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已站起身,双眼如炬地盯着她们,道:“今儿我来这里的事,谁也不许传出去,听见没有?”
那两个小丫头一呆,秋纹也是愣住了,唤了声:“二爷……”
宝玉却不理,问道:“你们叫什么名字,是哪里的?”
两个小丫头呆呆的,对视了一眼,便将名字来历皆说了,原来她们一个叫翡儿,一个叫翠儿,皆是贾家的家生子,父母都在园子里当差的,好容易被选了上来安排在王夫人房里当差,自是觉着风光体面的。不想今儿便碰上宝玉了。
这边又听宝玉说道:“原来是这样,那就更好了。我也直说了,你们都把今儿的事儿给忘了吧,不然我可饶不了你们!”
翡儿翠儿素日也听过宝玉的一点名声,心想不过是吓唬我们,逗我们玩呢,嘴上满口答应着,却是满不在乎的意思。
宝玉听了出来,冷笑道:“你们只管随口答应着!只把我的话不当话,我也告诉你们,今儿我来这里的事只要露出一点风声,让太太知道了,我也不罚你们,你们两只管同了父母亲眷一同出去就是了。我虽不管事,可是这点子话还是中用的。我若想留个人也许不太容易,可若是撵几个人出去,却是便宜的很。”
两个丫头看他这个模样,方才正经起来,心头唬得突突地跳,暗道,谁说宝二爷待丫头和蔼的?嘴里哭道:“是,我们晓得了,绝不露出一个字去。”
宝玉点点头,又看一旁呆呆的秋纹,道:“这两个丫头的嘴巴就归你管了,若是有个什么,你也不必回怡红院了。”
秋纹哆嗦了一下,心中委屈,忍不住红了眼,低了头,道:“是,二爷,奴婢知道了。”
宝玉方才转身出去了。秋纹呆愣了一回,方才对地上的翡儿翠儿道:“好了,起来吧!”
翡儿翠儿此时方站起身来,见左右无人,翡儿道:“姐姐,二爷这到底是怎么了,竟像是中邪似的。要不要告诉太太去……”
话还未说完,便觉脸上一痛,已经挨了秋纹一巴掌,骂道:“没脑子的东西,怎么耳根子这么软,二爷才说的话,竟都忘了么?告诉太太,你去啊,你去啊,然后把二爷的话一并告诉太太,好去邀□是不是?那你就等着同你的老子娘一起卷铺盖回家吧!”
翡儿又是委屈,又是伤心,哭道:“姐姐饶命,我再不敢了。”
翠儿也忙道:“她心眼实诚,也是担心着二爷的缘故,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姐姐别生气,我们一定把嘴给封严实了。姐姐放心就是了。”
秋纹冷笑道:“罢了,嘴长在你们身上,我也拦不住你们说什么。只是想说的时候,也想想你们的老子娘!别临老临老,被撵了出去,可是丢脸的很!”
二人忙噤声答应着,秋纹这才忙忙出去寻宝玉去了。
又说宝玉从王夫人上房出来,夜色深深,竟不知何处可去,跌跌撞撞,不知不觉竟到了贾母上房门口。脚下酸软,竟是走不动了,便在门口大石头上坐了,脑中不由回思起方才在王夫人佛堂内听到了话:
“菩萨啊菩萨,我求了你这么些年,你终于显灵了!老太太的身子如今是越发不好了,太医也说了,也就这几日的□夫了。我自嫁了这里来,从未过过一天舒心日子,每日早起晚归,伺候她吃饭穿衣,有了什么不是,都是我的,当了人的面就给我脸子瞧;我这么大年纪了,还要和凤丫头她们一起伺候她,宝玉也和她亲近……哈哈,终于,终于让我等到这一天了……多谢菩萨,多谢菩萨……”
宝玉整个人都是浑浑噩噩的,心中如同一团乱麻一般,想道:“怎么是这样,怎么是这样的?太太那样和善,不会是这样的。”待一回思,又觉得:“啊,是这样没错,确实是这样的,我早就知道,只是自己骗自己罢了。金钏儿,芳官,四儿,晴雯……”
正胡思乱想间,却听一个人声道:“二爷,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里?”
