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不见,片场里的窃窃私语只当是耳边风,如果收到同情的目光,也能客气地微微一笑。
    短短一个月内,她吃尽这圈子里的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纸笔如刀,唇舌胜剑,割得她遍体鳞伤体无完肤,但也终于知道,原来之前那些瑰丽美好的憧憬,全是程静言一手给她的。
    现在程静言却不在了。
    她早就哭不出来,也咬着牙不哭,反而能笑一笑。
    《不夜之侯》的拍摄进展得也还顺利,这角色本是无忧无虑的少女在国仇家恨中一步步得以成长,最终破茧而出。孙国芳也不知道起了什么念头,把剧本前半天真可爱的戏份统统押后,倒把经受挫折的一段提前,穆岚不是蠢人,就算导演什么都不说,她也明白这个安排之后的用意,愈是咬紧牙关往下演。孙国芳对她表演上的过分用力并没有格外干涉,由她在片子里哭片子里笑,只有等剧组都散了,才拍拍她的肩膀,宽厚地说:“穆岚,用心是好的,太用力了容易自伤,要晓得惜力。还有好几个月,自己要撑住啊。”
    要撑住。
    穆岚也每天一再地对自己这么说。
    眼看着金像奖的颁奖典礼不到一个月了,唐恬开始为她打点颁奖仪式上的穿着和打扮。带她去各大顶级品牌设计店试裙子,试到后来她也垮了脸,坐在试衣间外面烦躁地掏出烟盒,又想起禁烟不得不塞回去:“没胸没屁股,我看你在《长柳街》里不是这样的嘛,干脆给你穿男装算了,还搏个眼球。”
    穆岚苦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养不回来肉。”
    唐恬叹了口气,站起来揉一揉穆岚的眉心:“心事重。你也就是一个二十岁的小人,不要以为装得好。我和你说,论日常生活里的演技,你二十分都拿不到。”
    “唐姐……”相处得久了,她知道唐恬不过是面硬心热,刀子嘴的好人一个,最艰难的时候她非但没离开,反而陪在身边尽其所能地排除忧难,并督促穆岚往前走。对此穆岚心怀感激,对她也越发地信任和依赖。
    “不要叫得这么甜,你要是什么时候晓得对记者嘴甜了,我就阿弥陀佛了。还有两周,看来我要找个营养师,把你喂好一点。算了,换一家吧。反正和新诚有赞助协议的牌子这么多,我不信试不到一家合适的。”
    她一边说,一边带着穆岚往另一个牌子的旗舰店走。距程静言和梁思的订婚仪式已经过去好几周,狗仔们认定穆岚已经是一败涂地的落水狗,既然没了炒作的价值,多少对她失去了最初那穷追猛打的兴趣,渐渐地跟在她身后的人也少了。
    即便如此,当周恺叫住她的时候,穆岚的第一反应,还是谨慎地四周张望,生怕听到那令她神经过敏的快门声。
    她满脸的戒备,甚至不自知的恐惧,让周恺的笑容僵住了。周恺自东南亚回来已经有一段时间,却没有参加程静言的订婚宴,也没有专门去找穆岚,再见面的最初几秒双方都没做声,但周恺毕竟是场面上混了这么久的人,还是笑着圆了场:“小穆岚,怎么见到我反而呆掉了,也不说话的?”
    穆岚无法向周恺解释此时她心中涌现的恍如隔世感,只是恍惚地一笑:“周恺,没想到是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谢谢你的花……”
    “好客气不是。回来一段时间了,一直在忙,也没去见你。你现在有没有空,找个地方喝杯茶吧?”
    穆岚为难地看了一眼身后的唐恬:“唐姐在陪我看走红毯的衣服。”
    周恺这时才和唐恬握手,后者的语调非常冷淡:“周先生,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
    “是巧,是巧。”周恺倒是不在乎,始终笑眯眯的,“起先我听说你给小穆岚做经纪人,还吃了一惊呢。这样吧,我先带她去吃点东西坐一下,然后陪她去挑衣服,女人的衣服嘛,总要男人的眼光才准。你看怎么样?”
    唐恬固执起来的时候,嘴角有很深的纹路,这让她看起来又顽固又有些愁苦:“这不太好。她还是不要和新诚的高层走得太近,没好处。”
    周恺怔了怔,复又笑道:“唐小姐言重了。那就当放她半天假,要她休息一下,我保证不给记者看到,这样总可以了吧?再说现在这是大马路上,我们拖的时间越久,被看见的可能性就越大……”
    唐恬不理他,转去问穆岚:“穆岚,你的意思呢?”
