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地不去招惹沉默的新诚,索性提也不提,清白得不得了。
这天本来是穆岚的休息日,闹到这样,唐恬也不急着要她出院了,只让她安心吃睡,避一避最热的风头。
有了上次的教训,穆岚这次一不看书二不看电视,甚至不探头往窗子外面看,托唐恬带了本闲书给她,一个早上看完大半本。
她正津津有味看鉴定书上详细介绍正德和成化青花的特征,房间另一头传来的敲门声引得她抬头。一看是何攸同,穆岚心里有点诧异,但到底还是欢喜,自己从沙发边走过去给他开门:“我以为……”
她原想说“我以为你这几天都不会来医院了”,刚开了个头,觉得这话说得也很无趣,干脆不说,开门请他进来坐。何攸同一抬手,把拎着的果篮给她看:“我来探病。”
穆岚忍不住笑了起来——半是为他这句话半是因为他的语气:“我哪里有什么病,本来要出院的,唐姐非要我避风头。”
何攸同笑得眼睛弯起来,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故意说:“怎么说出来了?楼下有人等你一脸苦大仇深地出院,控诉薄情郎呢。”
“哪能事事如君所愿?”
说完两个人一起笑起来。
何攸同落座之后和穆岚扯了一些闲话,还拿过她正读的书看了几页,翻过后问:“哦,你喜欢瓷器?”
“我念书的时候学了一点,喜欢当然喜欢,但也就是看看书罢了。”
何攸同点点头,又把话题转开了:“今天怎么没有看到唐恬,这个时候她不是应该不离你左右吗?”
“唐姐刚走不久,去给我挑金像奖的衣服去了。这个比记者更让她头痛。”
“一件衣服,有什么头痛的?”
穆岚苦笑,但还是落落大方地说出来了:“借的衣服不能改尺码,码子不是很合适。”
何攸同看了穆岚几眼,正要再说话,唐恬拎着几个袋子径直而入,又在看见何攸同后脚步明显一慢,嘴上不说什么,看表情分明就是“为什么你这个时候会出现在这个地方难道你脑子也跟着一起进水了吗”。她缓了一口气,把手上的袋子向穆岚一摊:“我能借到的最小的码了,要是再不行,就真的穿小号的男装上场好了!”
“唐姐,你费心了……”
“何攸同,穆岚要试衣服,如果你不介意……”她转向何攸同,暗示此地不宜久留。
何攸同也不多说,站起来痛痛快快地告辞,无意中他看见唐恬一件件拎出来的裙子,真是姹紫嫣红,什么颜色款式都用,确实是费了一番功夫。他不由双眼一亮,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又有人进来了。
穆岚还来不及想这病房什么时候成了人人来去自如的会客室,倒是先好好领教了一番来人的气势。他风一样闯进来,谁也不看,直接冲到何攸同面前,把一叠报纸重重往茶几上一拍,气势汹汹地说:“攸同,我回来上班第一天堆在桌上的全是这些东西,这是怎么回事!”
何攸同慢条斯理瞄了一眼最上面一张报纸,穆岚也跟着望了过去——那正是昨天的他,一手拿着咖啡杯,一手夹烟,被记者拍了个全身,看姿势倒是很潇洒从容,全无被偷拍或是追拍的感觉,要不是娱乐小报不修图,简直像是某电影的剧照。
他看了一眼,又看向那脾气看起来也不比唐恬好到哪里去的男人,还是从容不迫地说:“朋友病了,我送她来医院,被也来看病的记者撞了个正着。就这样。”
“你别装憨。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那年轻的男人眼神如刀,“你看看你这是干什么,被人拍下抽烟的照片,好吧,这点也算了,你看看你说得是什么话啊!”
听到这里何攸同反而笑了,干脆又坐下来:“实话。”
这下他真的是要晕过去了,抓起报纸往何攸同眼前抵,气得声音都在发抖:“‘如果她怀的是我的孩子,我不会让她动手术人流’?你真是闲得太无聊了非给自己找事是吧?真的苦主都不吭声,你倒好,义无反顾替别人背黑锅,当是在救火呢?”
不要说穆岚闻言大窘,就连一直声色不改的唐恬也微微地挑了挑眉,露出稍稍诧异的神色;只有何攸同,坐下来之后反而从果篮里挑了个橙子,不紧不慢地开始剖橙子,一边说:“我出去买杯咖啡,他们追着我不放,我烦了。就这样。小裴,你休假回来第一天上班,就不能不动肝火吗,这半个月白养了。”
裴意一双眼睛瞪得老大:“那也要你大人发慈悲不惹事情啊!”
