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脚步蹒跚,鞋子眼看着掉了好几次,何攸同不厌其烦地停下来,手指划过她苍白的脚背,包裹住小巧的脚跟,握住纤细的脚踝,轻之又轻地一次次把失掉的鞋子再套上去。
和威尼斯又实在不是个适合高跟鞋的城市——老城那蜿蜒狭窄的临水道路,古老支离的石板地面,乃至并不明亮的路灯,让短短的一段路走得格外艰难。当穆岚再一次险些被鞋子绊倒之后,何攸同最后一次捡起她的鞋,这次直接交到她手里,然后抓过她的一只手臂绕住自己的脖子,稍微用力,就把穆岚整个人横抱起来。
刹那间的高度变化,让穆岚有些不安,她试图挣扎,腰却被何攸同的手臂勒牢了:“别动,我不想和你一起摔到水道里去。”
冷风吹过她的脸颊,又吹过赤裸在外的小腿和脚,白底印花缎面的裙摆被微风撩起来,柔柔地滑过何攸同的手臂,比水还凉。他不是第一次这样抱着她,但似乎每一次,她都闭着眼睛,何攸同低下头看了看怀里穆岚的脸,橙色的灯光下,她微蹙着眉心,面孔有些模糊。
穆岚的耳边尽是何攸同的心跳声,不知道为什么这让她觉得异常酸楚,甚至于不敢睁眼去看一看他的眼睛。这条路像是永远不会到头,何攸同一直没有放开她,也一直没有停下,她却几乎连拎鞋子的力气都没有了,心里想,如果教她这个时候死在何攸同的怀里,她必然是没有遗憾的。
何攸同问她:“你想去哪里?”
她还是死死闭着眼:“我不知道。”
他带她回了家。
把穆岚慎之又慎地安置在沙发上,何攸同转身出了房间。
他出入都没有开灯,所以穆岚也并不觉得刺眼。她慢慢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坐在对着大露台的单人沙发上,也不知道是什么质地,只觉得非常温暖,也非常柔软。
窗户是开着的,窗下的水道上贡多拉船夫的歌声在安静的夜里格外绵长,她第一次留意到,原来今晚是有月亮的,新月,近得就像挂在河道对岸建筑的屋顶尖一样。
房间里有一种熟悉的味道,是花香。但穆岚已经没有任何余力来分辨到底是什么了。穿堂风在厅里打着旋儿,留下哗啦啦的纸张被拂动的轻响。穆岚口干舌燥,手脚却冰冷,静静放任自己在流沙般的沙发里坐了许久,才稍稍活动了一下手脚,想穿上鞋。
鞋子被甩在离沙发几步远的地方,穆岚身上没有力气,伸直脚试着把一边的鞋子钩过来。
何攸同端着水杯和水果进来的时候,正看到这一幕:穆岚的腿正从沙发一侧伸出来,一点点缓慢移动着,想够到不远处的鞋子。
尽管房间里的光全是窗外投来的,月光,路灯光,还有水面泛起的波光,何攸同还是能清晰地看见穆岚脚踝到小腿一线的曲线是如何动人,隐隐泛着明珠一样温润的微光,又像是一个活物,慵懒,灵巧,自得。
她够到一只鞋子,拖到脚边,又试着去拖另一只,何攸同忍不住笑出了声,于是眼看着穆岚的动作一僵,像极了受到惊吓的野生小动物,迅速地藏回了沙发里。
“好一点了吗?”何攸同大步走到沙发的背后,居高临下看着沙发深处的穆岚。穆岚顺着声音的来源昂起头:“这是哪里?”
“我的房子。”
穆岚瞪大了眼睛:“什么时候的事……”
“我问你去哪里,你说不知道。我觉得你醉得不太对劲,就带你回来醒醒酒。来,把这个喝下去。”他递了一个杯子到她面前。
杯子有些烫手,穆岚双手抱住,嗅觉不怎么好用了,就继续问:“是什么?”
“加了蜂蜜的柠檬水。你如果明天不想因为宿醉而头痛,现在就多吃一点果糖。果糖会加速酒精的新陈代谢。”
他忽然端出医生的口气,穆岚老实地依言喝下去,过了好久,舌尖才品出一点被大量蜂蜜掩盖了的柠檬的酸味。
麻木的味觉稍一恢复,胃部火辣辣的感觉立刻鲜明起来。不敢让何攸同发觉,穆岚扶着额头说:“我好像好一点了。”
“冷不冷,我给你找条毯子。”何攸同不等她回答,不知从哪里变出条羊毛薄毯,披在穆岚的膝头,“你到底喝了多少酒?”
