,看着我:“我的勐兰真的知道吗?”
“心诚即灵,你真心念着她,她当然会知道的。”我认真地说。
他痴情地把地上的土屑捧得更多,抽噎着说:“我的勐兰,你跟我回祖国,回家乡去吧。”
队伍赶上来了,看着黎杰的样子,都很同情,没有人取笑他。我劝道:“起来吧,别耽误了回祖国的时间。”
他听话地站起来,揩揩泪,继续带路,不时一步三回头地看着那个令他魂牵梦绕的地方,对我说着:“要不是走错路,我和勐兰、戛兰说不定都有几个孩子了。”
我不忍拂了他的一片痴情,附和着。
路上,他还久久地沉浸在温馨而又苦涩的回忆中,神情专注,很少和人搭讪。
第二天,队伍顺着一条大峡谷前进。黎杰高兴地说:“这里就是那座迷宫的边沿了。”大家情绪活跃起来。
峡谷两侧,悬岩峭壁,层层叠叠,盘砌而上。峭壁上,顽强地挣扎着一些藤蔓、灌木,在一片裸露而光滑的石壁上,花纹斑爛,光怪陆离,仿佛远古先民涂抹的图腾,又像现代派印象画家随意泼染上的杰作。抬头仰望,壁顶高耸入云,上面丛生着葱郁的树木,引茎伸枝,两边几乎相接,只现一条窄缝,世界上最恢宏的“一线天”景观,大概就在这里。人在谷底行走,凉气浸人,叫喊一声,音波在壁间撞击回荡,共鸣声袅袅娜娜,久久萦绕不消。
走了半天,黎杰忽然停住脚步,回过头来诡谲地朝大家笑笑,令人不可捉摸。
人们发现,走到绝路的尽头了!前面再也没有去处,一方壁立千仞的石墙挡住去路,和两旁一样,无论怎样的攀登高手,除非插翅,否则休想上去。
李楚祥惊诧莫名,以为是这个野性未泯的克巴拉玩的恶作剧,走过去,当胸抓住他敞开的军装,喝问:“你带的什么路?”
黎杰惊慌地说:“长官,别误会。”
“还别误会,这不明摆着,路在哪里?”
我把李楚祥的手拉开,和缓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黎杰委屈地说:“这里是东西野人山的分水岭,绵延百十里,都是悬崖,除了这个地方,别无出口。我没事先告诉大家,是想给弟兄们来个意外的惊喜,这位长官却误会了。”
我们这才放宽了一点心,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通过。
李连长只好传下话去,部队就地休息。
29
黎杰被李楚祥呵斥过,不敢再卖关子,指着被荆棘掩映着的绝壁根角,认真地说:“通道就在这里。”
果然,仔细一看,绝壁下方,有个城门洞似的缺口,被石块堵砌住。黎杰说他留在萨巴姆部落的第二年,伊洛巴部落就是从这里冲进来搔扰萨巴姆部落的。他巧用伏击战赶走对方后,萨巴姆为求永久安宁,带着全部落的人把缺口给堵死了。石块还是他告诉人们用树筒滚过来的,省了不少力。
克钦人在这一点上似乎跟中国的一些封建帝王一样,搞闭关自守。不过他们更糟糕,把自己禁锢在这原始丛林中,与外界隔绝作茧自缚,限制了自身的发展与进步,这正是克钦人的悲剧所在。
不一阵工夫,大家就用刺刀把棘丛砍开了。那些堵洞的石头与其说是砌上的,不如说是胡乱码放着的,毫不坚固。人们从门洞边沿掏出两个窟窿,砍两棵树,由几个人抬着从侧面插进去,用力一撬,轰然一声,全部倒塌了。通道打开了。石洞并不长,隐隐约约看得到那边的景物。
“兄弟,好样的!”李连长高兴地朝黎杰翘起大拇指,夸奖着,也算是对刚才向他发气的补偿。
黎杰被夸得脸微微一红,咧嘴笑着,心里的一丝不快随即烟消云散,情绪高涨的他自告奋勇地对连长说:“你们稍后一点,先让我去探探洞里的情况。”
李楚祥拍着他的肩膀,嘱咐着:“小心。我们会等你的好消息,向导官。”
“是,请长官放心。”黎杰也快活地答应着。
我望着幽暗的石洞,像要说点什么,见他已蹦蹦跳跳走进去老远了,也就作罢。
“哎哟——”不一会,洞里传来黎杰惊恐的呼叫,“快,快点火进来。”
大家预感到大事不妙,我和李楚祥立刻要在场的人各准备一把枯枝叶,点着火把,向洞里冲进去。
火光照耀处,黎杰正在慌乱地双手抓扑着,一边绕着圈子狂奔,一边绝望地哀嚎:“是吸血蝙蝠,快点火来啊!”