何攸同有一双外科医生的手,手指修长劲瘦,平稳有力,在下午的阳光之下,指甲都在闪闪发光。哪怕手上拿着的只是一个橙子,他下起刀来也绝不敷衍含糊,很快橙子剖好,他一扳为二,递给穆岚一大半:“我还没介绍,这是我的助理裴意,我们都叫他小裴。”
面前的男人也就是二十五六岁,生得极好,即便是现下眉目间有煞气,也还是一望就令人心情愉悦的俊朗青年。穆岚看他被何攸同说得毫无招架的余地,赶快站起来,先去和他问好:“裴先生,这件事情责任在我……”
“当然在你,不然还在攸同吗?”/“你少又给自己揽事,他要跟记者耍狠,和你有什么关系?”
分明不同的两句话从两个人嘴里说出来,倒叫这病房里静了一瞬。唐恬与裴意目光一对,脸色都不好看;何攸同却笑了,边笑边摇头:“一件小事而已。就算倒在我眼前的是个路人,我也会帮忙。送到仁开是因为这里最近,没什么其他特别的缘故。随便怎么炒,反正金像奖要到了,多几个版面也不是坏事。怀孕生孩子的事,是真是假几个月之后不就分晓了?再说这一天出三个大头条的圈子,这个潮头过去谁还在乎这件事?”
“攸同……”
裴意还要再说,何攸同轻轻拍了拍他的背,示意他停下,转向唐恬说:“其实这件事情我对穆岚是有亏欠的地方。”
穆岚忙说:“这件事从头到尾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是我牵扯你进来……要道歉的人也是我。”
“你总是把不该承担的责任背到自己身上。”何攸同说完这句话,又继续对唐恬说,“唐小姐,是这样。我有处理得不合适的地方,才有这场风波。但我这个人向来是不怕惹事的,何况这本来是无风起浪,既然记者要闹,索性配合一点,拿过来给自己用。穆岚这件事情,我不会再在公开场合说一句话或是做任何表态。但如果穆岚不介意,你也没意见,金像奖的红地毯,我陪她走。算是向穆岚赔罪好了。”
裴意闻言变色,唐恬目光一闪,也不管穆岚要说话,一把按住她的手,抢过话来:“既然你这么说,那好。着装上我会让她尽量配合你,你还有什么别的要求没有?”
他却说:“衣服我到时候要人送过来。”
穆岚就算再怎么不知道圈子里的事情,也知道这是一个天大的人情——以往在电视上看金像奖,与何攸同一起走红地毯的,不是最当红的女星,怎么也是风头无亮前途大好的新人,如今落到她头上,怎么看都像是个施舍的借口。她不由想到程静言,浑身一僵,也不管唐恬时候会怎么大发雷霆了,说:“何攸同,这不可以。你对我从来一点错处也没有,赔罪之说我当不起,更不必以此做借口一起走红地毯,我……我高攀不起,但也不值得你这样看不起。”
她语气并不强,但态度很坚决,浑身绷紧了,倔强地注视着何攸同,不肯有一丝的退让。见穆岚这样固执,何攸同倒也收起几分笑容来,认认真真同她说:“这倒是我错了。”
他这一认错,反而让穆岚懵了。何攸同继续说下去:“让我这样说吧,穆岚,我至今没找到与我今年一起走红地毯的人,你愿意赏光吗?”
