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至十分。半晌不言语,只恨声道:”阿猫个狗奴才,近日来愈发多嘴多事,欠收拾呢!”
    我替他斟满酒,举杯敬他:”是我的不是,我逼问他的。你大老远的来,我总得知道你为何而来,是不是?我敬你一杯,饶了他罢!”
    十三不过是嘴上说说,阿猫伴着他从小长大,其实如兄弟一般,纵然他们心里不愿意承认这份感情。十三饮尽杯中酒:”马奶酒就是要爽烈些,痛快!”
    我继续道:”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你定然知道其中之意。皇上纵然对你时而有百般挑剔的责难,你也应该平和相待,而不是积怨心中。毕竟,他是你阿玛,更是君王,你惟有顺其意,诚表其心,才能博取皇上的信任,是不是?更何况,我倒是认为皇上不是”无故加之”,而是确有其事。别的不提,你这一趟出京,多少人得担着掉脑袋的风险来维护你,你难道不觉得自己有些骄横任性么?十三阿哥,忍人之所不能忍,容人所不能容,才是大智大勇之人,日后才能行人所不能行!这些道理,你都明白。可是为什么不能做到呢?一昧地莽撞恣意,只会累人累己。”
    十三没有打断我,待我说完,他轻叹一声:”采薇,你方才所言也许是正确的。你如此善解人意,却又知不知道,我现在想听的不是这些。”我微一愣怔,”那你想听什么?”
    十三定定地望着我,”我来见你,只为听一个故事的结局。”
    我呆住,笑傲江湖,曾被我戏言为嫁妆,洞房花烛夜才能讲的结局。前尘往事,刹那间翻滚至心头。封尘的回忆,抖落满身尘屑,开出一些浅浅的花朵,相偎相依的甜蜜与柔情,相知相许的挣扎与努力,一幕幕清晰无比地在眼前闪过。曾经,雄鹰为野花驻足,野花为雄鹰盛开。曾经,他说不负折芳心。
    可是,没有花开不败的神话,没有雄鹰驻地的奇迹。
    薄雾洇潆在我与他的眼里彼此清晰可见。我们都想起那些甜蜜的哀伤,哀伤的甜蜜。
    他走上前来,抱起我,呵气如暖:”采薇,上一回在惭净堂,我一时性急,有好些话没有告诉你。四十七年在围场时我曾说在京城等你。当时就想说的话,却是天意弄人,直到今天才有机会告诉你。采薇,我们曾经错过许多,我也曾经怨过恨过,如今也有了妻妾,可是你愿不愿意重新与我一起?也许身份地位,你会不如她们,但是你仍然可以”独”,我不会再和她们......我只有你,可好?”他总是如此温柔,他也一直勇敢执着。
    ”采薇,我每天都在想你,常常想起你甜笑的小模样儿......”轻柔的吻密密绵绵,烙触在额上、眼上和唇上,如春风拂掠,意识被阵阵暖意与酥麻侵吞,心脏像是要爆裂般急骤地跳动。
    我真的已经冷了太久。温暖柔情,是本能的渴望。
    他轻轻吻在我的喉间,那里有一处蛇形伤疤,很是丑陋。然而,他百般怜惜,千般相思,蝴蝶恋花般的眷恋流连。我的身体轻微地颤栗起来。胸前一凉,一阵寒意袭来,低头看见自己正是一派罗衫半解,欲迎还羞地诱人模样,抬眼见他一双湿漉漉的星眸中春意破晓,醉意醺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我这是在做什么?
    安慰与慰安,有天壤之别。我可以给他安慰,却不能只图一时的贪欢放纵,彼此慰安。
    慌忙掩上衣衫,面上火烧火燎地烫。十三一把扯回夺路而逃的我,笑得极其不怀好意:”害羞了?”
    我不止怕”羞”,还怕”休”。怕我小命休矣,怕从此就要纠缠不休。最害怕:男人的一夜,女人的一生。
    我咬着唇,侧过头去不看他,低头娇羞状会更坏事。他也不强我,只说:”先讲结局!”我若无其事微笑:”我向来喜欢公平的赌约,咱们拼一回酒。你若喝得过我,这结局就做为彩头,我心甘情愿,双手奉上!”他略想了想,笑说:”好!”