话音未落,只见黎杰头上、身上黑压压一层蝙蝠,见了火光,呼的一声,和还盘旋在空中的同伙们飞窜进幽黑的支洞里去了。
我把火扔到地上,走过去,关切地问:“弟兄,你没事吧?”
黎杰的脸上失去了光彩,眼睛呆滞着,精神完全崩溃了,颤抖着嘴唇:“没事了,没事了,我要和我的勐兰、戛兰一起去了。”
这些生活在幽暗、潮湿处的飞行怪物,一旦闻着人和兽的气息,就会倾巢而出,扇动着肉翅,准确地绕开障碍物,落在猎物身上,用利爪死死地抓住衣服、皮肉,尖利的嘴刺入皮肤,迅速地吮吸血液。受到袭击的人往往惊慌失措,怪叫着奔跳。蝙蝠在吮吸血液的同时,放出体内的毒汁,在人体内扩散,不久就会麻痹直至失去知觉。昏昏沉沉的人失去抵抗,任它贪婪地吮吸之后呼呼飞去。人被吮血蝙蝠咬一次,不用多久就昏昏糊糊,周身无力最终一命呜呼,不少远征军将士在野人山被这种怪物断送了生命。
黎杰深知它们的厉害,所以一被咬过,就表现得特别恐惧,绝望。
我安慰他说:“好兄弟,你的体质好,抵抗力强,挺得住的。”
李连长和一起进洞的几个人也围护住他,要他放宽心。
黎杰瘫软地坐在地上,拉着我和连长的手,出奇镇静地说:“长官,多谢你们收留了我,我总算回到了祖国亲人的怀抱里了。我心里时时念着祖国,念着亲人,刚才我在洞子里,还想得美滋滋的,有朝一日,和弟兄们走出丛林,像你们一样穿上威武雄壮的军装,挎上钢枪,踏上回家乡的路。我相信祖国的亲人一定会原谅我先前的罪孽,我搭救过胡长官,为杜长官治好了病,给远征军带路,还当了向导官,说不定大家还要把我当有功之臣欢迎夸赞哩。”
“好兄弟,你说得对,坚强起来,和大家一起走出丛林,你的愿望不久就会实现!”我衷心地勉励着他。
进洞的人越来越多,烧起几堆熊熊大火,把洞壁照得通红。大家热切地希望他活下去。
黎杰看着李连长:“李长官,你不怪我了吧?”
李楚祥把他拉进怀里:“好兄弟,我感激你都来不及了,哪能怨你呢!只怪我不好,误解了好兄弟。”
黎杰感到欣慰,脸上露出天真的笑容。突然,他的眼光一定,死死盯着洞外。人们偏开身子,让他的视线没有障碍。他咧开嘴,傻笑着:“嘿嘿,我的勐兰,我的戛兰,你们来接我了吧,好,真好……”他挣脱我和连长的手,目空一切地朝前走着,“照你们寨子的规矩,私奔的人就得绑着喂蝙蝠,今天,我不用绑,心甘情愿让蝙蝠吸了血,我要和你们在一起,等等我……”
黎杰不等我们去拉他,就大笑一声,扑倒在地,浑身抽搐,皮肤乌紫,呼吸急促。人们把他安放在柔软的草叶上,呼喊着他的名字。可是他再也听不进谁的话,只顾自己叨念着“我的勐兰,我的戛兰……”念着念着,突然大叫一声:“我来了——”四肢猛烈地一抽搐,七窍渗出一股股乌紫色的血来,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旋即双脚一挺去会他的心上人了。
人们默哀着,洞里一片沉静。
我噙着热泪,为结伴十来天的同胞骨肉揩干净脸上的血污,整理好衣衫,要向振武从我的背包里拿出块新帕子,蒙在他的脸上。那张脸没有痛苦,十分安详。他是带着希翼,带着美好的追求,归复大自然的!
