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晶莹剔透,宛如校园里的清流。后来才知道刀子在上高中之前一直和父亲奔波于世界各地进行考古发掘——难怪她身上没有世俗之气。
    许多人修炼了一辈子都难以洗刷掉身上的都市气息,她的人生经历却是反着的。
    我并不想去招惹她,每次看到她只是略微点头。
    可她面对我的时候,总会面红耳赤。
    我当然知道她那点小心思。我从小学习礼仪课程,又有着绝佳的直觉,关于从肢体动作和细微更好揣摩人的心思,所以看人一向很准。事情一目了然,她是个情窦初开的女孩子,而我又是个特别适合幻想的对象。
    喜欢我的女孩子很多,我其实并不为此自豪。女生们对我的爱意绝大部分是由我显示的家世和光鲜的外表催生出来的,再辅以她们的想象力——于是产生出被称之为喜爱的情绪。来时似一阵风,去时也似一阵风,当时认真得不得了,随后忘得干干净净。
    我不能控制别人的感情,但我决没想到她会跟我表白。
    喜欢我的女生很多,有胆量走到我面前跟我表白的却不多。
    从这点上说,她很勇敢。
    可能是和父亲在野外探险的生活,让她有了无畏的勇气。
    和我关系比较密切的异性,不论女孩还是女人,大都家世出众,和我家之间有利益牵绊,说话也直来直去,有意向就直接开口,不会玩这种小情调的表白游戏;而更多的异性则觉得我高不可攀。我知道自己在一般人面前的形象——彬彬有礼的,有教养的,同时也是高贵的。
    她垂下了头,轻轻跟我说“跟我交往”的时候,晶莹的脸庞绯红过耳,但声音清晰,眼神坚定。
    我微笑。
    勇气可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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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天七点半,我准时出门。
    上车之前发生了一点意外,保姆从屋子里走出来,小心翼翼地叫住我,“林先生,林越少他不肯下楼吃饭,也不肯去上课,正在大闹。”
    我脸一沉,他越大越骄纵任性,一点要求得不到满足,就把家里闹得天翻地覆。在如何耍脾气上和他母亲如出一辙。
    “那就押着他去。”
    我上车后就在车子里看文件,一份份批示。张菲拿过我签字的文件,跟我汇报今天的事务和必须要见的人。我的助理加起来有四位,张菲是最勇干的,极善于统筹时间,大脑犹如一台机器,每件事都记得清清楚楚。
    父亲退下来之后,是我和大哥主事,大哥接管海外业务,专心扩展,我则负责国内公司和投资事务。我要抓紧每分每秒做事。
    时间总是不够用,钱和权力唯一买不到的就是时间。
    我准时到达办公室处理今天的事情。九点时,助理敲了敲门,低声说:“林先生,可以去医院了。”
    虽然我坚信自己身体健康,但每年都会在艾瑟医学中心做一次全面的身体检查。艾瑟医学中心不但有林氏的投资,每年还有大笔林氏的捐款用于对癌症研究。
    本是例行公事的检查,没想到准备离开时却发生了变故。合作多年的房院长叫我前往她的办公室,郑重其事地告诉我:“林先生,我们想再做一次复检。”
    我眼角一沉,“嗯”了一声。
    院长取过x光片,在桌上摊开,“我们发现,您的肺部有一片小阴影。”
    那一瞬间,我忽然想到,是否有必要更改遗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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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拒绝了许真,但我没想过跟她闹僵。
    那晚的泳池派对,不过是无聊之举。
    我母亲早逝,爸爸一心一意忙着事业,全世界飞来飞去,和政客商人各色人等周旋;大哥在国外念书,最亲近的人都不在我身边。围在身边的亲戚朋友同学,大都是有所企图的。
    但我并不讨厌这种虚伪,世界上的事情本就如此。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人更好的投资。
    巴结依附你的人里,未必没有聪明人;伏低做小的那些人里,也未必没有实干家;骄奢淫逸的人里头,也未必没有冒险者。有一群忠实于你的人,是基础;能和你平起平坐的人,则更要结交。
    单枪匹马的人不可能在这个社会里生存的,你再强大都不行。
    社会是个网络,人际关系更是个网络。经济、政治、文化……各种关系盘根错节,密密匝匝犹如一张巨网,互相利用,互惠互利,达到平衡,就可以维持林家势力不败。
    我和林氏家族的每个人一样,进入贵族中学,我需要有自己的社交圈。这要靠金钱和个人魅力建议起来。
    读书对我来说,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我谈不上多喜欢念书,但我很喜欢看到自己的分数遥遥领先,独占鳌头。林家人的骄傲,也体现在这里。
    学校中的考试分数从来不能说明一切,但只有做到完美,那么其他人才会听他的话。
    成绩单上的全a是一道证明题的完美答案——优秀的头脑、缜密的思考、超凡的学习能力,要想让一帮家世和你相关无几或者欲收入麾下的聪明人对你折服,最简单省事的法子,就是要让他们看到,在学习能力上,你比他们优秀得多。
    圈子里的人都出自世家名让,拥有的太多,难免骄奢淫逸。虚无的青少年时光,无事可做的时候,少不了要无中生有地折腾点事情出来。
    我不需要敌人,我需要合作者,而且,我完全不介意跟他们一起胡闹,这挺有趣的。
    在酒精和药品的催化下,每个人都原形毕露。
    好酒好色好赌好财,每个人都有软肋,此时看清楚,以后想要控制他们,自然容易得多。
    这不是一桩大事,但看在许真眼里,大抵跟天塌下来了一样。
    她居然开始跟我作对。现在这种社会,但凡明智一点的人都知道知难而退,而她却学不会。在我眼底,她的举动无异蚍蜉撼树,但是我觉得有趣。恨意这种感情从来都依附爱而生,她越恨我恼我,对我的感情也就越深。
    我略微授意,自然有人对付她。
    她百折不挠。
    储物柜被盗就挂上两把锁;作业本被撕掉就重新做一份。有时在路上遇到她,她就气鼓鼓地盯着我看,好像下一秒就会冲上来咬我一口。
    我现在才真觉得她有点意思了。
    a-3
    回程的路上,我沉默不语。
    很多情况都可能让肺部出现阴影,但阴影的部位、性状很关键,我很不幸遇到了最糟糕的那种。医生保守地说需要活检才能确定那块阴影是什么,并试图跟我说,我最好尽快复检,她说如果需要的话,今天下午就可以。
    我的回答是“三天后”。
    我相信自己具有临危不惧的素质,能统揽全局,能同时解决诸多问题,有应付各种突发情况的能力,可我着实没有想到,在三十五岁的这一年,会在一个毫无异样的早晨,听到“您的肺部可能长了肿瘤”这样的话。
    张菲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沉默半晌,问她:“林越几点下课?”
