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敢疑?”
    凝云一怔。侍卫的话再次闪过脑海——皇上吩咐过,没他的允许任何人不得入内……带着东西的,便更是不可……
    原来,是这个意思。凝云渐渐舒了眉,若苏州溯机殿中反败为胜的棋局一般,无尽的力量似又一点点回到了她心中。她亲亲世玙,柔然一靥,果然呢,是误会他了。
    然达琳见她终于明白了他的苦心,笑道:“那些侍卫可都听了皇兄的话对姐姐保护有加呢!听没听到那句‘是死是活的不劳你家主子费心’,就是代了皇兄的口放话给他们听的!姐姐不见安琪那张脸红一阵白一阵有多狼狈呢!”话罢笑了,爽朗之声似打开了毓琛宫已氤氲数日的阴霾。
    然达琳拉过凝云的手,模仿着龙胤方才的声音。“告诉她,这几日千万别苦了自己,等这风波过去,朕亲自去赔罪。”
    凝云喜极而泣。
    “当然,我来这儿仍然是秘密的。不能让皇后或佳妃看到,不然又添一条罪证。还有……”她蹙眉问道,“有件要紧的事儿要说——自打来这边儿,关于那颐安夫人的事我也听了不少,似乎她不是个恶人,而且一直与你要好,怎么如今与皇后沆瀣一气了?”
    凝云不语。这几天她也想了不少,理出了些头绪,然而仍不能清楚。
    “据皇兄说,目前一切就在于颐安夫人一口咬定她受路丞相胁迫,不得已下毒。人证物证一码做的齐齐全全的,他们果然做了准备。皇后和佳妃自不必说,那个欣贵妃也不是好东西。”
    “这也是他说的?”
    然达琳耸耸肩,细眉紧紧皱着。“是我自己瞧出的。本觉着她还是个有些良心的,怎么往皇兄身边一站,就一样的装腔作势,哭哭啼啼,一口一个的‘颐安姐姐被恶人胁迫,皇上饶了她’。若不是为她,皇兄不会被太皇太后和礼亲王迫到这个地步。
    “皇兄问颐安夫人,如果真与她说的一样,她为什么不早说出实情,要等这么长的时间。她便说是一直受路贤妃威胁,不敢说。还有……”然达琳又露出一副责怪的表情,“她还提到你经常去瑞安宫,就是为了时刻盯住她。皇兄听了立刻变色,我猜想你常去瑞安宫之事倒不假,对罢?旧毒事件方事发时,你又亲自为颐安夫人求情,可真是铸成了大错。”
    凝云听得如此弥天大谎,暗暗感叹人心莫测。世玙在她臂弯里许久,如今已又睡着了,她轻轻将重心换了一条手臂,仍轻摇着。忆起从前与颐安夫人相处的时光,她自语道:“她着实数次帮过我,也确实时时维护着我,不惜和皇后起冲突。”
    “居心不良。”然达琳冷笑道。
    “若是为了争宠,她从一开始就不必帮我。如今她如此反口,实是出乎我意料,然当初她的关切,即使只有三分是真心,也不会有今天的反目成仇。一定是因了什么变数……”凝云垂首深思片刻,脑海中一根看不见的针将这一年以来的流光片羽穿在了一起,终于可大约窥得全貌了。
    恍然大悟,难道还不够明显吗……她紧咬了朱唇。
    今年暮夏,她正与龙胤闹着误会,又生了一身的病,被皇后唤到景澜宫趁机折磨,彼时安妃的话犹在耳边……
    尽管这样,臣妾也曾祈祷,哪怕是为了这一点点的人气儿,也但愿明月常当空,照耀这寂寞的六宫……
    明月常当空……
    明月常当空!
    那是在景澜宫,安妃正是以这话相逼,将皇后吓破了胆。
    “我明白了!”凝云呼道。
    “什么?”
    “如今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维护珍儿!”不顾仍在熟睡的世玙,她在房间里来回踱开了步,脚步有些凌乱。
    “为什么早没想到呢?安妃亦好白色,我还道是巧合!她那许多白兔子,瑞安宫种的白夹竹桃,当年的欣妃死后她便一心向佛,不理世事……那日,我被皇后欺负,她口口声声谴责皇后‘容不得美好的事物存在这世上,抢夺了去,践踏了去,才肯满意’,处处以月做比,说的就是珍儿。她是知道的!是皇后害了珍儿!”
    “这话不通。”然达琳纤指轻揉秀颔,皱眉道,“既然她知道真相,怎么不去揭发真相,倒要诬陷你?”