    冷冰冰的拒绝,伤人甚深,我深有体会。苏麻喇姑曾说我实是个软性儿的人,她告诫我:”不说硬话,不做软事!”很实用的一句话。
    十三酒量不差,却肯定不如我。能让我醉的机会,少之又少,两世为人,我也只醉过一回。
    我们不再开口。一杯接一杯,不过瘾。换之以碗,一碗又一碗,菜没有吃去多少,两大坛萨林阿日喀却见了底。
    我的惯用伎俩是连续急饮,毕竟在现代喝啤酒惯了,有技巧。十三只得跟上我的节奏,男人注重面子。急饮易醉。我偷笑,我的性别优势终能建功立业了。
    豪饮三坛。十三面色舵红,醉态毕现,举碗的手有些摇晃,醉眼朦胧望着我:”给你唱首曲儿。”不待我回应,他已然荒腔走板唱将开来:”问什么虚名利,管什么闲是非。想着他击珊瑚列锦幛石崇势,则不如卸罗裾纳象简张良退,学取他枕清风铺明月陈抟睡。看了那吴山青似越山青,不如今朝醉了明朝醉!”
    他反复咏唱:”明朝醉,明朝醉......”眉目中竟然带起一丝无言的叹息:”我输了!”掷下酒碗,向后瘫倒在榻上。
    我坐在原地,半晌动弹不得。
    这首曲,他曾经唱过,四年前。当时,是不羁洒脱的少年情怀,人曲合一。而现在,是无奈不甘的叹息,人曲两异。输了,应该不单只赌酒,是指储君之位,还是?
    他好像睡着了,紧闭双眼一动不动。我轻手轻脚替他盖上被子,看着他原本开朗明阔的眉宇间,丝丝缕缕尽是愁绪郁结,和另一个人如出一辙。心中只觉难受焦灼。又想,这是他们的选择,他们应该为此付出代价。更何况,他们是最终的胜者,我实在不必替他们伤怀,那是自寻烦恼。人生的道路,永远是独自走过。
    他忽然睁开眼睛,目光迷离没有焦距,却能直直看入人的内心。”我猜令狐少侠与盈盈最后一定是抛弃虚名浮利,携手同游大江南北,笑傲江湖去了,是不是?”
    我错愕一下,转而微笑:”不对,不告诉你。你现在糊涂了,告诉你也会不记得。你安心睡吧,我在这儿伺候着你,好不好?”
    他点头,阖目睡去。人非旧,事非昨,当日的一番苦心既已成空,今日又何必强求?真要他抛家弃子,与我浪迹天涯,我们又焉能心安理得地逍遥快活?只怕采薇未出塞,人头已落地。
    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睡着,没有鼾声,呼吸声却有些急迫起伏。我默默坐在床前,翻看书册,一个字也没有读进。
    天露微白,我走出帐外,替他们预备干粮,他一日也不能多耽搁,必须立即回京。
    那匹黑色踏雪,昂首挺胸立于雪中,神情倨傲瞪着我,呼哧打着响鼻。
    我走上前去,望着它的眼睛,恨声道:”几度易主的你,有什么可骄傲的?知不知道良驹从一而终?”它闷头不语。
    人与马不同,不可以拱手相让。人是有思想的动物。
    十三并没有立即启程返京,老莫与我陪他冬狩了一回。他战果最为丰厚,野兔、山獾,他每发必中,神勇难敌。那个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十三少,王者归来。
    他一直很聪明,一点即通。当局者迷而已。他不过是需要找一个合适的人,陪他说说话而已。他以为我是合适的人选,然而,我很想告诉他,十三福晋才是。我曾经告诉过他”共憔悴”,可是他拂袖而去。现在不是复述此言的恰当时机。
    我也很欣慰能稍稍解他烦忧。我知道,他从来也没有想刻意伤害我,他总是在原谅与宽容。,曲终人散,谁无过错?宽容他人,其实被宽容的是自己。
    十三笑对老莫道:”莫日根,好生管教这个野丫头,她有能耐得很,莫让她连你这个围场也折腾得寸草不生!”老莫笑回:”十三阿哥放心,属下定好生约束着她!”
