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咬食着她的每一寸肌肤,让她痛不欲生,却无法可想。
    他长叹一声,声音冷硬。
    “吩咐下人准备碗姜汤,方才淋了雨,你身子又一直弱着些……早些就寝吧。”
    话未落地,她仍怔怔地立着,他却已离去了。
    不知立了有多久,秋涵端来了一碗枣姜红糖,深色的浓浆,水气盘旋。
    暖暖入口,甘甜舌尖,衬着丝丝辛辣,心头通体,却仍是冷的。
    “秋涵……我还是冷呢。怎么办……你说……怎么办?”她跌坐在地上,寒靥绽放,只让人一阵阵揪心。
    秋涵抹抹眼角,转身入殿。再回来时,她身后跟着桃蕊,桃蕊怀中是个睡的香甜的婴孩儿。
    凝云蓦然抬头,世玙粉滑的细嫩小脸映入眼帘。静眸含波,她定定地看着儿子,心中风起云涌。
    秋涵微微观察她神情,只愿襁褓中的儿子能给此刻心灰意冷的她些许力量和安慰。
    “玙儿……最近我竟问的少了,还乖么?”
    桃蕊因笑道:“乖是乖,一天不见母妃也只安静的,不哭不闹,笑的也多,可人儿着呢!”
    柔致微笑浮起凝云眉间,她伸手接过了世玙。“哦?笑的多吗……是嬷嬷照顾的好。不见母妃也很安静……看来,玙儿许也不需要我这个母妃的呢……”
    桃蕊一怔,暗骂自己仍是说错了话,杏目忽闪了几番,不知说什么是好。
    凝云见她发窘,温声笑道:“不是你的错。我自己知道的,爹也是我害的,他也是我害的,只愿……不要再害了玙儿才好……”
    话到后半,语息越发飘离无根,正似她此刻的心。
    桃蕊止了许久的泪终是落下。“请主子不要这样自苦。皇上对主子的心,连奴婢都看的清清楚楚。路丞相反逆已证据确凿是不假,但主子是不知者不罪,怎能……”
    凝云倏地站起,静眸含怒。
    “怎么叫作我是‘不知者不罪’?那是我爹,父女之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此生姓路,便不能与路家脱开关系!”
    话甫落地,殿内霎时的安静,让每个人措手不及。
    秋涵此时已回复冷定了。
    “主子既是这样说,就更该放的下。如今……一切只看皇上的心,不是么?该做的都做了,该说的都说了,其余的无从改变,那么还有什么放不下?”她定然一笑,“说到底……什么都不由己的时候,才更该洒脱。”
    凝云定定瞧她许久,不再言语了。
    就寝前,她小妹妹似的任秋涵牵至床头,朱红鸳鸯合欢的锦衾,在烛光下依旧暖光流彩。东窗有依枝,挂得疏星莹灿。乌啼清霜,当萧瑟换了清瑟,她竟不再敢有怨恨。心旌战栗,她轻抚青梅睡袍,瞧着秋涵吹熄了烛,幽幽一叹,闭目聆听,哀乐竟在心中处处,环绕不散。
    就这样几日过去,梦中的寒冬,似真已至了。
    凝云每日晨起梳洗罢,稍事妆容,便还如往日似的读书写字,对世玙竟不十分关心。
    龙胤自那日离开毓琛宫后,便再未来过一次。
    她也越发沉默,不再与任何人交心,即便是秋涵这样亲近的人,也听不到她半分念想。
    秋涵不敢多问什么,只替她时时留意着前朝后宫的风吹草动。
    叛变后不久时,龙胤曾有过立凝云为后的念头,现在无疑是不可能了。那么其他嫔妃中,芳贵嫔本是呼声最高的,有相貌,有家世,还曾有太皇太后的鼎力支持,更在那夜立功。
    然而,她再不能生育。已注定无子嗣的嫔妃,如何能当后位?