洞里宽敞,凉爽。几个弟兄把黎杰抬到一个僻静处安放停当,我拔开刺刀,在石壁上刻下一行字迹:
中国远征军战士黎杰为国捐躯
第五章 千金难换一钟粟,天堑又困众将士
第五章 千金难换一钟粟,天堑又困众将士
远征军久困野人山,粮食断绝,饿殍遍地,枕尸藉骨,惨不忍睹。为捞一把的纨绔子弟,误入远征军的军需处长戴斌饥饿难耐,用戒指、手表、项链三样金器,没能向士兵换得半杯稀粥。绝望之余,当着杜聿明的面举枪自杀。途中,部队遭克钦族人袭击,毁掉了大峡谷上的藤索桥,又被困入绝境。
30
远征军走出迷宫,紧随而来的饥饿像瘟疫一样,在将士们中蔓延。无论怎样挤攒节省,终因已超出预定出山的时间十来天,大部分人的米袋子见了底,前路遥遥无期。丛林中,野果、可吃的树皮、草根不少,暂时可以撑饱一下肚皮,日子一久就熬不住了。人是铁,饭是钢,没吃进一些主粮,任凭吃什么山珍海味,也会感到底气亏缺,何况是吃那些野果草根。明明肚皮鼓胀了,还是饿得发慌,喉咙里老是像伸出一只乞讨的手,贪婪得看见什么都想捞进去,肚子成了永远填不满的无底洞。
没有最起码的营养补充,不少人脸上呈现出泛黄的青菜叶色,上肢瘦骨嶙峋,脚踝都浮肿水亮。走起路来四肢疲乏,气短胸闷。走着走着,就见有人跌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沿途,仰着的、趴着的、侧着的、蹲着的、歪在树蔸下的、栽在沟坑里的,随处可见。巨大的红蚂蚁们,簇拥而上,尽职尽责地剜皮剔肉,给死去的弟兄们进行“地葬”;蛆虫、苍蝇们手忙脚乱地把死者“制造”成一堆堆黑黑的土末。
各部队的马匹早已被宰掉吃光,连马皮、马骨也分掉了,一点没有浪费。有的弟兄珍藏着一截半段马骨,一次又一次地拌着野菜熬汤,希望骨头里能分解出一星半点的油腻或者营养素。那骨头经不起千炖百煎,关节处已软绵绵的成了蜂窝状,骨络纤维比枯木渣还寡淡无味,但拥有它的人绝不会丢掉,有滋有味地咀嚼吞咽,算得上一次不小的口福了。
先头部队还算幸运,还有树皮草根吃,走在后面的,连这份福气都没有了。沿途一带,几里路之内,凡是能吃的,几乎全部被剔抉尽净。有人“神农尝百草”似的去试吃叫不出名目的植物茎、根,结果中毒身亡……
身上扎的腰带,脚下穿的皮鞋,都是牛皮革制作的,也被弟兄们发现了新大陆似的煮了吃掉。点一堆火,架起军用缸子,把一截皮带或一块鞋帮放进去煮,极耐心地等待着,不断地把水加进去。最后,一大块又软又厚的牛皮显形了。
煮牛皮的人守在火边,肚子咕咕地叫,胃和肠子在一起用力地搅拧,不住吞咽口水,眼睛一刻也不眨地望着冒出热气的缸子。一等炖成,顾不上生硝和颜料的怪味,先把汤喝光,加上水翻一个滚,再喝一次“汤”,再加上水。这样肚子里就有了些充实感,这时才抓起那块香气四溢的牛皮,极小心地咬,极慢地咀嚼,极有味地吞咽……
它绝不仅仅是一顿“美餐”,一条牛皮带,一双皮鞋,可能就是五天、七天甚至更长一点时间的生命,能撑得过这段时间,也许就能走出野人山。
我在后来,听说了这样一个真实的故事。
军部军需处长戴斌,那个在女兵们看“野人”黎杰时,还不忘开低级趣味玩笑的纨绔子弟,是个来远征军捞油水的少校官。平时就醉醺醺,进入野人山的初期,弟兄们,包括军长、师长都吃野菜熬稀粥,他却怡然自得地大嚼着香肠、美国牛肉干,所以一向油光溢彩,30来岁的人却早已发福,大腹便便的,走起路来浑身肥肉颤抖。一个弟兄曾和人打赌,戴处长肚里的板油要是刮下来,没有10斤以上,他甘愿输掉当月的军饷。当然,凑凑趣而已。那时的戴处长威风凛凛,军需物资大权在握,谁敢动他一根毫毛?
在野人山打熬了一段时日后,戴处长渐渐狼狈起来,脸上的红光消失了,肚里的板油耗得差不多了。原先被肥肉充盈得丰满的皮肤不再有弹性,显得松泛泛、皱巴巴,整个人就如放掉了气的皮球。在这丛林中,无需可供,军需处名存实亡,他的处长官职只不过是个符号而已,没有实际意义了。
他们这类富贵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