    不管和程静言的事情到了怎样难堪的地步,穆岚对于周恺,始终是没有任何成见或是迁怒。事实上再见到他,她反而生出得以暂时喘息放松一下的欣喜感,所以当唐恬问完之后,穆岚很快说:“……我也很久没见到周恺了,想和他聊一聊。”
    “那也好。周先生,穆岚就拜托你了。”说完她和穆岚交待几句,竟也很利落地转身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周恺又笑着说:“我实在是有点怕和唐恬纠缠。好了,小穆岚,你看看你现在瘦成什么样子了,我带你吃东西去。”
    这熟悉的笑脸看得穆岚心酸起来,面上还是努力在笑的:“其实也没瘦……”
    “还说没瘦!”周恺拉着她一路七拐八绕——他似乎总是知道一些隐秘而奇怪的地方——最后走进一条安静的巷子,“我约了人喝茶,过来的路上远远看见有人像你,但瘦得不像话,还以为看错了……”
    “你约了谁……”穆岚浑身一抖,站定了。
    看她吓得脸色都不对了,周恺也收起了笑容,停下脚步:“不是程静言,你别怕。我还没混帐到这个地步。”
    穆岚这才又犹犹豫豫地迈动了步子,依然有些惊魂未定,却小心地道歉:“对不起,我……”
    “别说了。”周恺叹了口气,“是攸同。我们约了晚上一起打牌,他起晚了,又喊饿,所以先吃东西再去赴牌局,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打两把?”
    穆岚连摇头:“不去了,明天还要拍戏。”
    他带她进了一家看起来门面不怎么起眼的餐厅,走进去才发现装潢得别致又秀气,下午三四点又没其他客人,只最里面的一桌坐了一个人,正在看什么东西。周恺叫了一声“攸同”,他转过脸来,在看见周恺身边的穆岚后,笑了:“哦,这不是穆岚吗。怎么又被周恺抓来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人天生有一种令人镇定和愉悦的本事,穆岚见到他的笑容,之前因为想到程静言而开始翻腾的胃都奇迹般平复了些,她也尽量让自己笑得不那么苍白勉强:“何攸同,你好。我和周恺在路上见到,被约来喝杯茶。”
    “喝茶可以晚一点,一起吃点东西吧。三四点钟就是该吃东西的时候,来,坐吧。”
    他为她拉开椅子,等穆岚和周恺都落了座,又笑着说:“周恺有没有告诉你我们吃完饭的打算?”
    “啊,说过了。”
    坐下之后,穆岚发现自己的胃更不对劲了。她从早上起来就没吃东西,一直和唐恬在各个旗舰店试装,之前也不觉得怎么不对劲,但见到周恺之后精神一松懈,倒是开始发作了。
    她也没声张,喝了一口周恺推过来的热茶,等那不断上翻的反胃感稍稍平息下去一些,又说:“哦,我差点忘记了,谢谢你们送我的花和卡片……”
    穆岚本来想说“我很感激你们的好意和安慰”,但话没说出口,胃上一阵绞痛,刚才喝下去的茶全部吐了出来,眼前也是金星直冒,耳朵里嗡嗡地乱响。
    “穆岚……”
    何攸同顺势要扶她,手刚伸过去,穆岚又开始吐了。她一天没吃东西,胃里的酸水全部吐到好心过来搀扶的何攸同身上,偏他又穿着浅色的衣服,前襟一片水渍,好不显眼。
    穆岚懊恼难堪得要命,开口要道歉,却奈何干呕个不停;何攸同和周恺面面相觑,又一前一后相继变了脸色。周恺赶快凑过去搭她的脉搏,发现心跳快得不正常,一下子也紧张起来,对何攸同说:“怕是不好,送医院吧。”
    穆岚耳朵里像是有人在大声撞钟,周恺的话断断续续地传进耳朵里,她想说“不要紧,过去就好了”,但心急之下更是说不出来,吐得天翻地覆的,一边吐一边摇头。何攸同见状,反而不说话了,抓住她的胳膊把人打横抱起来,往餐厅门口走:“周恺,你把这里处理一下,我送她去医院,你到了仁开给我打电话。”
    周恺猛地想起来仁开的确是最近的医院,一拍脑门,对着已经到了门边的何攸同喊:“你去,我就来!你小心别让她呛到气管……路上当心碍……”
    昏昏沉沉之中穆岚被何攸同抱上了车,意识已经有点不清醒了,掀一掀眼皮发现是在车上,胸口一闷,又要开始吐。好在那是辆敞篷跑车,伸出头就能吐,这次吐完倒是脑子清醒了一点,瘫在座位上掩住脸,疲惫不堪地说:“对不起,周恺,我吐了你一车了……”
    “周恺等一下过来。你现在心跳紊乱,尽量深呼吸,能听见我说话吗?”