宝玉回头一看,竟是琥珀。
琥珀看了他一回,不由笑道:“这是谁又给二爷气受呢?一个人躲这里哭。”
宝玉勉强笑道:“谁敢给我气受呢?”琥珀也不说破,只笑道:“虽说这会子是夜里了,只是这天这样热,这大石头被晒了一日了,热气难散,定还热着呢,坐久了,要生褥子的,倘若再中了暑,老太太岂不心疼?没的再添一层病呢。二爷还是早些回去吧!”
宝玉道:“我不过是睡不着,又担心老祖宗,便过来瞧瞧。你怎么这会子又出来了,老祖宗还没睡么?”
琥珀道:“原来太太在时伺候着吃了药,睡了一会子,这会子又醒了,精神头倒是不错的,正和鸳鸯姐姐说话呢!”
宝玉听见“太太”时,不由心中一痛,待琥珀说完了,沉吟了一回,道:“我再瞧瞧老祖宗去。”说罢便往里去,琥珀赶不及说话,忙也跟上。
此时贾母屋中并无外人,李纨凤姐等人本欲在此伺候,可皆被贾母打发了回去。众人见贾母这两日无甚大碍,也都放下了心,且伺候了这么些日子,都有些乏累了,便都告辞回去了。这里贾母睡了一个多时辰便已醒了,鸳鸯伺候了她坐起,吃了口茶,鸳鸯便坐了一旁,给贾母捏腿。
贾母看一会鸳鸯,忽道:“我只怕是不长久了。”
鸳鸯唬了一跳,手上一哆嗦,忙道:“老太太怎么好好的说起这样的话来?您是老祖宗,老寿星,肯定能活个一百岁的。”
贾母笑道:“这不成了凤丫头说的老妖精了?”又叹道:“你也不必太忧心,我活了这么大年纪了,什么事没见过?举凡世上有的,都享受尽了。从十多岁嫁进贾家做重孙媳妇起,到如今有重孙媳妇伺候我,这经过看过的,只怕没几个人比得上,我也知足了。”
鸳鸯看她说的不像,不由心中一悲,落下泪来。又怕贾母伤心,忙掩去了,勉强笑道:“老太太正是春秋顶盛的时候,哪里就想起这个来,可见是近来闲的很了。过两日便是二奶奶生日,咱们趁机把姑娘奶奶们都接了来,好生热闹一番。”
贾母道:“我倒险些忘了,九月初二可不就是凤丫头的生日了。那年她生日还是我们凑份子给她过的呢,二丫头三丫头都还没出门,玉儿也还在呢,还有云丫头,热闹的很。结果后来琏儿吃罪了,两口子打架,闹到我这里来,倒是不知羞!”
鸳鸯见她絮絮叨叨皆是些陈年往事,不由心中沉沉,道:“老太太累了,不如早些歇下吧!”
贾母道:“你放心,你的去处我自有安排,你伺候我这么些年,不会放了你不管。”摸索着从床上小抽屉里拿出一个匣子来,鸳鸯愣了一回,道:“这是?”
贾母道:“这是的卖身契,你拿了回去。等我去了,你便离了这里吧!还有五百两银子,留着傍身吧。大老爷虽说在牢里,只是大太太和二太太也不是个好相与的。我一旦去了,指不定闹得什么样呢,你伺候了我这么些年,他们没从我这里得些好处,只怕要从你身上榨呢——那都是我去后的事了,如今也没力气管那么多了,就让他们闹去吧!”
鸳鸯听了这话,不由大悲,却又只得强自忍了,正要劝说贾母歇息,却忽见有脚步声而来,转身去看,却见宝玉已进来了。鸳鸯奇道:“二爷这会子怎么过来了?”
贾母看到宝玉,不由也笑了,道:“宝玉,过来,我瞧瞧你。”
宝玉忙依在床前,贾母看了一回,不由落下泪来,道:“我这些孙儿里,就你还像你爷爷些,如今我也要……”话未说完,却惊得宝玉鸳鸯等人心头乱跳,忙劝道:“老祖宗别说话了,睡一会儿吧!”
