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外番来访,竟是暹罗国新封的世子。暹罗虽是外邦小国,但于我朝甚是恭敬,此番又以朝贡之名而来,今上甚重之,亦责令礼部厚待。水溶身居高位,一言一行皆为百官表率,每日在朝中忙碌,实在不得脱身。无奈只得将原定的踏青之行推迟了。为这还发了好大一通牢骚,道:“这个暹罗国世子也忒不识好歹,没见这样的春光么,每日就催着别人为他寻人,他无事,倒耽搁得咱们不得玩耍。”
    黛玉又好气又好笑,道:“人家外来是客,哪里有你这样的,也不怕别人听见了笑话。”水溶笑道:“他误了咱们的踏青之行,我发发牢骚还不成么?”
    黛玉又疑道:“这世子竟不是为进贡而来么?”水溶道:“也算得进贡,这次来倒是带了好些个稀奇的香料什么的,都是些好东西。改日我给你弄些来。不过这也不过是个幌子罢了。竟是要托了我们去寻人呢。”
    北静太妃正看着水旭一旁玩耍,此时听见这话笑道:“这可是奇了,他一个外国的世子,在咱们这里还有熟人不成,是要寻的什么人?”水溶道:“这话说来可就长了,那年这世子还未得封时也曾来过我们这里。差不多也是这个时节吧,谁想半路上遇上匪人,幸亏得一户人家救了,他是感念这户人家的恩德,要寻了人报恩呢。”
    太妃笑道:“这样说来他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不过也忒糊涂了,世上这么大,单凭着这么一个囫囵的说法,到哪里找人去?他竟没说明白些么?”水溶笑道:“我也是这么说,只是那世子含糊其辞,只说他被救的地方是片桃花林,如此便没了。所救之人的相貌年纪一概不知。我也懒得多问,只让下头的人去找去。”
    太妃黛玉都不理论,紫鹃在旁听见却是觉得一阵耳熟,似在哪里见过一般,正要说话,却听水旭突地“哇哇”哭闹起来,众人哪有有什么心思去说其他的,皆一拥上去哄他,便罢了。
    又过得几日便是三月初四,乃是探春的生日,黛玉一早便打发人送了件寿礼去。不久便有那去的媳妇回来复命,禀道:“三姑娘说多谢王妃的礼,只是太厚重,不敢受呢!定叫我拿了回来。又说现在那边正乱着,她一个小小的生日,倒难为王妃还想着。”
    黛玉眉头一蹙,道:“她还说什么没有?”那媳妇回道:“还有让我多谢昨儿给老太太送的人参,说老太太吃了已好些了。别的,便没说什么了。”黛玉便道:“你退下吧!”那媳妇便告罪下去。紫鹃在一旁便劝道:“听说这些日子那府里总不安生,琐事不断,三姑娘想是心里不爽快呢,姑娘别往心里去。”
    黛玉一叹道:“我哪里会往心里去!只是三妹妹性子刚强,这样子,总让人担心。”紫鹃道:“姑娘多心了不是?这世上的事哪里有谁一定要为谁做的?便是有,也是夫妻,父子母女罢了。从前在贾家那么些年,姑娘虽说什么事也不管,什么话也不多说,可听的见的还少么?若让我说,如今这样,本就是他们应得的。”
    黛玉又惊又奇,说道:“我从不知道你竟有这样的想头。”紫鹃面上一红,道:“姑娘别生气,我……”黛玉叹道:“你别多心,你的心思我还不知道么?都是一心想着我的。自打生了旭儿,那边的事儿我也断断续续听过一些,只是……不说我无心管,便是有心管也管不了。王爷的性子我是知道的,哪里会管这样的事。我也不愿同他说这些。况有果必有因,有如今的下场,也是他们往日造下太多的孽帐所致。”
    紫鹃心中一动,勉强笑道:“姑娘好好的怎么参起禅来了?”