    穆岚这才知道原来开车的是何攸同。她还是没力气,轻轻嗯了一声,低声问:“是去医院吗……”
    “是在去医院的路上。你有什么药物过敏史吗?有的话现在告诉我。”他的声音分毫不乱,车却开得又快又稳,“还有,这点很重要,你是不是怀孕了。”
    穆岚几乎是在听到最后一句话的同时,像是从高处一脚踏空,猛地睁开眼睛,刚一动,又被安全带拉回来了。她难以置信地盯着何攸同:“你……你说什么?”
    何攸同抽空看了一眼她,又继续去看路:“我在问你。你最好心理有数,不然用错了药很麻烦。你现在好一点吗,好一点就先去妇产科,以防万一。”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穆岚只觉得冷汗一下子上来了。自从生病到现在,前后两个月,她的经期完全地暂停了。最初是没意识到,后来也只当是压力太大体重下降得惊人,等恢复正常后,一切又好了。但现在被忽然一问,再联想到近来胃的反常……
    她根本都不敢想下去。
    何攸同看过大失血到濒死的病人,穆岚此时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了,眼中全是混乱和绝望,如果不是还在车上被安全带绑牢了,他都疑心她会这么倒下去。
    半晌后穆岚又一次捂住脸,像是要哭出来一样:“……我这两个月一直在吃各种药……”
    听到这句话何攸同静了一下,说:“也不要太害怕,可能性很多,说不定只是虚惊一场。先做完检查再说。万一是真的,也有别的办法。”
    这时电话响了,一看是周恺打来的。周恺的声音听起来风风火火的,一听到何攸同的声音就说:“我觉得穆岚可能是怀孕了,你送去急诊的话知会一下,当心用药,看看是不是再做个检查。我先不过来了,去找程静言,怎么也告诉他一声。”
    他本来想说可以确诊了再打也不迟,后来想到周恺可能还有别的考虑,也不去管他,答应了下来放掉电话。眼看再转一个弯就是仁开的范围了,何攸同又看了一眼怕冷一样蜷起来的穆岚,拨通了急诊的值班电话。
    “我是何攸同,有个朋友出了点状况,目前疑似是肠胃方面的,你们联系合适的大夫安排急诊吧。五分钟之内我就到了。”
    第九章
    不管在人前如何假装,穆岚总是很轻易地梦见程静言。
    这个梦里也是。她梦见自己躺在病床上,窗帘低垂,周遭静谧,阳光爬满了对着百叶窗的半张墙,这个时候程静言走进来,就坐在床边,无言地凝视着她,一动不动的姿势维持了很久,才伸出手拨开她的头发,吻了吻她惨白的额头。
    她已经习惯了越来越逼真的梦境,也知道无论怎样的鲜活生动,睁开眼之后的世界才是真实的。尽管如此,穆岚又还是放任自己沉迷在每一个有程静言的梦境里,哪怕现实的对比是这样冰冷而残酷,她依然饮鸩止渴一般期待着睡眠之神笼罩住自己。
    然而这次的梦境格外地漫长,像是永远不会到头一样。梦中的程静言执起穆岚的手,亲吻她的掌心和指腹,鼻息滚热,嘴唇则是微凉的,她甚至能感觉到微微的颤抖。这样小心翼翼充满爱怜的动作让她满心酸楚,但全身像漂浮在云彩里,动也不能动。
    这样静好的相处从此只是梦里才有的幻境了。穆岚迷迷糊糊地想。但就算有个梦也是好的啊,至少在这里,她还没有失去程静言,他是她的,她也是他的,没有伤害和欺骗,更没有背叛和别离。
    穆岚忍不住欣慰地笑了,但在同一时刻,沉重的眼皮感觉到光——她也醒了。
    梦里的景象还不曾淡去,穆岚一时不舍得睁开双眼,只是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