贾母笑道:“你放心,我可好的很,还等着看你给我添个曾孙儿给我抱呢!”宝玉含糊答应着,使个眼色给鸳鸯,鸳鸯一旁看着,自是明白,心头不由突突乱跳,嘱咐了琥珀等人几句,慌得琥珀等几个丫头带了人往各房各院去了。
一时贾政王夫人邢夫人贾琏凤姐等人闻信赶来,都唬得不行,道:“白日里不是好好的么,怎么突然就不好了?你们怎么伺候的?”
待来到上房,却见贾母好好的正和宝玉说话,不由都一怔,便悄声骂琥珀等人,道:“老太太好好的,胡说什么?”
琥珀不敢委屈,道:“鸳鸯姐姐看着不好才敢叫老爷太太们的,并不是胡说。”
贾政等人一惊,鸳鸯是贾母身边第一得意人,若是她说不好,只怕真是不好了,便赶着上前去看贾母。却只见宝玉半坐在床前脚踏上,贾母枕着铁锈红金钱蟒的靠背,满面红光地拉着宝玉的手说话。
众人都不由心中“咯噔”一下,想到“回光返照”的话,忙上前来,贾母道:“这会子你们怎么都来了?”贾政赔笑道:“老太太精神好,却只疼孙儿,不疼儿子,大半夜的有话也不和儿子说,只拉着宝玉。”
贾母笑道:“得,感情你是吃醋了。”众人赶忙赔笑,贾母道:“都是一家子骨肉,并没有疼谁不疼谁的,只是你们一些人的行事实在让人生气。咱们这样人家,如何能长久传承,绵延万代,我也管不了了。”
贾政听了这话,不由心中一痛,跪下哭道:“母亲说的很是,儿子知道了。断会好生教养子弟,光耀门楣。”
贾母点点头,贾珍听得信也带了尤氏也过来了,贾母便唤至跟前,道:“你也这么大个人了,再过个一二年,也好抱孙子了,那些荒唐事少干些吧!”
贾珍听了这话,面上不由火辣辣的,心道:老祖宗果然神明,什么事也瞒不过她去。哭道:“老太太放心,我再不敢了。”
贾母点头微笑,道了声:“罢了。”又对贾政道:“你哥哥那里,我已经差了人去打点,这样的事儿犯出来,死罪可免,活罪却是难逃的。他虽做下了糊涂事儿来,把咱们家的脸面都丢尽了,我这个做娘的,却也不能这样就弃他不顾。此番的事少不得是要受些苦楚。轻则牢狱,重则发配。这里有一万两银子,你拿了去打点打点,他年纪大了,也让他好过些。好不好,终是他的造化了。另外一万两,是给你的,兄弟两个我一样对待,只随便你怎么花用了。”
贾政此时已是垂涕难言,接过鸳鸯递上的银票,忙道:“是,儿子替哥哥先收着,明儿就去打点去。”
众人已是涕泣不断了,贾母脸上似是灰败了些,又唤了李纨凤姐惜春贾环上来,将她们的份先给了,每人皆是两千两银子,他四人上来磕了头,贾母嘱咐了几句,又对凤姐说道:“你以后好生伺候你婆婆,也少用些心思,多顾着自己的身子,可不许和琏儿再吵嘴了,再吵起来,我也不能给你们劝,到时你可是要受委屈的。”
凤姐素来最得贾母疼爱,此番情况犹见她这般爱护,更是哭的伤心,道:“老太太……”贾母拍拍她的手,让贾琏上来扶了凤姐下去,又给了邢夫人二千两。
邢夫人本在一旁哽咽,又心中腹诽贾母到底偏心,不想也得了贾母的二千银子,不由又羞又愧,低了头下去,这回流的眼泪倒真有几分哀切了。贾母自不理她。惜春虽冷僻,但贾母终是最疼她之人,难免也心痛神伤,陪着落泪。赵姨娘与贾环不啻也能得贾母的银子,感动不已,也啼哭不止。一旁王夫人见了,却是嗤之以鼻,暗暗“哼”了一声。身后的宝钗也只是流泪,并不言语。
宝玉一直跪在脚踏旁,贾母分派得差不多了,方又看宝玉道:“宝玉,我最疼你,只是不能偏疼了你,薄待了他们。所以,我也给你两千。”
宝玉哭道:“我要这么劳什子做什么?我只要老祖宗!”
王夫人一旁说道:“宝玉,不许胡闹!别吵着老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