    黛玉笑道:“神天菩萨,自在心中,哪里是人念几句佛便能应的?往日之事既已过去,便都罢了,我虽不记仇,却也做不来以德报怨的事,只能做个木头人,一言不发,一事不管了。”
    紫鹃正要说话,却听门口一阵喝彩道:“说的好!”众人回头去看,却见水溶不知何时竟站在门口,面上笑意盈盈。
    黛玉忙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说一声,倒吓我一跳。”水溶笑道:“才一会子呢,好险没出声,若是吵了你,可听不到这番真心话了。”
    黛玉面上一红,啐他一口,便低头不语。紫鹃早下去了。
    水溶笑着拉了她的手说道:“你进了水家这么些日子,我直到今儿才想起还有一句祖训还没告诉你呢!”
    黛玉奇道:“祖训?还有什么祖训?”
    水溶笑眯眯说道:“水家处世,恩还双倍,仇则十倍。”
    黛玉瞠目结舌,脑中似有什么忽闪而过,正要说话,却见水溶越过她,捻起案上一张纸,黛玉看见忙要夺,却哪里来得及,已被水溶收在手里,笑道:“什么好东西,不让我瞧?”便拿高了细看。黛玉身小,哪里够得到,只得由他了。
    却只见纸上写的几首诗,水溶一面看,一面赞,见其中一首《明妃》,不由吟了出来,道:“绝艳惊人出汉宫,红颜命薄古今同。君王纵使轻颜色,予夺权何畀画工?”赞不绝口,道:“好!古来写昭君的,或悲惋昭君,或怨延寿,已是写尽了,你这一首别开生面,命意新奇,可好的很。”
    黛玉嗔道:“什么好不好的,不过写着玩的罢了。”
    笑闹一阵,却见水溶面上一正,说道:“古来昭君出塞,今日你那个贾家的三妹妹又要学昭君了。”
    黛玉一愣,道:“这是怎么说的?”
    原来那暹罗世子遍寻那恩人不得,国中催促得急,只得回去。不想朝中有人奏议不该让暹罗世子铩羽而归,竟生出了和亲的主意。那暹罗世子也不知怎么的,竟有些心灰意冷,便答应了。今上也有此意,当下大喜,一时遍寻皇室宗女,可又有谁家愿让千金闺女远嫁他国?唠叨了几日,也不得法子。今上便觉懊恼仓促,不想竟有贾家禀道,贾政之三女自愿远嫁,做这当世的王昭君。今上大喜,厚赏贾家,命南安王收探春为义女,礼部着办世子婚事。
    水溶一时说毕,黛玉不由愣了,道:“三妹妹怎么这么糊涂?”口中说着,眼中不由落下泪来,叹道:“往日那么些个姐妹,就数她心气最高,也最有才气。那边府里那时如一摊烂泥一般,偏她能拉扯整顿起来,也能见个雏形。只可惜如今竟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想来我们姐妹也不得再见了。”
    水溶拿了帕子与她拭泪,一面笑道:“我只不信,凭她再好,还能赛过你去?”黛玉面上一红,“噗嗤”一笑,道:“你以为我是天仙,别人都是傻子不成?”水溶笑道:“我还真是这么想的。”
    黛玉啐他一口,自在枕上歪着不动。水溶便也在一旁趟下,说道:“你外祖母家也是奇了,怎么养出那么些个非同一般的姑娘来?那二姑娘是那个样儿,虽说如今已改了些,可也脱不了那个形了。这三姑娘却是这么个样儿。”
    黛玉转过脸来看着他,道:“你见过我三妹妹?”水溶道:“她一个闺阁小姐,我哪里能见的?”
    黛玉道:“那你怎么知道她是什么样儿的?”
    水溶笑着拿指轻点黛玉的鼻尖一下,道:“醋坛子!我说的是她的性子罢了。”
    黛玉笑道:“我只不信!你既没见过人,我也没和你怎么说过她的,又怎么就知道她的性子如何了?”
    水溶道:“本王天赋异禀,识人无数,这么个小心眼的姑娘家的心思我还不知道么?”
    黛玉“呸”了一声,道:“胡说!”
    水溶便笑道:“你不信?”
    黛玉笑道:“不信。”
    水溶眼珠儿一转,笑道:“那咱们便打个赌如何?”