    凝云咬牙。“因为皇后对珍儿已构不成威胁了……与我比起来。”
    然达琳此时亦明白了,攥紧了拳,恍然大悟道:“有你的存在,才让皇兄变了心,不能一心对欣贵妃。颐安夫人她是舍了自己,甘愿被太皇太后利用来扳倒你啊。”
    一切犹如拼图般落到了合理的位置,至此她终于窥得了一场宫变前幕后台的全部戏码。水眸微眯,她却瞥得窗外一轮如钩的月影,嗜血般的殷红可怖,寒鸦几声凄鸣,驱散了暮春良夜仅留的一丝芳菲错觉。杏树不堪风摇,白瓣片刻成雨,夜风卷落,为庭院铺上一层素色的毯,远远伸着,直到那一扇紧闭的朱红宫门脚下。
    夜色仍清凉如水,月色却再不柔婉澄清了,谁之过?
    龙胤是在护她的,果然是该相信他的呢。溥畅说的竟一点不错,敏感多疑险些让我自己攻败了自己。如今终是清醒了,我再不会让他孤身奋战。
    凝云垂睛,定然对然达琳道:“琳琳,帮我个忙。”
    然达琳只不解半晌,便也坚定了,玉颈挺的溜直,她用力点了点头,如云秀发在肩上飞舞着,正落上一枚杏瓣,小巧玲珑的心形顷刻嵌在了她的乌云中,与她头上簪的一枝金燕簪相得益彰,竟是瑰姿艳逸。
    凝云柔然一笑,杏林春燕,好兆头呢。
    趁着这月暗星稀的夜晚,一切都会不同了。
    沉香阁。
    如此的宫变,纳兰婉依自然也知道了。照说后宫嫔妃的纷纷扰扰不会打扰她的清静。然而,这次事关路凝云,她是无论如何不得不上心了。
    静心……静念……静思……她默语着,纤手将少许依兰香叶于铁碗中碾碎,依兰主味属阴,灵药魂之所依,随着蓝紫的叶子零落成泥,幽离之息漫起。她闭目深吸,试着冥想,终定下了心神。
    半晌,她又添了些许诃梨勒与紫藤,内蕴深厚之属,以辅力量长久不失。
    做好这一切,她犹豫着加入了些血碣,并将灵药移至了银碗内,烈气瞬起。许是这一味太激了些呢。
    烛烟盘旋,火焰微微跳动一下,婉依知是警报——有人来了。她麻利地收了银碗,定睛一看来人,却真真是个稀客。
    弼宸公主然达琳。
    这大约是生平第一次,婉依感谢老天帮了她。
    朋月宫。
    珍儿心神交瘁地独自坐着,只觉这昔日如梦似幻的纯白宫殿如今却成了魑魅魍魉的噩梦之所。青花缠枝香炉吐出几缕薰烟,顷刻化在了湿滑的空气中,云消湮灭。如今的孤独寂寥,是她五年前一刻也不曾料到过的吧。
    病如今已好了,只是并不觉好受些。两日中,二十四个时辰之间,她一心敬佩的颐安夫人,竟是四年前害她的人;她对表哥许下过的诺言,如今不得不打破。如此两件事,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撕碎
    珍儿本与她的皇后姐姐一般,是无甚深沉心计的人。然而她没有皇后的贪欲与自私,真真正正是个雨后晴湖般的澄澈人儿,怎奈丝毫不经风吹,一丝风吹便会起漪。
    珠儿姐姐说的话,她一概会信,绝不抱一丝疑问。
    颐安夫人……安妃姐姐……对我一向也如亲姐姐一般照拂体谅,四年后看来,却是别有居心的。便如这座朋月宫,回来时是欢天喜地的,然而未曾有一天,它回复过往日的融融其乐。
    表哥纵是人在这里,心早就不在了吧。
    纤手无措地磨挲着自己的膝,泪珠滚下,她喉头哽咽着,终于忍不住抱住膝盖嚎啕了起来。
    “珍儿……”
    她隐约听到有人唤她的名字。抬头一看,却是弼宸公主。恍惚一阵,那人走近了,她才发现是凝云,穿了弼宸公主的衣服,幽然立在她面前,朱唇紧抿,一双凌云眉之间弥的俱是爱怜和不忍。
    “你……”珍儿怒道。
    “不是我做的。”凝云温言道。瞧着珍儿愤恨至极的俏颜,她又一次感慨万千了。
    不是我做的。
    她似乎一直在说这句话,对兰才人,对桃蔓,对龙胤,如今又对珍儿。为何她真的没做过,却要不停辩解?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么?”珍儿冷言道。
