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陌脸上的神情很奇特,似乎是猫见到了濒死的老鼠后突然发现老鼠其实是个鼠王一样,他冷笑:“你还知道得真多。”
    “多谢……”
    “本来今日我就可以杀了他的,就因为你,让他逃脱!”段陌似乎是到了气头上,眼里迸发的血色光芒点燃了他整张脸,他脸色阴沉地挥挥手,手下侍卫的刀就划破了酹月的脖颈。鲜血直流。
    酹月的眼睛瞪得泛了白,僵直了。她的最后一眼没有看段陌,没有看自己的伤口,甚至没有看天,看地,她的目光是投向霄白的——她终究是被人下了药才束手就擒,她是摘星楼的酹月呵,多少江湖中数一数二的高手死在她的剑下?皇宫的侍卫察觉不到的,她怎么可能察觉不到呢……
    霄白被突如其来的真相恍了神,呆呆看着酹月对着自己笑了笑。那笑容里七分是憎恶,两分是嫌弃,还有一分,是怅然。她当然知道,她之前那番话是说给谁听的,不是段陌,而是她霄白。
    酹月致死都是睁着眼的,眼里有一抹不着痕迹的疑惑。霄白突然发现自己不怎么讨厌这个女人了,她记得她和自己一般大小,本来学功夫应该是一起的,可是她有师父,师父只带她一个,酹月就跟着冥阁阁主学。几年之后她还是一个米虫混混的时候,她已经是让江湖人望之却步的摘星楼酹月,色艺双绝,手段凌厉。酹月似乎从没要过什么奖赏,她霄白在楼里横行霸道的时候,她只是幸灾乐祸等着楼主责罚她,然后一次又一次地失望。
    这样的人,难道只是为了个情字?
    这种感情,霄白觉得恐怖。而让她更恐怖的是她刚才说的话——四年前屠杀小村庄的是段陌,裴言卿的毒是段陌让段茗下的,段陌还与墨云晔有勾结,要在后天让裴言卿当质子,让云清许……她从没想过,墨云晔他可能是敌非友!
    “陛下,这女人的尸体要不要处理一下?”侍卫问段陌。
    段陌稚嫩的脸上浮现一缕让人毛骨悚然的表情,他冷笑:“不必。朕已经不需要遮掩,才敢在光天化日处理她。”
    霄白听了手脚冰凉——不需要遮掩的意思,是所有的面具与伪善和乐都已经没有必要,也就是说,真到了这三个禽兽过招的时候?
    事到如今,霄白只有一个念头,墨云晔不一定可信,这个消息一定要让云清许知道,不然她真的想象不出后天事情会发展成什么样子……
    段陌和侍卫近在眼前,她卯足了这十几年练就的三脚猫功夫,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离开花园。如果可以,她想连呼吸都给省了,只求不弄出一点声响……
    “谁?”段陌的侍卫还是警觉了。
    霄白浑身都凉透了,她不敢动,只呆呆立在那儿等死。
    “陛下……”一个怯懦的声音响了起来,从另一侧走出一个宫女,哆哆嗦嗦地靠近段陌,“陛下,奴婢只是刚刚送药给裴王爷,正好……路过……”
    霄白偷偷舒了一口气,趁着众人把注意力集中在宫女身上的时候悄悄离开了花园。
    ***
    一出花园她就急急回云清许的房间,还没到房间,就在半路上遇见了他。
    “师父!”
    “霄,”云清许看到她似乎松了口气,他皱眉道,“你必须先离开这儿。”
    “为什么?”
    “为你的安全。”
    “我不要!”霄白急急抓着他的衣袖道,“师父,墨云晔未必可信!我、我刚才听到了,村子的人是段陌杀的,裴言卿不是病是中毒,是段陌……”
    “你先离开这儿。”云清许不闻不问,只是语气坚决,“霄,等事情一了,我带你回青云,我们……成婚。”
    “我不要回去!”霄白气得口不择言,“为什么每次大事我都被隔绝在外?我不要回青云,我也不要和你成婚!我……我的事情,我自己做主,师父,我不是小孩子了!”