    黛玉奇道:“赌什么?”
    水溶道:“我若说对了你这个三妹妹的性子,你便得依我一件事。我若猜错了,你便吩咐我一件事去做,如何?”
    黛玉心中一动,暗道:这倒是个主意。我正愁如何向他开口呢!便道:“好,我答应。只是这事做不到怎么办?”
    水溶笑道:“那当然是说件做得到的事,不然可不是空口说白话了么?”
    黛玉又想了一回,便应了。
    一时便听水溶说道:“你这三妹妹其实简单的很,我只用一句诗便好说全了。”
    黛玉奇道:“是什么诗?”
    水溶道:“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
    一听这话,黛玉不由愣住了,半晌方道:“你……”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水溶笑道:“如何?”
    黛玉嗔道:“全是胡说。”说完便起身欲走。谁想被水溶一把抓住搂在怀里,笑着咯吱她,道:“赌输了就耍赖,看我今儿饶不饶你!”黛玉素性触痒不禁,当下便笑得喘不过气来,半软在水溶怀中,求饶不已。
    水溶见她笑颜如花,灿若明霞,不由心中一动,拿手轻抚黛玉的颊,黛玉面上一红,抓住他手说道:“这诗是哪里听来的?”
    水溶一笑,道:“梦里听来的,我说的可对?”
    黛玉不情不愿地道:“对个七八分吧!”
    水溶笑骂道:“滑头的小蹄子!你再赖试试!”说着就要伸手来挠她,黛玉慌得忙缩了身子道:“别别别,我认输就是了!”
    水溶方才罢了,闹了一通,黛玉的发髻便有些松散了,水溶也不叫人,自己去拿了抿子来与她抿上去,黛玉轻舒一口气,道:“没有其他的法子了么?”
    水溶道:“救得人救不了命,这是她的选择,你又能如何呢?”黛玉沉吟不语。
    水溶又叹道:“暹罗虽是小国,但也颇识中原礼教了,她去了,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妃了,比这如今庶出的姑娘身份,可算得上是飞上枝头做凤凰了。指不定她还怎么乐呢!你倒替她愁。而且这个暹罗世子也是个年青俊才,学识渊博,温柔敦厚,比得那些京中的纨绔子弟不知强了多少倍,你三妹妹配了她,也不委屈了。”
    黛玉瞪他一眼,道:“枉费人家这般和你说,你偏说出这么促狭的话来!三妹妹纵有几分不是,但终归是为国为家而去。我从来就看不起要拿女儿家去和亲的事。那汉时的王嫱可不就是最好的例子么?古来多少人咏颂,可又有什么用?一旦远离了家园,不过就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况那边再好,可终身不得再见家中父老亲人,如何能有欢喜可言?当初我在外祖母处尚且那般小心在意,何况她如今要离这么远。”
    水溶笑道:“我不过劝你一句,便惹出你这么一车子借古讽今的话来,我可再不敢说了。”
    黛玉瞪他一眼,却也收了话头不说了。心下却是开朗很多了,不由有些感激。正要说话,却见水溶笑容满面道:“既是服了输,彩头我可就要说了。”黛玉一愣,道:“那你是要我做什么?”
    水溶抿嘴邪邪一笑,至黛玉耳边悄声说了几句,便见黛玉面上刷的红了,简直欲要滴下血来一般,一手指着水溶说不出话来。
    水溶却是一手抓了黛玉的手,又将一支翡翠凤头簪插在她髻上,笑道:“愿赌服输!晚上我可等着你呢!”说罢,一溜烟便跑了,只留下黛玉一人在地上跌足大叹。
    紫鹃雪雁等人进来时,便见到这般模样,不由又是奇怪又是好笑。
    欲知后事,下回分解。
    第三回
    昨夜的雨下了整整一夜,直到天明时分方才停了。此时屋檐上树枝上花叶上犹还滴着水滴。那园中原本盛开的紫藤、玉兰、丁香百合的花瓣坠了一地,空气中却愈发弥漫着蓬勃的香气,就着风儿一吹,带着一丝清凉,迎面而来,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