    我大不以为然,却只能微笑以对。十三又转头对我说:”听闻你前一阵儿忙着拉锯,好生练着。下一回我来,愿细听仙音渺渺。”
    我点头道:”好!下一回等你与皇上一道来,我一定让你们烦不胜烦。”
    十三明白我的意思,他冲我微微一笑,嘴角轻轻一扬:”一定。等我!”自信重拾,再好不过。
    两骑绝尘而去,马蹄下激扬的雪花,很像我们的青春年华,被踏过,被惊动,激起千层浪,再归于平静。
    相遇,离别,重逢,往复循环,这就是人生。
    我还知道,世上有一种最美的离别。为了相聚的离别。可惜,我还没有试过。
    衷肠诉
    一岁半的彩薇比采霞活泼许多,也很皮实。人人都说她像我,其实不然,她只是神似。比如她笑起来时,会先扬起小下巴:”我最喜欢的人是姨姨。”她喜欢皱着小眉头,拨拉着草间的蚱蜢,然后一蹦三尺高:”有怪兽!”出其不意,把身边的乳娘吓得一哆嗦,她小人家立马儿颤颤悠悠地跑开,一边得意地大笑。淘气一如我,没有辜负我的期望。
    我常常唱些现代的儿歌给她听,比如《怪兽》。”有怪兽”由此而来。人会下意识地互相模仿,俗话说的夫妻相,就是如此。
    她渐渐长大,有了自己的意愿,开始沉迷于与采霞互动的孩童游戏中,譬如斗草,不再痴缠着我。我渐渐有些失落,留白,这些空白却没有另一个彩薇来填充。
    天渐渐的暖,风在山谷丛林间呜咽徘徊,满树绿芽香花,撑开一场春事,生动上演。
    此景最撩人心。明明是荒芜的心间,时而,会有一枝不知名的藤蔓蜿蜒生长,疯了一般,斩了草除了根,没有春风它仍生。我黯然叹息,向它低头。
    射猎、驰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却也总有阴雨绵绵的日子,淅淅沥沥的雨滴,就像那些脆生生的光阴,在檐间,径自滴落。我不敢触碰,生怕惊醒了过去岁月里的樱桃犹红,芭蕉正绿。
    流光容易把人抛。
    我甚至隐约期待夏至,这样我可以不必整日顶着个一千瓦的日光灯,影响老莫与托雅的卿卿我我。老莫常陪我去骑猎,冷落娇妻,我大为过意不去。可他说围场地广人稀,野兽出没,担心我的安全。于是,我减少外出次数,如此,我就成了电灯泡。
    莓红草绿时候。我又搬进宫女布城,兰叶明年就能放出宫去,一脸幸福憧憬。我才未满22岁。我暗叹,古往今来,我大概是独一无二盼着年华老去的女人。
    这一日,骑着小倔追日归来,隐隐觉得某处有不明视线在盯梢。四处搜寻一番,一双深蓝色的眼眸映入眼帘,一位身着清朝官服的国际友人,坐于草地上,前方支着一个画架,蓝色眼睛时而注视着我,时而执笔涂涂画画着。怪腔怪调说了一句:”不要动!”
    我不明所以,只好静坐在马上。好在费时不长,他笑说:”行了!”我跃下马,行至画架前,一名旗装少女骑马图,画中人神态灵动,眼神清亮,一对梨涡隐约若现,颇有几分淘气的神色。如遭雷击,怔在当下,竟是我穿越前在故宫曾见过的那幅画,竟然是我。这几年我几乎忘记这件事,而画毕竟与照片不同,今日亲身经历,才能确知。
    我想起,当时我努力想要看清画左下角的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