穆岚不禁想,是否真有什么人能拒绝何攸同一个含笑的邀请。但被施舍的感觉实在太糟糕,并不会因为用心包装就变得稍加滋味甜美起来。她不想自欺欺人,愣神之后,还是说:“不是你错,是我错了太多次才学会人情欠不起的道理。你的好意,我很感激,但是有了前车之鉴,我实在不能……”
她说得心酸,倒也不敢和何攸同正视了,微微垂下头,终于还是谢绝了。
于是这一天的道别显得比平常都要笨拙,哪怕何攸同还是平静一如往日,穆岚却是分外地尴尬。等何攸同被裴意以某个理由拉走之后,她才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也才想起唐恬还在场。
她不免满怀歉意地对唐恬说:“唐姐,看来我又辜负你的好意了。”
但这次,唐恬看起来居然并不怎么恼火,看向穆岚的目光倒是很新奇一样。最后她耸耸肩,用有点生硬的语气说:“算了,你就是个不开窍的呆子嘛。不说了,快来试衣服。没几天了。”
谁知道几天以后,穆岚收到了一个来自何攸同的包裹。
那包裹很轻,但偌大一盒子,在唐恬的帮助下拆开盒子后,两个人都是一呆——那是一条重缎的礼服裙,红得向一团烈火,又如同夏日里的石榴花,织物本身扬起的细小灰尘在天光的照耀下,如同最细致的金屑,瞬间令这衣服有了魔力一般。
唐恬先回过神来,把裙子抖开,风格极简,强调腰部的曲线,又能很好地修饰胸和颈的线条,背部开得很低,但剪裁一丝不苟,细节处更是见工夫,绝非寻常手笔。
这时她看到牌子,是瓦伦蒂诺。皱眉说:“这是哪一年的款式,我明明把店里的新款都翻遍了,也没看到这件。难道藏起来没给我看?”
在她拎裙子时,一张卡片落到穆岚脚边。她打开一看,正是何攸同的字迹——
“穆岚:
这个圈子诸多无谓的讲究和周旋,自有其应对的规则,可惜我至今仍不得其精髓,一错再错。我本意是想避免唐小姐的不愉快,故提出共同出席的建议,却没想到反而令你不悦。这邀请本身并非怜悯,更无施恩,而是发自真心。人在面临挫折时或许可以柔软身段,却绝不能就此认输告饶。我向来如此认为,不知你呢?倘若你也和我抱着一样的想法,流言又何足可惧?你素来是坚强而有主见的女子,不该在这短暂的迷途里迷茫徘徊,忘记最珍贵的品质。
在医院时,我听见唐小姐提及礼服的事情,看来你们遇到难题,便自作主张寄来这条裙子。这是我母亲的旧物,我幼年时曾经见她穿过一次,她与你身型相似,或可合穿。倘若你不嫌弃,尽可一试,若是中意,请随意处置。尺寸上如有不合适,我随信附上一张相熟裁缝店的联系卡片,你或唐小姐可以与他们联系改动。
我再次为我的失言道歉。最后希望无论你最终与谁出席,都能回到最初我们熟悉的穆岚。
祝好。
何攸同”
这封短信读完之后,穆岚倒惭愧起来。想着要打个电话把话说清楚,但先被唐恬拦住了:“穆岚,先来试试裙子。我看这条搞不好有戏。”
缎子上身的一瞬间,和裙子那鲜艳夺目的颜色截然相反的冰冷触感让穆岚不禁打了个寒战。如果真如何攸同信中所说,这裙子的年纪说不定比穆岚还大,可是保养得这样好,完全看不出时光的痕迹,而式样和剪裁也绝不过时,甚至还有时下设计里已然日渐稀少的低调含蓄的优雅。
“真是条好裙子……”
饶是挑剔如唐恬,此时看见镜子前的穆岚,也忍不住低声赞叹——她皮肤生得极白,被红色的裙子一衬,耀耀如阳光下的冰雪,细腻之处,竟是比缎子还要打眼。那是一条露肩的礼服,背部却开得大胆,一径里露到腰上,但因为修饰得体,尽管大片肌肤□在外,也没有一丝轻佻的气息。而穆岚这段时间来瘦得厉害,裙子的腰间倒是阔出几分来,愈是显得腰胯一块收得漂亮,裙长及地,略一动作,裙摆遍如同被风拂过的石榴花,无限风流,又无限温柔。
穆岚也被镜中陌生的自己震得发呆,简直像是从来没见过一样。尤其是那裙上的红晕似乎也映到了她的脸上,整个人终于有了血色。
唐恬示意她直起背来,嘴边有些赞许的笑意:“他倒是眼光不错。既然是这样的红裙子,我有一套金的首饰,你皮肤白,红色配金色,不知道多抢眼,我们再找双好鞋子,好好做个头发化个妆。不管怎么样,人要先赢在气势上……我非要找这个机会出掉这口恶气不可……哦,胸口稍微有点宽,腰也是,我就说你太瘦了吧,这么窄的裙子你都穿得阔,这裙子可以改动吗?”
穆岚被她的碎碎念给念回神,点头:“……信上是说可以,还给了裁缝店的联系方式……”
“在哪里,快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