嘛。
    她沒得到帕子的主人同意就在帕角上開始繡字,“煜,拆開就是——”如今無意間得到魂珠,她自然要馬上回去,因為她並不知道一個脫離肉體的靈魂飄泊在另一個時空究竟能夠存在多久。唉,在這上繡個字,全當留予他做個念想吧。
    直到油燈裏的油都要燃盡了,她才仔細看自己的完成品,皺皺眉,有拆了一點線,總算滿意了。原本“煜”一字,拆成“火”字旁和“昱”字沿雙面繡上,可憐她的爛手藝,繡出來怎麼看怎麼像“x昱”,那怎麼行!叉的意思可不好,此去兇險,她擔心會招致什麼不祥,雖說是胡思亂想,最後還是拆了線,僅僅留下紅彤彤的“昱”字。
    把東西都收拾好,她便懷揣著帕子,憑記憶走到一個氈房,想要把針線還給別人。
    “咦,怎麼黑著燈,人呢?”她走進來,就著月光迷眼瞧,每個氈房看起來都差不多,該不會是走錯地方了?
    黑暗中走進兩步,耳邊就傳來嘩嘩的水聲,她心裏毛毛的,不會是遇見鬼了吧?!轉念一想,怕什麼?!她現在就是看得見的魂魄,和鬼也差不多了。
    “誰?!”前方水聲響起處突然有人叱問。
    小毛孩黑燈瞎火地洗什麼澡,嚇死人了。“阿煜,是我,我來還東西,結果走、走錯了,我現在就出去……”
    “那你先幫我拿衣服吧,在椅子上放著。”大老爺閑閑下命令,誰敢不從。
    “可是你在洗澡。”
    “洗完了正要出來,你希望看我不穿衣服的樣子?我是無所謂。”
    “你別出來!我馬上拿!”
    眼睛在黑暗裏適應了就能視物,她看見屏風後隱約有人影在晃動,便快步走過去。屏風右外側有椅子,上面放著衣物,她一把抓過,緊閉上眼遞出去,“喏,你的衣服。”
    只聽一聲冷哼,“這麼遞東西,我能拿到就怪了。”
    她放膽睜眼一看,可不是麼,浴桶在左邊,她舉著衣服杵在右邊。她轉身,可這一看就不得了……縱然和紫陌在一起的時候,也沒看過活生生的美男出浴圖!今兒算不算大飽眼福了呢。阿煜前傾趴在浴桶邊上,濕漉漉的及肩長髮勾引視線,劍眉下的一雙深邃鷹眸在夜裏格外耀眼,水光在肌膚上流連閃耀,結實的長臂隨意伸展,熱水蒸騰出薰然霧氣。他見她傻眼了,勾唇壞壞一笑,自有幾分狂放不羈的邪氣。
    “你這麼直勾勾地看我,我可是會害羞的哦。”
    臉驀地發熱,她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衣服扔過去,在他的低笑聲中怒喊:“穿你的衣服,哪兒那麼多話!凍著了看你明天掛著兩行鼻涕打仗去。”
    他身手敏捷地接過,只聽嘩啦啦水聲響,人卻已穿好白色裏衣、長褲出了浴桶了,優雅閒適地仿佛是夜遊的小公子,除了還在滴水的頭發洩了密。
    “你過來。”她拽著他的袖子讓他坐在床上,手裏多了一塊大毛巾,“頭髮不擦幹,會惹風寒的。”說罷,便跪坐在他身後給他擦起頭髮來,任他的腦袋被晃得翻天覆地,身下的臂膀還不夠強壯,他,再怎麼堅強能幹,確實還是個孩子。
    “來,照鏡子,看擦幹頭髮了髮型是不是很帥?”她舉起案上的銅鏡炫耀現代很火熱的“貝克漢姆”頭。
    “什麼是帥哥?你總有那麼多怪話……”他緊盯著鏡面,嗓音消失在喉嚨裏。為什麼?為什麼鏡子裏只有他一個人的臉,小雪明明就在背後——
    他震驚地望向她,入目的只有她的苦笑,“沒關係的!魂魄麼,自然照不出來,我都看不見自己的樣子,也省了照鏡子的時間了。”她故作輕鬆把毛巾一拋。
    現實讓他莫名不安起來,即使他早就知道。那天她突然出現,總有一天也會消失麼?