    凝云一步上前,握住珍儿双肩,清眸中如海浪隐着滔天的雷霆,却静然可容一切。“珍儿……请你给我一个机会,我会证明自己的清白。”
    许多年后她再想起那一幕,又会叹命运的可笑可泣了。
    一叹,史纤玉和路凝云真是如此相似的两个女子,珍儿入这个局,是因了佳妃的威慑果敢;出这个局,是因了路贤妃的镇定冷静。两个同样有勇气的女子,虽一个如浓焰般外放,另一个如静海般内敛,其实是相似的啊。
    二叹,从始至终,赌上自己的爱,赌上自己的生命,不过是为他人空忙一场,回首处,受人摆布一世,竟无半点自我可言,潇然一梦,空悠悠,空茫茫。
    轻轻抚开凝云的手,珍儿秀睫闪动,目光散乱,正映衬出她此刻内心的徘徊,面对这个令她想恨却不能恨的女子,她只道出了如下的言语。
    “路凝云……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爱他?死亦死过一次,仍不后悔,只要还能在这副躯壳中看着他,便要我再死几次,我也愿意……我真心爱我的姐姐,她说的话我都会信,她说你不是好人,你便不是好人……然而,我偏偏答应了他要保护你,如今却不能遵守诺言,你知不知道,这比让我死了还难受?今夜……我答应你,相信你这一次……”珍儿抬头,定然盯住凝云的眼,“仅此一次,也算我不负对他许下的诺言了。”
    三一 此时惜别讵堪闻
    瑞安宫。
    颐安夫人仍在瑞安宫,看守也没有一个,大不似宫中传的沸沸扬扬的关押之说。龙胤对她如此放心,大大出乎凝云的意料;皇后和佳妃竟也对她如此放心,更加出乎凝云的意料。
    本是轻手轻脚踏上瑞安宫的庭院回廊,却不料,尚未走上五步,便见了颐安夫人,秉烛立于回廊尽头,似在迎着她的到来。
    与印象中的她一样,虽已然近夏,她仍是一身云霞色的缟素棉衫,外面套件玉色珠扣斗篷,纵是如此,却不显臃肿,仙风清骨,柔情绰态,飘逸连人;头发髻的一丝不苟,仅簪一支镂空穿枝菊花纹钗,脱俗而高华;脸上并不施脂粉,细长的双眼下黛晕隐约。她就这么袅袅地独自靠在瑞安宫的长廊栏杆侧,眼睛仍是望着朋月宫方向的。
    两人默默对视了半晌,各自露靥了。
    天空翻出一丝启明星的白光,淡蓝的边际接着香草色的晚韵,一阵微风拂过,庭院里的几株白夹竹桃一阵沙沙,摇晃几下,仍站住了脚跟。几枚花瓣飘下,凝云紧盯着那雪色的花瓣落入了泥土中。
    “妹妹瞧,这么美的花儿,是否入画而不入药?”颐安夫人忽然开口,声音仍是平静悠远的。
    凝云没有回答。
    颐安夫人微微转头,依旧如往常一样笑的温暖,春日一般,似乎随时准备聆听凝云的倾诉。
    “大概是最后一次了呢,”她微笑道,两条弯月眉柔柔婉婉地舒着,“我又要替妹妹释疑了。”
    凝云笑笑。她不知自己是否怀疑过从前安妃微笑背后的真心,但今时今刻,她知道她是真心无疑。然而这真心的笑,融了嗜险之欢,何等讽刺。
    “姐姐说这是神话么,一个人就这么成了另外一个。”
    “今晚过后,神话便是佳话;没有了你,那两人就会拥有本该他们有的佳话。”她笑道。
    她的笑似有一种魔力,让凝云波涛汹涌的感情慢慢平息了下来。“我只有一点不明白。”
    “什么?”
    “姐姐待珍儿真心若此,当初为何竟没有认出她来?”
    她的笑容冷住了,如白夹竹桃花瓣的凋落,碾碎,成泥。她冷言答道:“你道我真会认不出来她么?”
    “我不明白……”
    天际是橙黄色的光晕,明天会是个晴天呢。两人的影子逐渐被初升的旭日拉的细长变形。
    “珍儿的灵魂即使跨越了千年万年我也会认得,不论她叫了什么名字。”颐安夫人的瞳孔中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