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宋前一阵被他气得够呛,虽然嘴上懒得理他,可是一瞄那辆吉普车,心里就“咯噔”一下,他有意无意地说道:“好家伙,还是团待遇呢!”
湛江来看他那老脸一时是百感交集,不知是喜是悲。张魁印是出了名的铁大胆,也是三十八军军长梁大牙的王牌,此次任务定是异常艰险,他不由得拍上老宋的胸口,在他耳边喃喃道:“老哥,你不是要当师参谋吗?这就送你去了,你把他俩给我带好,像个人似的回来。”
说完就掉下猫泪了,老宋突然愣在那里,刚想问什么,吉普车外的警卫员就催促他们上车,在老宋三人的瞩目下,湛江来头也不回地往后山走去。
“连长!嘛意思啊?”
湛江来蓦地站住,回首指着木讷的磨盘,说:“好好跟着指导员!别他妈惹事!”说完再也抑不住泪水,一路奔向山后的树林子。
他飞奔的时候开始后悔没有告诉老宋师里的命令,像这样的革命战士,应该让他知道自己将要履行的职责,老宋真的可以胜任吗?磨盘的脾性会不会导致任务的失败?扯火闪会不会牺牲?
他越想越怕,越想越觉着对不住他们,从在东北打游击到国内内战,他从来就没怕过什么,就算机枪顶着脑门也不会皱一下眉头。可自从出国以来,尤其与美国人交手后,他开始胆怯了,整建制的伤亡和层出不穷的立体杀伤武器,令他领教了绝对工业化的现代战场的残酷,如果说这就是机器与人肉的对撞,那么此刻的真实足以摧毁任何意志。
他同时也发现,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老宋是不可或缺的,这也是他一直恼火的原因所在。这些时日他总是与老宋对着干,其实就是怕失去他,失去这位值得信赖与尊敬的老战士,但战争总会左右人们的命运,当这一刻出现后,他知道,此时此刻,他或许永远失去了老宋。
活土匪与新三排(4)
如今被推上风头浪尖的是宋剑平,他自己却窝在这山沟里,日日躲着敌机,夜夜接收着前线的伤员,俨然成了后勤保障的一分子。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九虎头,想起来就让他倍觉颓丧。
朝鲜的冬季雨雪不眨眼,此刻在山里更显得突兀。
当湛江来思索人生的无奈之时,小雪早已敲打下来,他不由伸手接了几瓣,雪即刻便融化了。
这个时候,他看到前面的山峦开阔地上,在殷殷流淌的小溪旁突然抖起一蓬扎眼的白布单,湛江来一阵心悸,因为这无疑是给敌机一个讯号。如果暴露了这里,成千上万的伤兵将被迫远迁别处,那将是对后勤保障致命的一击。
他掏出短枪,冲着飘扬的白被单滚下山坡,一边瞄着小溪之后的树林,一边暗自祈祷老天爷不要溜进来南朝鲜的侦察部队。
也许是他庸人自扰,想象中的接敌火拼并未出现,相反的,一个令他永生难忘的倩丽身影出现在他眼前。
无论怎样,在湛江来端枪瞄准的一刹,在这晴天山雪中,他遇到了一位仙子,依然是那秀气的脸庞,依然是那双黑亮的眸子。
可以肯定的是,湛江来在那一瞬间,忘记了仇恨,忘记了战争,甚至自己也忘记了。
“湛连长?”
湛江来醒悟过来,忙不迭地收回枪,将张着的大嘴渐渐合拢起来,此时此刻他顾不得是否有敌人的侦察兵在,只是挠着狗皮帽子抑或是头皮,时有时无地瞟着她的小兰头。
这不得不说一下小兰头,在民国早期那些齐眉短发的女子学生,间接创造了这一发式后,中华大地的巾帼们便前仆后继,风尚的有无当然无权评说,但积极的一点倒是时代的进步,不过按军事医学上来说,确实省下了几秒切下辫子的苦恼。
此时,这位仙子生硬地向湛江来敬了一个军礼,又将他拖回无情的现实。
“你好湛连长,我们又见面了。”
苏大夫?
这不是被他骂回去的苏大夫吗?