“我记得有一种叫贝里尼……可是,为什么叫贝里尼?”她用一个并不自在的姿势拧过头,想看清身后的何攸同。
可是何攸同的脸孔大多隐藏在背光的暗处,什么也看不见:“这种酒是维尼托大区特产的气泡酒加上白桃的果汁,最后兑上蔓越莓汁,创造出鸡尾酒的人觉得这种粉红色像贝里尼一幅圣母像里圣母袍子的颜色,也有人说是因为贝里尼某幅画里夕阳的颜色,总之都是贝里尼,就取了这个名字。”
“哪个贝里尼?”
“乔万尼·贝里尼。可是贝里尼不会让人醉,你还喝了什么?”何攸同继续问。
“马丁尼。”
“……”何攸同停顿了一下,“我就知道,约在哈里酒吧必然是马丁尼,但是问题是,你喝了多少?”
穆岚不敢说她不记得了,索性乖乖地一声不吭。
只听头顶上方传来叹气的声音,接着穆岚眼前出现了一盘水果:“樱桃,葡萄,李子,还有无花果。最好统统吃掉,你需要大量的果糖和维生素。”
眼前的水果堆得山一样高,恍然间穆岚疑心自己来到了基督山伯爵的岩窟盛宴,所有的东西都是魔法一样变出来的。她拿起一颗葡萄,甜得叫人头皮发麻,樱桃和无花果也是如此,只是胃里满得像塞了石头,她吃了几颗,再也吃不下去了,悄悄地停了手,抬起头看着一直没有离开的何攸同:“攸同,再给我一杯……”
“水”字还卡在喉咙里,她就停了下来。因为酒精而起的瘴气一旦褪去,记忆回来的同时,视线也恢复了清晰。何攸同正看着她,她疑心他一直是在看着她的,所以才能这样专注和出神,以至于目光相对的瞬间,他竟然没有任何动作。
在何攸同目光的笼罩之下,穆岚静了下来,沉默地与之对视,简直像见到美杜莎之后化为石像的迷途者。此时她也忘记了愿意是不是想偏开目光的,但当何攸同的手伸到她嘴角的一刻,她动弹不得。
他的指腹擦过她的唇边,力道很轻,声音更轻:“嘴边有东西……”但说完这句话之后,他的手并没有移开,反而像受到了蛊惑,沿着唇线徘徊不去。
早前平息下去的心火轰然腾起,穆岚怔怔地感觉手指滑过嘴唇的触感,她再也无法思考别的东西,而是无声地轻启嘴唇,念出了两个字。
他的手爱抚过她的颈项,顺着耳垂的轮廓流连,人则绕过沙发,来到她的面前,单膝跪下,仰面凝视着她,眼里贮满了威尼斯全城的水波和光影。他的手停在穆岚一边脸颊上,带来陌生又熟悉的战栗感,仿佛有人给她下了定身咒,她只能看着他的脸一寸寸地靠近,想,他又要吻她了。
他勾住她的颈项,凑过去温柔地吻住了她。
穆岚在这个亲吻里尝到了酒精的余味,混合着柠檬的酸味和樱桃的甜香,也不知道是谁传染给谁的。气息太亲密,她的双手不知不觉中搂住了何攸同的肩背,他背上的每一根线条此时都蕴满了力量,又随着她略显紧张和青涩的吻放松下来。
他们像是从来没有接过吻,哪怕明知可能是酒精在作祟,迷惑了一切,欺骗了一切,却还是不愿分离须臾。穆岚气喘吁吁地扶住何攸同的脸,想说话,但何攸同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只是沉默地覆上她的嘴唇,找到她的舌头,像开启一只羞涩的蚌壳。
明明是这样轻柔的吻,宁静的,不急不徐的,却也在同时,携带着前所未有的情欲的力量,击中了意乱情迷的穆岚。
这个念头一旦闪过,穆岚的心重重一沉,不由得慌乱了起来,继而气息紊乱动作僵硬。察觉到异常,何攸同停了下来,按住她的脉搏:“穆岚,你怎么了?”