    云清许沉默了。霄白的怒火一点点冷却下来,又变回了糯米团子似的表情,她抓着云清许的衣袖不知所措,半晌才抬起头拿自个儿袖子在脸上乱抹一气。
    “师父……我、我只是觉得,这次如果这么走了……我肯定会不舒服,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舒服,很不舒服。”她在脑袋里苦苦思索着用词,半天没有结果,才苦着脸抓耳挠腮,“师父,我怕后悔,往死里后悔的那种。”
    “霄。”
    “师父,你不答应我也要留下来。你不是说不当我师父吗?那霄白自己的事情,请让我自己做主好不好?”
    云清许脸色微微变了,他忽然有些激动地把她揽进了自己的怀里,抱紧了。
    霄白被闷得透不过气连连抗议,还是不能松动他一分一毫。
    “师父……”
    “你想走?”云清许轻道,语气带了颤。
    “啊?”霄白不明所以地摇摇头,“我没想走啊,我想留下来,和你们一起对付段陌。”
    云清许却固执己见地把她揽得更紧,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脸色已经变了样:“你想走了,是不是?”
    风生水起3
    你想走了,是不是?
    云清许的神色有些慌张,有些狼狈,那是霄白从来没有见过的神情。
    “师父?”她挠挠脑袋退后了一些,“我没想要走啊。”
    “霄,跟我回青云。”云清许沉下了脸。
    “现在?”霄白傻眼了。
    “是。”
    “为什么啊?我们不是要对付段陌吗?”霄白的脑袋被棉花塞满了,她还没从云清许反常的神情中回过神来,就看到自个儿的手又被他拽住了,只是这次的方向却是宫门!她奋力挣扎,把那个怪异的师父给拽了回来,“师父,段陌的事还没了呢,你让我走说得通,可是……”你这副样子,分明是想一起走吧……
    “你那么想对付段陌?”
    “当然!”
    “为何?”
    为何?这是霄白第一次被问起这个问题,一时间都不知道怎么答。为什么要对付段陌呢?她也在问自己,答案却有点模糊。段陌害死小村庄的人不是理由,段陌是个明君还是昏君也不管她的事,段陌要对付云清许……反正摘星楼在青云呢,他再厉害也斗不过地头蛇……和段陌有直接关系的人,是姓裴的禽兽吧。
    “既然想不到,那就跟我回去吧。”
    “可、可师父你不是有东西在皇宫吗?”她还记得当初他鲜血淋淋的样子,那个东西对他一定很重要很重要吧,他就这么轻易放弃?
    “不要了。”云清许淡道。
    “师父……”
    “我不要了。”
    ***
    决战前夕,所有人都有些怪异。那次遇见云清许,霄白几乎是落荒而逃的。为什么要逃她不知道,只是看着那个高高在上的云清许这副样子,她突然觉得过去很多很多事情是她自己混淆了,也许师父不是高高在上,也许他也会有不知所措的时候,明明不久之前她还是处心积虑地想把他拽下云端,真到了这时候她却发现,真不习惯。
    天祭的日子不知不觉就到了,霄白作为长公主‘段茗’,那天更是盛装出现在了文武百官面前。
    “皇姐,有心事?”
    段陌穿着金光闪闪的黄袍,眼里的神色莫名。时候还早,裴言卿与云清许都没有到,照理来说段陌该是最晚到的,只是他不知道是打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主意,居然早早地就到了祭天的神台上,并且准确无误地找到了在角落里发呆的霄白。
    “是啊。”霄白咧嘴笑,“陌儿,过来陪皇姐。”既然要玩,自然是人越多越热闹。
    段陌似乎是被她反常的反应吓了一跳,眯起了眼睛看着她若有所思。
    霄白瘪瘪嘴,破罐子破摔:“姓段的,你还真是难缠。”
    “皇姐烦了?”
    “不烦。”
    段陌顿时笑得很灿烂:“这么说,皇姐还是喜欢陌儿的?”
    “不,你快烦不了了。”霄白咬牙启齿,“我就看着你怎么死!”