    “我父親他……昨天找你聊過了?”他的聲音悶悶的,似有不快。
    她點頭,道:“嗯,他問了我一些事情。我看得出來,他是個很負責很認真的人。”巴爾思用熟練流暢的漢語和她交談,問了她的來歷,並提出希望她能夠離開赫圖瓦、返回京城的想法。她不怪他,畢竟一個族長謹慎行事才能保護部族安定強大,那是他的職責。
    “他?他和那些人都是一樣的,我早已失望過百次千次。”他自嘲,每當談到那個男人,他總是不能平復心底的洶湧波濤,隱隱作痛。
    夜融雪坐到他身邊,正色望向他道:“不,阿煜,你聽我說。”她為他難過,他的內心始終有個迷茫的孩子一邊抗拒仇視,一邊等待父親的關愛,她希望在自己離開之前能幫他解開心結,哪怕是盡一點綿力。“也許他不是一個稱職的父親,但他卻是一個稱職的族長。他愛自己的家園,愛自己的族民,他守護著每個家庭的歡樂,你能理解嗎?”
    他的眼神脆弱如哀傷的幼獸,低聲問道:“他保護了別人的家庭,那我的家呢?我的母親呢?他連自己的家庭都捍衛不了,還義正言辭說什麼捍衛全族!我這個少主,以後也要為了那些傷害我母親的人奉獻一切,毀了自己的家麼?!”
    他已經忘記母親臨終前在病榻上喃喃說了些什麼,他只記得她的淚水滴在自己的手上,那麼燙,一直灼熱到心尖上。
    “也許你說的有道理,我不清楚你父母之間的事,難辨對錯。現在你長大了,一切都熬過來了,所以聽我的話……要快樂起來好嗎?把那些都放開,別讓它成為你的包袱,你有能力去愛一個人、保護一個人、創造一個家庭,你母親肯定希望看到這樣的你。”她輕輕拉過低著腦袋的他靠在自己懷裏,慢慢地拍撫他的後背。
    “阿煜,旁觀者清,我看得清清楚楚你父親的眼裏有對你的關心和愛,父子天性是毋庸置疑,他為你而自豪,只是你每次都氣得小刺蝟似的,沒有注意罷了。他的身體一天天差了,你且多體諒他,以免日後後悔,那種痛會比現在痛十倍百倍。”
    昨天巴爾思身上有一股藥香,那是長期服藥的人獨有的從體內散發的藥味,而且他看起來神情疲憊,額間似有一股黑氣,她便曉得他已身染惡疾。那時她問:“您的身體還好嗎?”他的回答是“不礙事,我的身體我清楚。”這麼說來,他知道自己的身體已經開始頹敗了。
    阿煜的身子僵了僵,手使勁攬住她的腰,一句話也沒有答復。她感到脖頸處的潮濕感,他仿佛在輕輕顫抖,可憐的柔軟的孩子,快快長大呵。
    好一會兒他才起來,別過頭道:“其實,十四年來你是第一個跟我說這些的人。”
    “是是是,小的多嘴了。”剛才還趴在肩上哭,這會兒怎麼就不願意別人看他了?
    “不是!”他猛地回過身,眼角仍有殘淚,“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謝謝你。”
    她搖搖頭,報以溫柔一笑,“晚安,睡個好覺。明天早上我再來看你?”
    阿煜點點頭,也朝她坦率一笑,“也許明天不會是晴天,但是終點應該會是藍天吧。明天……我等你。”
    直到二十年後、三十年後,夜融雪還記得,那天夜裏阿煜的笑容,月光淡淡籠罩,他眉宇間的刹那風采,耳上金環碰撞發出的清脆聲響,所有的畫面凝結成雲霧中回憶的永恆。
    觀兵臨江水,水流何湯湯。戈矛成山林,玄甲耀日光。
    猛將懷暴怒,膽氣正縱橫。誰雲江水廣,一葦可以航。
    夜融雪在圍觀送別的人群隊伍中穿梭奔跑,自己的喘息就像是小鼓咚咚,催促著“快一點,再快一點”,嬌俏的紅色身影朝著前方已經走遠的大軍迅速穿行。
    都是她不好,早上居然醒不過來,匆忙洗漱以後揣著帕子就跑出來,生怕錯過了和隊伍再見的機會。
    滿腦袋都是快快快,奔跑的時候風呼呼地迎面而來,清晨的風仍是柔和的,帶來遠方花草的清香和問候。天邊雲間的光暈是陽光的面紗,長長的騎兵隊伍仿佛要行到天地的那一端。
    行軍時間是鐵則,他早上一定等她等了很久,對不起,阿煜……她累得抬不起灌了鉛似的腿,額頭汗珠滑下和淚水融在一起。難道真的趕不上了?