    “一个小时后。”
    我对司机说:“去接林越。”
    虽然已经是暑假,但林越被我要求去学艺术和几门语言。我清楚对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这个任务过重,要求过高,但我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并不觉得有何不妥。我从来不喜欢学校,也不喜欢读书,只是喜欢成绩优秀的感觉。
    林越似乎没想到我会来接他,我坐在车里看到他在保镖的陪同下从校门里走出来的时候,别别扭扭,满脸不情愿。
    我下了车,站在车门旁,叫他。
    “林越。”
    他循声看到我,呆立在校门外,怔了好几秒。我这才想到,这恐怕是我第一次到学校接他,难怪他会吃惊成这样。
    保镖带着他走到我面前,我牵过他的手。他皱着眉头,嘟着嘴,似乎有些不情不愿,我看了他一眼,我知道这一眼的威力。果然,他这才让我握着他的手。
    “中午想吃什么?”
    他盯着我,也不叫我,仿佛我不是他爸爸而是外星人。
    我本来想皱眉训斥他一顿,但转念一想,生生忍住了。
    “今天下午没有课,”我说,“陪爸爸去吃顿饭。”
    他不做声,只是抿住了嘴,不情不愿地跟在我身后。他不敢在我面前反抗,只能用爱答不理的态度来表达对我的愤怒。小孩子的仇恨啊,不可谓不深远。
    我头一次意识到,我的一生都在忙碌,忙着工作,忙着投资,连坐车坐飞机的零散时间都在看文件,连结婚都只用了两天时间,我的每一秒钟都是在跟整个世界打仗,到头来,却发现自己没有时间去好好做一个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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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中三年,没有一件事情超出我的计划。我上了大学,就把高中时代的恶作剧抛之脑后。直到我在新生名册上重新看到许真的名字。我记得她曾经说过,以后要和她爸爸一样成为考古学家,所以我半点也没有想到她会成为我的学妹。
    看着新生名册,我忍不住大笑出声。
    办公室的其他人见了鬼似的看着我,面面相觑。
    我笑着对他们说:“帮我个忙。”
    我在昏暗的灯光里看到她。她和两年前一样,非常精神。光线薄弱,可她看起来依旧是光彩照人,她所到之处,男生们都会死死盯着她瞧。我微笑着朝她走过去。
    我不是圣人,我会儿子错误,有时还会做一些幼稚的事。
    她曾经非常喜欢我,但我认为那只是年轻女孩的一个梦,至于现在——我真想知道,这份喜欢是否还存在。我的本意只是想逗逗她,做个小测试,看她对我的感情还有几分。我并非不相信爱情的那种人,但我知道,爱上一个人是容易的,为爱情做出牺牲才是难得的。
    我却没想到有人误解了我的意思,用小偷的名义把她关了起来。
    我并非想为这件事情辩解,毫无疑问,这件事应该由我来负全责,是我对她做过的所有事中最恶劣的一件。许真显然也是这么想的,不论真相如何,但都是因为我的小把戏。
    我把她从地下室接出来的时候,她看着我,眼里是心如死灰的情绪。
    许真就像是她的名字一样真实坦诚,不拘小节,大气磊落而倔强。她并不掩饰对我的疏远,我觉得这样也不坏。我伤了她的心,她自然要躲开。道歉无用的情况下,我只希望她不要憎恨我。但她没有对谁说过我的半句坏话,在我准备出国读书之前,她甚至送了我一份珍贵的礼物。
    然而事已到此,说什么也没有用了。我只想弥补她。
    在国外留学时,我从安露那里知道了她的父亲得了肝癌。父亲是她唯一的精神支柱。我为她请来了最好的肿瘤医生,有个医生比什么都管用。我当时不认为她会遇到经济问题,从她高中时的吃穿用度来看,她家并不缺钱,而且她的父亲作为著名的学者,保险应该也有的。
    但她的父亲最后还是去世了。我回国初见她时,发觉她瘦得可怕,并且正在为打工四处奔波。她以前略微有点婴儿肥,脸颊鼓鼓的,非常可爱,但现在整张脸瘦成了瓜子脸,下巴尖尖的,很可怜的样子。
    我觉得自己必须要帮她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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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饱了饭,林越很快就因了。我让人送他回家。一顿饭他都没跟我说话,简直是遵从我的命令而吃饭,偶尔抬头看着我,眼神也飘忽不定,大概还在生我的气。
    车子路过山茶大街的时候,我瞥到路边的人影,心口一紧,两个字脱口而出。
    “停车!”
    司机刹车太急,惯性就像是一只巨大的手在我后背上狠狠一推,我前倾身体,往外看去。
    没错,是许真。