    段陌的眼神暗了暗,突然笑出了声,他说:“霄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哪个帝王不杀人,我做的是每个帝王都会做的事情,巩固皇权排除异己,你说我错了?”
    霄白愣了愣,悄悄打量着眼前的这个照理来说还是个少年的帝王。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很淡然,没有了平时故作纯真的外壳,也没有那日在花园看到他时的狠厉,他就像一个一本正经的朝中大臣一样,用居高临下的目光看看着神台之下忙忙碌碌的宫女侍从们。
    “霄白,底下的都是我的子民。”他轻道,“我不一定要照顾到每个人温饱,我要照顾的是杀掉那部分会让人不温饱的人,不管好坏,保证大多数人有饭吃。我杀那村庄的人,杀裴言卿,杀云清许,是因为他们才是会害很多人吃不到饭的人。”
    “是吗?”霄白淡道。
    他突然激动起来,脸上的表情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他说:“我是和他们没血缘,但我已经是皇帝了,在我知道我自己不是皇族血脉的时候我已经是皇帝了!没有人会认同非皇族血统,那村子的人迟早去找裴言卿,裴言卿也确实造反过不是么?云清许……他是朗月的皇长子,我要除他有什么错?他们一个个地与我作对,只要我走错一步,他们只要有其一就能让朗月翻天覆地了,哈,霄白,你自诩善良大义,你可知道大义和正义从来就是两个意思?!你们不过是正义,却不是大义!”
    霄白沉默着听着眼前的皇子歇斯底里,这是他第一次抛开了所有的束缚把自己的阴暗坦诚在她的面前。他的模样还是少年模样,他的个子甚至不及云清许的耳鬓,他的声音还带着少年特有的沙哑,只是他的神情却不是一个少年有的,那是在皇族斗争中翻滚了不知道多少年才有的沧桑。
    “我没有说过我是正义之士。”霄白冷下了脸。
    “不是正义之士,那为什么无论我用什么手段,你都没有动摇?呵,难道你不是那些叛党一样信着什么‘血统’么?”
    “当然不是。”霄白冷笑,“我只是不想云清许和裴言卿的性命被你威胁,不想摘星楼和裴王府满门被人记在账上,别的什么血统我才不管!段陌,你以为裴言卿和云清许想要这皇帝的位子?如果他们中间任何一个人想要,你以为他们杀不了你?你死死抓着不放的东西,他们根本就没兴趣!事情到这地步,是你咎由自取,与人无忧。兵符,国印,你这些天把我和裴言卿还有云清许拖在这儿,背地里早就翻遍了摘星楼和裴王府吧。”
    “你……”段陌神色大变。
    霄白笑得越发鄙夷,她不轻不重道:“那些东西,都在我这儿。”
    “ 你……”
    国印是那天从聆秋宫翻出来后裴言卿就交给了她的,本来是想让她转交给云清许。云清许到宫里的第一个晚上她就乖乖把国印献上了,结果哪知道云半仙不领情,看到国印脸都黑了,害得她送也不是扔也不是,只好留在了自己身边。至于兵符,那就是糊弄段陌用的。裴言卿那家伙哪来的什么兵符,统帅三军的兵符早就被丞相给毁了,为的是不让裴言卿权倾朝野,这些年他利用的就只是个虚名而已。
    这一切,段陌都不知情,所以他被唬住了,目瞪口呆。
    霄白就趁着这难得的机会转身就走,神台之上还有一处高台,是祭祀之用。上面站着个人,月白的长衫,乌黑的头发被一个紫玉束发圈着,整个人柔和得不像话——墨云晔,这个不知是敌是友的人已经站在了神台上,像是一个上位者一般看着底下的人。
    “我记得你只是摄政王吧。”霄白狠狠瞪着他。
    一个邻国的摄政王加使臣居然站得比段陌这个货真价实的朗月皇帝还高,于情于理都不合。
    墨云晔淡淡一笑,拖着月白的长衫在神台边上站定了,俯瞰底下:“摄政又如何,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