    因此若只论功晋封,昔日凝云晋妃后空下许久的从二品昭容之位,本可授于她。然而龙胤并未准许,下诏晋她为昭仪,与昭容同为从二品。
    溥畅亦于是夜有功,于是晋封为晴贵嫔,兼替如今不能参与后宫诸事的路贤妃筹备选秀事宜。
    余下的诸嫔妃,有资历,又有子嗣的便只有一个洛妃。
    洛妃出身称不上非常显赫,但亦是朝中大员,且她平素贤良克己,淑德合时,更生有皇长子世琰。论起如今后宫各人之势来,她是后位的最佳人选。
    然而龙胤不肯应允,也是没办法的事。
    立于风口浪尖的还有一人,纳兰婉依。知她真实身份的人,宫中并没有几个。众人只知龙胤命御医要救活她,然而御医们对她目前的状况束手无策,个个只道,从未见过人处于这样的飘离,呼吸尚存,魂却似早已湮灭。
    要她醒来,也不知还要多久。
    后宫中自不乏喜传闲话的口舌,因此想得知目前的局面,不需费事。
    但前朝究竟发生着什么,任秋涵有再大能耐,也是无法知道了。
    她只隐隐觉得,宫中的风平浪静不过是有意粉饰的安宁,而凝云的平和淡定,也正蕴育着惊涛拍岸般的爆发。
    多少年后,当她忆起如今的一切,不过又是一声叹息——无数错过,便织成过错;苍茫之中被生生割断的炽情,竟在污浊混沌中,幻化出了如此华美却又转瞬的一抹芒星。
    三七 影自娟娟魄自寒
    作者有话要说:她是他唯一的恣肆,唯一的任性。
    那么她自小长大的家,便是可以不管的。
    不应有恨的啊,然而为何蚀骨的恨仍然啃噬着她的心?
    恨的究竟是他,还是她自己?
    辗转来去,终有一人能知前朝之事,亦关心凝云,肯据实相告。
    然达琳。
    从前封弼宸公主时,龙胤便赐了然达琳宫中的徵鸿阁居住。
    她并不是喜安静的人,因此只往别处走动的多些,并不很在自己宫中闲居。平素爽朗豁达的她,本已放下心中一直郁结的感情,却又因挚友的遭遇锁了眉睫。
    秋涵来徵鸿阁拜访时,她恰刚回来。
    瞧她玉颈上一挂橄榄石珠链,缀以红花欧泊玉石,身着一袭玫瑰紫剪羽宽腰裙,围胯环绕仿千瓣花绡,抹胸为玛瑙镶成的凤穿牡丹,本应贴身佩戴的瀛部圆月刀却不见踪影。
    秋涵心知,若无孕丧大事,那么瀛人摘佩刀,是只有觐见皇帝时才会有的礼节。
    她来的正是时候。
    “奴婢参见公主。”她屈膝见礼。
    然达琳挥挥手,眉蹙的颇紧。“我知道你会来的。如今……我实是不想去毓琛宫。好消息是一点都没有,不叫凝云姐姐更忧心也好。”
    秋涵点头,知道不需拐弯抹角。
    “皇上究竟意欲为何?”
    然达琳垂目许久,道:“皇兄他……难的很。太皇太后倒逼的不紧,群臣……也没有好脸色给他看了。纵他不是压不住臣的君主,然而这次,道理确是不在他这边,要坚持起来,也不是容易的事。”
    秋涵咬唇道:“他曾提过要立主子为后……”
    然达琳浅然一笑。“不错。他那时就做好了准备,将本在凝云姐姐身上的靶子抬至了她头顶以上。如今前朝争的多是不能立路贤妃为后,至于贤妃的……生死,倒是可以暂时束之的了。”
    “皇上圣明,以进为退,反而至少可保主子平安。”
    “不错。”
    此时,两人已步至徵鸿阁内殿,然达琳解下了胯绡,似乎疲惫不堪。
    “若只是如此本也简单,以皇兄的魄力,并没人可强迫他如何。然而……局势仍是对姐姐不利,大大不利。”
    秋涵哦了一声,眸蹙冰霜。然达琳亦送去一个笼寒眼神,能使她忧心至此的,必是个难解的结。
    “世玙。”
    秋涵一愣。
    如今的话,然达琳只觉一字难似一字。“皇兄对世玙的喜爱,是人人瞧的出的。然而……身为罪臣之后,已让玙儿在储君的竞争上,马失前蹄。另外,路家被满门抄斩已是板上钉钉的事,纵我信皇兄会对姐姐开恩,然姐姐心中,难保不会从此留下疙瘩。前朝中人人怕的是……世玙在毓琛宫中长大,便也会伴着仇恨长大,日后……”
    秋涵甚是惊骇。她隐隐明白然达琳的意思了。
    “公主是说……皇上会为了保护主子,把世玙带走?”