面对她晶亮的眸子,湛江来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当初嘴上走火的是他湛江来。
“我听说过你的战斗故事!”说着,她翘起白嫩的拇指。
湛江来感觉挺尴尬,他支吾两句,便头也不敢回地往山上跑去,可跑到半山腰才醒悟过来,这不是丢人现眼么!于是又折回去对她吼:“收起被单!立刻回营!不想被狙击手打死就滚回去!以后不许在这里洗被单!”
苏大夫像个小兔子,愣了愣便收起一盆白布单,撅着嘴就跑回去了。
湛江来站在原地望着她一路往山坡上跑,时不时还跌一跤,把他逗得咯咯直乐。可是猛然间心里又觉得不是滋味,人家大姑娘万水千山的来到这里也不是给他骂的呀,他合计这事不能再发生了,若不然真就是水火不近的铁驴子了。
想归想,却不知道过了多久,人家都跑没影了他还在那戳着呢。
“连长?我说连长?”
时尽黄昏的时候,枪嘎子拿着树枝撂拨着湛江来。等他从癔症中缓过味来,才怒道:“你在这不怕被飞机炸死呀!”
枪嘎子有点委屈,他说:“我看你在这戳半天了……”
湛江来有点败兴,他问:“今天晚上吃什么?”
“辣山菜!”
“山菜?山菜!好好的不炖非得腌了!”湛江来边走边埋怨,随后又说,“去告诉伙头,今天把辣山菜洗干净了,炖点山菜汤给卫生院的大夫。”
“连长!那我们呢?”
湛江来一脚飞上他的屁股,吼道:“辣山菜!”
“连长!还有个事!”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活土匪与新三排(5)
湛江来眯着眼睛扫了他一眼,枪嘎子坏坏地赔着笑,说:“书里乖该放出来了吧?总让他拌山菜、烫姜汤也不是个事啊。”
湛江来合计,书里乖这个小油条一定拿石法义的牛肉罐头“贿赂”枪嘎子了,不然这小子怎会为他说话呢?后来想想,湛连可是有力的战斗部队,书里乖天天拌咸菜疙瘩确实也不是个事,他就问枪嘎子:“村里有不少孩子吧?”
“不少呢。”
“这样好了,你叫石法义和村长说说,让书里乖教教书,带带孩子,这也是为了加深中朝友谊嘛。”
枪嘎子想摸摸他的脑门,看他脑子是不是烧坏了,又想湛大脑袋说话怎么开始像老宋了呢?谁知湛江来一脚又飞了过来,吼道:“别他妈没事找事,眼看新年了,你再去后勤问问有没有补充,有的话给我拉来一车,把账算在卫生院上。”
“连长!你……你这不是活土匪干的事么……”说完就一溜烟地跑开了。
湛江来背个手,心想都把手里的大小王交出去,不捞点干货岂不是便宜老朱了!而现在也不是思想溜号的时候,老宋走就走了,难道缺了他湛连还不活了?他望着枪嘎子的背影,心想人真他妈的怪,刚才四五四六地一番思潮澎湃,可一旦回到现实那就另一副德性了。仗得打,要不边境就得挨炸弹,由不得你想残酷的事,这就是当兵的本分。
等他回到了村里的鸡窝,将思想斗争逐字逐句写在红皮日记之后,接任湛连指导员的石法义来了。这个军保卫科长真可谓官路坎坷,升升降降的几乎把基层连队的位置坐遍了。他一屁股钉在地上,劈头盖脸地嚷嚷道:“这个指导员我不干了!这帮小子拆我的台,工作我做不下去!”
湛江来心里合计,你能做下去就怪了。老宋是什么人?换在古代那就是儒将,对付湛连的老兵油子就得像老宋似的软硬兼施,就石法义那套上纲上线的教育,铁定是行不通的。
“我说老石啊,你别生气,这帮浑小子别看五大三粗,其实心性就像孩子似的,你得会哄。”
“哄孩子?这是什么地方!这是战场啊!我们革命同志是要有觉悟的!”
湛江来心里偷着乐,脸上却透着严肃,他拍着石法义的肩膀,说:“对对对,觉悟,一定要有觉悟,不过革命同志相互信赖相互依托也是我们的根本嘛,先别急,咱们慢慢来。”
石法义听到这就有点别扭,他上下打量湛江来,看得湛江来心里直发怵,就问:“咋的了?”
“我怎么感觉你不是湛江来湛大阎王了呢?”
“怎么就不是了呢?”