    前方的最後一匹馬已經看不見了,她氣喘吁吁的怔愣了,撲通一下坐在地上抱頭哭泣,嘴裏嘟囔著“可惡可惡”。
    紅衣少女兀自懊惱哭泣的時候,卻沒有看見地平線上箭一般奔過來的棗紅大馬,還有馬上武裝佩刀的英俊少年,馬蹄嗒嗒,猶如一陣疾風,他來到她身邊。
    “哭什麼?我這不是來了!”阿煜俐落地翻身下馬,低頭看向縮成一團的人兒。
    她以為自己產生幻覺了,瞠目抬頭,真的是他!!青山銀靴,一副泛著冷光的鷹飾鎧甲,腰間一把玄鐵彎刀,烏髮束起,碧骨護額下是英氣勃勃的俊美面孔,薄唇邊有晴朗的笑意,只道是好一位少年將軍!
    “對不起,我——”她急忙站起來擦幹眼淚,從懷裏掏出那條綠綢帕子送到他手裏,手腕內側露出一顆小小的紅痣,“你的帕子……我繡了你的名字,你帶著,就當作是護身符吧。”
    他攤開一看,打趣笑問:“繡之前怎麼不通知我一聲?沒想到還改了名字呢!”不待她反駁,就把帕子塞進衣服的最裏層靠近心臟的位置,“你今天戴了抹額。”
    “起來的時候急急忙忙戴上的,鏡子裏照不出來,應該挺亂的?”跑來跑去,又是汗水又是眼淚的,現在的模樣應該很糟。
    “不,很美。”他不再掩飾自己的心情,溫柔和冷峻,在他身上有了最好的詮釋。“我說過,你就像小仙女。”他是什麼時候開始接納她的關心的呢?是兩人在火堆邊聊天的時候,是她帶著白倉和寶音玩耍的時候,是她訓斥他鼓勵他的時候,還是她奔跑著來尋自己的時候……或許都是吧,他不得不承認,這個從天而降的怪女人,很有趣。
    她眨眨眼,小鬼少主一夜之間好像長大了?“油腔滑調。”她瞪他,噗哧笑了。
    他突然一把握住她的手,眼神灼熱,薄唇微啟正要言語,似乎又覺得這行為有點突兀,便迅速鬆開了手,徒留手心柔嫩的觸感。他朝來時的方向望去,側耳傾聽號角聲,“我該走了,平定了布紮烏魯以後,我就把他們部族裏最珍貴的寶物拿回來送你玩。”
    “阿煜,君子不奪人所好。”
    他只笑了笑,腳尖一點翻身上馬,英姿颯爽。正是風流少年,鮮衣怒馬。
    “小雪,等我回來,我們就此約定好不好?”
    世事豈能盡如人意?不論早晚,她是註定了要離開的,拖得越晚她便越難過。二十五年前本沒有夜融雪此人,消失了也不會有人在意,可她偏偏看不得他充滿期待的表情,一時竟無法拒絕,只好沖他點點頭表示同意。
    少年滿意地微笑,露出了兩個淘氣的梨窩。健臂順揚一鞭,馬兒嘶鳴一聲便撒蹄奔去,如踏千里飛燕,他的身影也漸漸遠離她的視線。
    風如故,郎如故,不尋陌間紅露。
    是夜,她寫好了辭別信,取下抹額上的魂珠攥在手裏便躺下,是該離開這個突然出現在她生命中的過去之地了。反正沒什麼可憂心的,阿煜早已在出征前安排好一切:有可能是朝廷在暗地支持小族叛變,以引誘赫圖瓦聯合出兵,然後施空城計從後方摧毀,扶植朝廷“認可”的勢力。為了防範,大軍離開後他還在族區部下精兵埋伏駐守,婦女老幼已遷至別處,可謂心思縝密。
    一陣倦意襲來,腦袋越來越沉,手上的魂珠也在發熱……她知道,這珠子定是他母親的遺物之一,現在偷偷用了,確實對不起他,可她必需回到二十五年後……淚水滑落,沾濕了衣襟。
    原來這世間,有人還未相遇,便已錯過,一如你我。
    阿煜,再見,還有……謝謝你。
    煜清格勒是阿煜的全名,他在與布紮烏魯和偽軍一戰中表現英勇,智謀出奇制勝,軍功累累,獲得了各族長輩的肯定。班師時他甚至只攜數人騎馬夜行三日趕回族裏,佩刀鎧甲未解就興沖沖地跑進夜融雪曾住的氈房,物事依舊,只是再也沒有她。留下的唯有一身鮮豔紅衣、一條抹額、一封信。
    阿煜,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必是平安歸來了。這幾天要謝謝你的照顧,而那天的約定我是遵守不得了,因為我不是當下之人,留下來恐亂了各人的命數。如若日後有緣,我們縱相隔萬里亦定能相逢。祝你幸福快樂,代我向你父親、白倉和寶音問好!小雪
    信紙飄落在地,他無言凝咽,仿佛整顆心已被狠狠地掏空了。
    “小雪你說好還要再和我比一次跑馬的,怎麼竟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