她的胸口急剧地起伏着,盯着他说不出话来,抓住何攸同胳膊的手再没了力气,她有些虚弱地说:“攸同,不行……”
何攸同浑身的肌肉一僵,他静住了,良久哑声开口:“当然,你醉了。”
语气中不无苦涩,但是他还是放开了手,又忍不住抚平穆岚那因为亲吻而显得凌乱的额发。穆岚呆了一样任他动作,直到感觉到他要起身离开,穆岚慌张地要从沙发里抓住他:“我……”
合适要说什么呢。穆岚也不知道,她口舌发苦,手忙脚乱地垂下了手:“我不想滥用……”
“别说了。”何攸同平静地打断了她的话,甚至在为她解围,“人醉了总会做一些理智之外的事情。这里没有女人的衣服,我让他们开船送你回酒店。明天周末,你好好睡一觉,下次不要再喝了。”
穆岚蜷在沙发上瑟瑟发抖,完全接不上话,麻木地听着何攸同把话说完。她以为他要离开了,怯怯地抬起头,却又一次和他四目相对。夜晚让人的神色显得忧伤,她听见他说:“但是穆岚,等哪一天你的伤口愈合了,决心再往前走一步,你一定要记得,回头看一看。”
说完这句话他抽身离开了,随后一个完全陌生长相的欧洲人找到她,彬彬有礼地送她上了等候在私人码头的快艇,直到船开的那一刻,她再也没有见到何攸同。
夜晚的主水道上没有别的船,开得飞快,风刮过脸,有点像钝了的刀子。穆岚坐在船头,感觉到偶尔有水花溅上她的脸颊,也没有力气伸手去擦。
酒精,亲吻或是一个触摸,都能让人温暖起来,但这些东西此时都不在她的身边。冷风一吹,醉酒的眩晕感多少褪去了,没什么来由的,她想起几天以前的一个凌晨,他们在拍一场吻戏,其中有个镜头,按要求是她转身疾跑,而何攸同在她身后追上她,抱住她的膝盖,一起双双滚倒在地。
那天这个镜头拍了好多条,怎么也不对,穆岚当时并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直到程静言对何攸同说“你这样永远也拍不出来”,也不知道这句话有什么魔力,总之等程静言说完这句话,下一条他们就顺利地通过了。
那个时候何攸同的吻,和今晚这个,或是更早前的那个,是不一样的。
人前那是一个演员在吻另一个,不是何攸同在吻穆岚。
她还记得拥抱住他肩背时的感觉,也记得他的嘴唇是如何热切地与自己的纠缠,但这些又很快褪去了,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那天那个镜头拍了无数次,程静言为什么又说那句话……
陶其瞻应该任谭青重重地摔倒,可是何攸同却在每一次她摔倒在坚硬的石板路之前先一步护住她的头垫住她的腰,他护住了她。
他总是在保护她。
这几年来穆岚在走一条很长的路,路上全是雾,前方那影影绰绰的背影追得太苦,她却固执地不肯放弃。
如今烟消云散,前面的人停下脚步,回过头,她终于看清,她的同路人,不知几时起,再也不是程静言。
所以他才说,你要回一回头。
这个念头蓦然清晰,穆岚悚然一惊,连滚带爬地赶到开船的人身边,死命地拍他的肩膀,用英语喊:“回头。”
chapter 19 the he rose 玫瑰的名字
[她将再一次回到那个古老的大宅,穿过长长的迷宫一样的过道,穿过一扇扇百合花纹样的高大玻璃窗,穿过壁画上人物含笑的凝视,在窗下的水声和歌声里,与她要寻找的人重逢。而他,正在满是馨香的光明之中等待着她。]
船还没停稳,穆岚已经急不可待地跳上了岸,身后的人急切地叫着什么,她听不懂,也充耳不闻,“砰砰砰”地大声敲门,又在开门的瞬间,什么也来不及说,鱼一样滑进了门里。
她完全忘记了这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唯一的念头就是要找到何攸同,鞋子成了累赘,她就脱下来扔掉,手包上沾满了汗,也毫不吝惜掷在一旁。老宅的木地板被她踩得“咚咚”直响,回声不断,走廊那样长,房间一个连着一个,像一个巨大的迷宫。
穆岚的心已经跳到了嗓子眼儿,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只是继续奔跑。四壁壁画上的男男女女们沉默地凝视着这个慌慌张张的闯入者,任她带来的阴影投在地板上、墙壁上,乃至玻璃上。她的脚步声和呼吸声一样的沉重迫切,每个房子都是暗的,仿佛随时都有古老的精怪在最黑暗的角落里跳出来,她急切地寻找任何一点光,任何一点声音,任何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