    然达琳紧咬贝齿。
    “或许……只有这样……”
    秋涵攥了纤指,思来想去,却不能反驳。
    夕阳渐落了,庭院萋萋,狭小角落,有几支清颜红梅,傲寒而出。尚不到素雪如挂枝白梨的季节,竟已有梅了。春江碧水暖时,自有鸭先知;而初冬的第一声北风呼啸,是否真的只有那些旁观者,清在了前头?
    毓琛宫。
    秋涵回来时,溥畅也在。
    “奴婢见过晴贵嫔,贵嫔金安。”
    溥畅含笑,轻点秀颔,纯眸藏了一切暗流,只给凝云宽慰。
    “秋涵你是去了哪里,竟一天都不见影子的?”凝云亦在红木几边舒然倚坐,妆容齐整,“我与溥畅正商议选秀的事呢。就在五日后了,不是么?”
    一日是贤妃,便为一日贤妃的样子,可算是洒脱了吗?
    凝云盈盈一笑,青丝柔媚纷飞,瞳若秋水清影。她心中已又有了希望,即使所有人都不明白她忽然迸发出的星点之火来自何处。
    秋涵垂首,不敢去对凝云的眼。
    “皇上今夜会临幸毓琛宫,请主子……准备着些吧。”
    溥畅闻言,掩口一靥,忙寻了个由头回自己宫中去了。凝云颦眉望着她的背影,似有千般难的抉择在心头萦绕回旋。
    龙胤来时,西窗之烛已剪过几回了。
    素宣窗纸俱是脆薄的,素玉指轻轻抚上,圆贝般的指甲,竟也能戳出个黑洞来。夜色氤氲逸入,她的身影如同逐鸿而去的嫦娥,虚华上高楼,玉树琼枝影于人间,广寒宫的遗光覆了佳人的入画眉目,倾城容颜,竟如此不真实。
    他的脚步声已到背后,她来不及回首,腰间便是一暖,颈上亦痒热。她一任他扳过她玉体,贪婪的将她一双淡樱唇含在口中,肆意品尝。数日不见,甫一重逢,竟是如火欲燃的激情……
    她慵懒闭目,玉臂轻举,纤指撩拨,芳情丝缕释放,半推半却的娇羞竟也恰到好处。
    没想到罢……在这春宵一刻……我竟也知该如何迎合帝王恩宠的。
    然而,于她,他怎么能仅仅是帝王?
    不过须臾,他已觉出了怀中伊人以反常的迎合写就的疏离。唇离,情稍却,他怆然对上她一双宁眸。
    云儿……如果有一日,你不再如此冷静,不再如此先觉……我大概就会知道该如何爱你了……
    她轻轻将头依上他的肩,缓声道:“皇上的心……云儿都知道,亦都明白。只愿皇上应允云儿一个请求。”
    龙胤点头,俊目不含一丝波澜。
    “我要列席选秀,主理册封。之后,我会亲自将玙儿送去圣泽宫,再之后,一切由天命,由帝命,由司命之所属!”
    长春宫。
    寒冬料峭,六角飞花回风,素心腊梅点墨一方洁雪,清蕊谧莲画染半边凝冰。君子兰数株,迎风香溢,窈影照镜。殿内一排暖香镂空铜炉,烟息漫出,流成一片温热。宫廷乐师悉列其旁,郊堂乐章,空灵优雅,婉转入碧霄,昂扬一片盛景。
    三十余名妙龄少女鱼贯而入,腮晕潮红,羞娥凝绿,各为风姿。
    凝云于凤鸾座中端坐着,思绪恍回,梦止初时。
    如此,转了一圈又回到原点,惆怅断肠,她还要再经历几次呢?
    袖中柔荑一暖,被身边英俊帝王温柔而有力地握住,两人举眸相视,她终可微笑了。
    路的转角,终是可遇到最好的出口。
    内监喑哑声音响起。画卷铺开,一名明眸皓齿的少女娇羞上前。
    “冀州都督杨奂之女杨盼晴,年十五。”
    由是,大约十一二名秀女走过,无论龙胤如何的不耐烦,凝云是一直细心瞧着的,间或问些话。容貌才学,淑德性情,均得是百里挑一的女子才能充掖皇庭。
    凝云心道,她并不是在挑选另一个晴贵嫔,亦不是在革除另一个史佳妃、林昭仪。后宫浮沉,早已脱离了一个女人最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