“会说人话了,也能和稀泥了!” 说完啧啧嘴儿,拍拍屁股走人了。
湛江来挺纳闷,刚才枪嘎子说他像老宋,这会儿老石也这么说,难道自己真变了?想到这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心想要是变成老宋那样跟娘们有什么区别。他急忙翻开红皮日记,写下一段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话:合格的指挥员一定要有优秀的个性,要有一往无前的气势,要像铁打的那样——坚硬。
且不论湛江来如何“坚硬”去了,就这样过去两三天,湛连的老兵们开始郁闷了。老宋一走这些人就像没了主心骨,喝不下咽不下,总似丢了魂魄一般。没了磨盘,枪嘎子睡不着,没了扯火闪,哄子蛋也少了唠叨的对象,整个新一排也是没精打采的。
佛爷看在眼里可就上火了,他平时不善言谈,这一刻起了满脸火疖子,愁得他一摸老脸都能摸出一层脓水来。这天晚上他终于熬不住了,就去和老石商量,半路上看到崔智京和沈二转挺有兴致地往村东走,就跟上去问:“不好好回去休息这是去哪呀?”
活土匪与新三排(6)
沈二转挺心疼他的,就说:“书里乖不是教朝鲜娃读书么,我们睡不着就去凑个热闹。”
“教书?”佛爷一拍脑袋想起来了,转念又一想,不对呀,人家崔智京是留过学的,有知识有文化喜欢听这些玩意,沈二转怎么也跟着起哄呢?
崔智京不忍瞒他,就低声说:“村里的一些姑娘也去听他教书呢。”
佛爷心想这小王八蛋!难怪村里七嘴八舌的不知道嘀咕什么,原来在这埋伏呢,他一挥手就跟他们去了,等到了村东头,朗朗的读书声就传来了。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朝鲜小孩念得挺标准,就是带了一些湖北老腔,让蹲在后排的老兵们乐得前仰后合,偏又不敢出声,唧唧喳喳的像一群麻雀崽子。
佛爷一看就愣住了,这帮小子白天挺郁闷,晚上在这消遣倒是其乐融融啊。转目又一看,几个文工团的女兵挤在一旁,还喜滋滋地指指点点,把坐在草垛上的书里乖美坏了,像模像样地摇头晃脑,似足了农村私塾里的老先生。
哄子蛋拉着佛爷蹲下后,递给他一块干面饼,说:“指导员不在了,他就是知识分子哩,你瞧给他美的,把人家大姑娘迷坏了,真想抽他俩嘴巴。”
老谢说:“别介呀班长,连长不是让他搞中朝军民融洽么,我看书里乖是把真功夫用到正地方了,这就对了嘛。”
田大炮他们一个劲地点头,还时有时无地竖起大拇指,眼睛却盯在文工团的女战士身上,要么就是三三两两挤在一起的朝鲜大姑娘身上。佛爷本来就没心思看这些浮浮躁躁,刚起身要走,就看到一队士兵整齐地走了过来。
原来是夜间执勤的新三排2班,带头的是三排长杨源立,这小子显然比石法义更加苛刻,从他们归建后就没正眼看过他们,佛爷本来想寒暄几句套点近乎,一看新一排的老兵们各个挤眉弄眼的,就把话咽肚子里去了。
杨源立挺倔的一个人,三步两步就跨进草棚,说:“小声点!不怕被打死吗!”
书里乖正陶醉呢,冷眼一看吓了一跳,他本想应个声对付过去,可一瞧哄子蛋他们怒气冲冲的眼睛,这胆子就上来了,他起身道:“这是连长的命令撒,再说学习诗词当然要念出声来,不然音律找不齐喏。”
“屁!”杨源立喝道,“就你这地方腔还找音律,你要是我的兵,我一鞭子把你嘴巴子抽下来。我不管你教什么,别给我出声,招来敌人我先崩了你!”
这话一出来,全场就哗然了,虽然没有像磨盘那样驴的,可这些老兵哪受过这气呀,一个个起来就围住杨排长了,三排2班的战士一看不好也冲了进来。
杨排长冷哼一声,解开衣领,道:“听说你们打过小日本,黑山阻击战也是主力部队,我今天要领教领教了。”
佛爷是练家子,看杨排长那架势不禁暗吃一惊,刚想阻拦就见田大炮一拳打了过去,吓得朝鲜小孩和姑娘们四散跑开,可人家杨排长却不慌不忙地闪身一躲,拦腰抱起田大炮就像扔野猫野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